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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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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環球又一次揹着星星來到了他帶領全體呂九莊社員剛剛才開出的這一片大條田裏。原指望從今年開始,呂九莊的父老鄉親們該享享機械化給他們帶來的福氣了。原指望該到了真正兑現三年前他在全大隊全體社員大會上給全體社員承諾的時候了:“你們辛苦三年,眼窩裏淌汗、手心裏起皮,把兩千多畝荒地和三千畝小塊田開成了大條田,一個勞動錢的歷史過去了,今年我們的勞動值最少可以升到三塊錢。”這三錢和三塊錢是一個什麼樣子的概念呢?父老鄉親們過去辛苦一天掙三錢,如今辛苦一天可掙三塊錢,你能説這不是天大的好事嗎?可這天大的好事輪到祖祖輩輩受苦受累、缺錢花、缺吃少穿的呂九莊農民身上時,這政策咋就變了?按理説,這變也應該越變越好才對,怎麼能把剛變好的東西又破壞掉呢?

衣環球百思而不得其解。

衣環球像個鬼魂一樣,在黑暗的大條田裏轉悠。他雙眼裏閃着怨恨的、絕望的光,憤怒和羞恥齧噬着他的心靈,也摧毀着他的思想。他進一步想,這絕不是黨的政策。黨的政策歷來都是順民心、合民意的,這肯定是縣裏、公社極少數人的意思,這些不為社員羣眾着想的所謂黨的領導並不能代表黨。縣委副書記馬玉炳説得好,分田到户不能一刀切,其他地區搞就合適,你呂九莊搞就未必合適。

怎麼辦?你衣環球是大隊支部書記,是呂九莊三千口子社員羣眾的主心骨,你要拿出你自己的主意來。絕不能讓縣裏、鄉里個別人説的話,把呂九莊多年來辛辛苦苦學大寨的成果化為雲煙。

對呀,馬玉炳副書記的話説得多好呀,包產到户應該因地制宜,不能搞一刀切。馬玉炳的年齡比自己大個五六歲吧,可他的政策水平比我衣環球可是強多了。我為什麼不在因地制宜上做文章呢?

馬玉炳副書記的話,還沒有徹底使衣環球開竅。但有一點,馬副書記的話使他的心情平順了許多。

衣環球把身上的半新軍用皮大衣在身上裹了裹,順勢躺在了濕漉漉、乎乎的土地裏。他到了香甜的屬於生命的那種從土地散發出來的氣息。

突然間,他伸胳膊蹬腿,伸直了身子,雙眼透過黑沉沉的夜幕,彷彿看到這五千畝平展展的大條田裏堆滿了金銀財寶和黃澄澄像山一樣的糧食,還有高樓大廈、工廠、學校、醫院、幼兒園…

蒼天在上,五千畝土地做證,衣環球確實是一條漢子。他當呂九莊支書前,大隊的情況用幾句順口溜最能説明問題:“七高八低不成地,畝產量才有一百幾;一年的莊稼兩年苦,到頭來還哄不住肚兒皮。”也就是説,這裏的畝產量才有一百幾十斤,最高也就是兩百斤過一點。為了徹底改變這貧窮落後的面貌,衣環球上任後就定出了“勒緊褲帶苦幹三年坡地變條田,趕學大寨戰天鬥地農户糧滿倉”的呂九莊發展規劃。

在他的帶領下,大家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一塊塊肥沃的閒灘荒地和良田連成了大田,第一年用租來的推土機、拖拉機推翻出了近八百畝田,第二年又貸款平整好了一千八百多畝,雖説糧食畝產量還徘徊在兩百斤左右,可多開出來的近五百畝土地給呂九莊大隊帶來了近十萬斤糧食的收益。大家知道,雖然有些荒地很肥,可平整條田時不可能把肥土都保留在大田的表面,所以這些地十之八九都是生地。在生地裏能長出一兩百斤糧食這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拿支書衣環球的説法就是第二年產量就會上來,一來地種一年就基本上了,再給施點坡土、農家肥什麼的,這麼好的田哪有不長莊稼的道理。

