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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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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2)張家和樓上的所有家庭一樣,都在閉、打罵不到年齡卻心癢腳癢要出去“串聯”的孩子們。從來沒有這樣巨大的晚輩反擊長輩的熱。從每一户門口經過,都能聽見母親們的吼聲:“敢!看我不撕了你個小兔崽子…跪好!誰説你能起來的…再‘串聯’給我頂兩筐煤球!”

但孩子們還是走了。悄悄溜走、偷錢買票走的,摻乎在年長學生裏混走的。張家的大孩二孩一塊兒逃出去,在三天三夜吃不上、喝不上、拉不下、撒不下的火車上給擠散開了,一個去了廣州,一個去了北京。去廣州的二孩一個月後回來,帶回來幾個菠蘿,身上別了五枚**像章。他跟小環斷了好幾年的對話續上了,本就沒斷過似的,進門就歡眉喜眼叫了聲:“媽,回來嘍!”大孩卻一直沒回來。從北京寄了一本**語錄,裏面夾着一封信,説他讓**接見過兩次,又要去大西北接見別人,傳播革命火種。

大孩回來成了個“紅小鬼”一身洗白但斑斑污穢的軍裝,滿口新詞,對什麼都有總結發言。他的嗓音變得十分優美,個頭又高了二寸。小環高興得直落淚,口裏説該死的小豬八戒,不錢不糧的子怎麼就把他養出那麼一表人材!

夜裏多鶴又想跟兩個兒子説説他們的話,二孩跟她搭了幾句腔,大孩背一轉,很快睡着了。從此大孩再也不説他們那種秘密語言了。

丫頭好幾個星期沒來信了。一般來説她一個星期來一封信,寄些好消息。沒好消息,她也寄幾句關照:媽媽別太多煙,聽説煙對人有害;小姨幹家務別累着,家務越幹越多;爸爸別老悶着。有空跟某某伯伯一塊出去釣釣魚吧。大孩別太害羞,去考一考少年籃球隊試試…

現在寫信給姐姐是兩個弟弟最樂意乾的事。他倆一連追問了姐姐幾次,為什麼很久不給家裏寫信。信終於來了,夾在一本**語錄裏。一般丫頭給家裏寄三塊兩塊的鈔票,就裝在**語錄的塑料封套裏寄過來,讓**給看着錢特安全似的。她説能否請媽媽給她買幾尺農民自織的土布,做一件襯衫。丫頭的這個請求非常古怪,但小環還是照辦了。又過一陣。她又要一雙農家自制地土布鞋,明確説不要母親和小姨做的那種城市人穿的,要地地道道土布做的。丫頭越來越古怪,全家都猜不出她的意思,只有大孩懂得姐姐:穿農民做的鞋是不忘我軍以農村包圍城市的偉大戰略和小米加步槍的偉大傳統。雖然大孩在外面靦腆得令人作痛,他在家一向頭頭是道,連二孩有時都給他鎮住了。

他們發現丫頭還在古怪下去:問種過莊稼地父親小麥怎麼種,怎麼鋤。怎麼收;穀子和高粱什麼節氣種。父親一給了她回答之後,跟小環討論:“你説這丫頭對勁不對勁?”

“也沒啥不對勁吧?”

“她不是要飛飛機嗎?成務農的兵了?”

“務農不耽誤她當五好戰士就行。”小環收到了丫頭寄來的“五好戰士”金屬證章,給樓上十六家人,人人看一遍,再拿到多鶴面前。多鶴不聲不響地聽小環講“五好戰士”是如何大的一個功臣。眼巴巴看着小環把證章拿走。第二天,小環發現證章被別在多鶴的枕頭上。

“這證明我姐思想紅,作風硬,不忘農民是我國最貧窮的階級!”大孩是這樣解釋。

二孩像是多了個心眼。把姐姐的信反覆看,每封信讀好多遍,想讀出謎底來。

這是個天天翻出無數謎底的大時代。樓上地一個鄰居家裏突然闖來一羣紅衞兵,揭了這家的謎底:台灣的潛藏特務,天天收聽台灣廣播。對面樓上的一個女人也被揭了謎底:在她做工人階級的子之前曾經是國民黨連長地臭太太。大孩二孩中學裏,原來一個教師正經人似的,紅衞兵們稍微一追究,發現他是個漏劃右派。

上百幢紅白相間的家屬樓破朽不堪。卻被天天刷新的大標語白紙黑字地統一了。哪幢樓裏多出了幾個反面人物,哪幢樓便淡妝素裹,大標語從前陽台後陽台飄然垂降,擋風擋太陽。

大孩張鐵、二孩張鋼和黑子都覺得大時代地子比家裏風光,常常忙得兩頭不見亮。尤其張鐵,也是一支紅衞兵隊伍的頭目,穿着拿父親帆布工作服跟市武裝部的子弟換來的破舊軍裝,對家裏三個長輩滿臉都是“你懂什麼”的不耐煩。

七月是百年不遇的惡暑。人們搬着牀板、拎着席子睡到頂樓上。半夜張儉被悶聲悶氣的搏鬥醒了。男孩子們夜夜都有搏鬥。他正要睡過去。發現這一對鬥士是張鐵和張鋼。雖然張鐵個子高,張鋼的擰種脾氣卻往往使他克服劣勢。反敗為勝。首先他不怕疼,咬住他地皮和咬住他的襯衫沒什麼區別。張鐵打不贏往往出牙齒,牙齒緊扣在弟弟肩頭,卻毫不阻擋弟弟出拳出腳。最彩的是兩人打得安安靜靜,十分莊重。

張儉拉開了兩兄弟。張鐵鼻子、嘴血糊糊一團糟,他下汗衫,堵住鼻孔。而弟弟張鋼摸也不摸肩頭的咬傷。父親招一下手,要兒子們跟他下樓。大孩不肯動,二孩走了兩步,見哥哥不動,他也站下來。他不願單獨和父親去,成了先告狀、告偏狀的那一方。張儉瞭解他的小兒子,也不勉強他。他怕吵醒鄰居們,打了個惡狠狠的手勢:先去睡覺,賬他會慢慢跟他們清算。

第二天早上,張儉在吃早飯,準備去上班,兄弟倆夾着草蓆下樓來。大孩走前,二孩走後,中間隔六七步遠,一看就是冤仇沒打完。

“都站住。”他説。

兩人老大的不情願,站住了。一對光膀子。四隻蠻橫地眼睛,活活是兩個小型造反好漢。大時代把這個家狂捲了進去。

“站好。”都不動。

“會站好不會?!”張儉吼。

小環從廚房出來,看爺仨一大清早找什麼不自在。多鶴還睡在樓頂上沒醒。她每天晚上領回地字頭太多,幹累了,早上醒不了。從樓頂上下來之前,小環把她的帳子重新掖了掖,防地是早出動的蒼蠅。

兩人把肋巴骨向前推動一下。

“為什麼打架?”張儉嚼着很脆地醃黃瓜開