社員們苦幹了眼、累彎了盡了汗,可也換來了不少實惠,遠的不説,那大條田雖好都是集體的,一部分社員還沒有看到它的希望。可這一年的勞動值由前一年的一一分錢提高到了三一分錢,整整提高了兩錢。兩錢是個啥概念?莊稼人算得可清楚了,兩錢就是四個雞蛋錢哪!這對摳雞股換鹽穿衣服的莊稼人來説,那是一筆不少的收入啊!這到第三年更是了不得,大家的勁頭是更足了。到目前為止,把剩下的一千五百畝地全給平完了。大家都鬆了口氣,衣環球也長長出了口氣,這下可好了“樓上樓下、電燈電話”

“種田不用牛、點燈不用油”的神話有望在呂九莊這塊土地上變成現實。

就在這樣一種形勢下,這上面讓你分田到户,別説是衣環球想不通、呂九莊的社員們想不通,就是想通了,誰還有心思去再把大田變成一塊塊小田,把貸款買來的拖拉機大卸八塊分了,再把機耕隊給解散了,然後呢,把集體平地貸的貸款分攤到每一個社員的頭上。你想想,這樣的事誰願意幹?

不行!衣環球堅決地説出一句“不行”時,又看到了呂九莊的未來:五千畝大條田的田埂變成了柏油大馬路,上面車來車往;五千畝大條田裏,播種機、收割機排成隊轟轟隆隆播着黃燦燦的種子。隨後,大型收割機的股裏吐出了一車車金黃金黃的糧食,一輛輛運糧的車隊把糧食運進了國家的糧倉,換回了嘩嘩啦啦響的數也數不完的錢。他用這些錢建工廠、建學校,莊稼漢的子弟穿上了時髦的服裝,像城裏人一樣進工廠當上了工人,孩子們也像城裏的娃娃們一樣進入了窗明几淨的校舍…

他想把呂九莊變成現代化的農村,這農村裏有城市,城市裏有農村,農田裏有高樓,高樓裏有農民…可是這一切都離不了錢。

“對!作為呂九莊的帶頭人我不但不能打退堂鼓,還要頂住包田到户這股風。呂九莊有呂九莊的實際,呂九莊把田分了,是倒退,是犯罪。我要成立一個機械化作業組,分出三分之一的社員種地。再成立一個副業隊,到城裏去掙錢。還要成立一個工業組,搞調查,建工廠,看城裏人缺什麼,我們就製造什麼。對!就這麼幹!”大隊部院子的一角是呂九莊新成立的機耕隊,各式各樣的農業機械氣派地停放在院子裏。履帶式的“東方紅”牌-75型拖拉機,翻地的犁鏵還高高地架在它的身後。大輪胎的是“東方紅”牌-28型拖拉機,這是一種多用途農用機械,可以播種、翻地、打場,還可以搞運輸。

最為壯觀的還是那台收割加粒的龐然大物——聯合收割機,它集收割、粒、揚場、翻地於一身,是機耕隊最為現代化的農業機械之一。…

這些農機都是呂九莊的帶頭人衣環球託門子、拉關係貸款買來的。

大隊部裏擠滿了人,有幹部、有社員,他們在等待着支書衣環球的到來;大隊部的院子裏也有不少人,他們在停放農機的地方轉來轉去,一方面在心疼這些個“龐然大物”一方面也在等待支書衣環球。

這些人中的相當一部分,都對呂九莊的未來充滿了憂慮,如果分田到户解散了機耕隊,這就意味着給瘸腿上又狠狠地敲了一子。呂九莊本身就窮,這窮帽子還沒有抹掉,就背上了一股兩肋巴的債(貸款)。如果再把這些債分攤在社員身上,那可是了不得呀,別説一輩子還不了,兩輩子、三輩子都夠戧。

人們嘟嘟喃喃議論着、謾罵着。議論的是那部分擁護衣環球的人。這政策怎麼説變就變了呢?早知道要分田到户,幹什麼要平田整地呢?幹什麼要貸款買農機呢?如果真正的把田分了,呂九莊的社員就會墜入萬劫不復的無底深淵之中去。他們希望衣環球能站出來,別分田、別散了機耕隊,他們會跟着衣環球幹到底的。謾罵的是一部分反對衣環球的人。他們認為,呂九莊的這場大災難全是衣環球一個人造成的。你姓衣的不是能得連屎都拉不下來了嗎?怎麼就沒看清政策會變這一條呢?你貸了那麼多款,買來了這一堆賣不出去的鐵疙瘩,擺在大隊的院子裏,是看西洋景呢,還是能變出更多的錢來?想到那麼多的貸款就要分到他們的頭上時,他們恨不得活剝了衣環球,恨不得再來一次“文化大革命”把衣環球押上批鬥台,一鞋底一鞋底的打衣環球的臉,打死這狗的衣環球才解氣呢…

你擁護也罷、不擁護也罷,你嘆氣也罷、氣憤也罷,擺在大家面前的一個最實際的問題就是,如果衣環球扔下挑子不幹這個支書了,該怎麼辦?

在呂九莊,有這麼一種説法,衣環球不成的事情,別的人更是沒治。對呀,連衣環球都玩不轉的事,再上來個什麼人也是白搭!就在大家焦急等待的時候,在村上蹲點的縣委副書記馬玉炳在大隊長呂黃永的陪同下進來了。大家伸長脖子往後瞧,衣環球並沒有來。他們中有人把吃剩的喇叭煙頭狠狠地扔到了地上,還用腳踩了又踩:“怎麼了?躲得了初一,還能躲過十五?”

“對呀,跑了和尚跑不了寺!我們尋他去!”有人附和道。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大隊長呂黃永是復員軍人出身,有那麼一點兒沉穩勁兒:“你們以為他衣環球不着急呀,別看他猴勢勢地在大條田的埂子上蹲着,可嘴上急出了一圈泡。你們知道嗎?一夜裏他就那麼猴勢勢地蹲到了天亮。我估摸着他的新招數就要出來了。”

“什麼新招?該不是又要貸款讓我們揹着吧?”

“不管什麼招,他倒是着個面啊!我們都快急死了!”

等大家七嘴八舌地質問告一段落後,馬玉炳接過一老農遞過來的喇叭煙,狠狠地了一口説:“大家安靜一下,聽我説。”馬玉炳被濃烈的煙葉嗆得咳嗽了幾聲,他把喇叭煙遞給大隊長呂黃永,後者練地了幾口,從衣袋裏掏出了伍分錢一盒的“金雞”煙,遞給了馬副書記。馬玉炳把煙盒裏的煙散給了周圍的幾個老農,剩了一支叼到了嘴上,一老農給他點上了火。看得出來,這位縣委副書記與老百姓的關係是那一種很融洽的魚水般的關係。

馬玉炳從嘴裏噴出的煙,又進了大大的蒜頭鼻子下的一對鼻孔,他煙時,大家都安靜得出奇。

“父老們!鄉親們!”馬玉炳聲音洪亮:“政策要變的依據是什麼?我告訴你們,是咱們大家的意志。大家想一想,我們費了那麼多的力氣,剛把地平整好。我們貸了那麼多的款,剛剛成立了大隊機耕隊。你們説,黨能不管咱們嗎?所以,大家別擔心。別的地方可以分田到户,我們呂九莊不適合分田到户。你們也別擔心,衣環球不會撂挑子。他呀,正在捉摸我們大隊的發展大計哪!”社員們靜靜地聽着這位年輕的縣委副書記給他們講話。説實話,別看這位縣委副書記年紀不大,才二十多歲三十歲不到,可他説的話一套一套的,每一句話都很有分量,大家都愛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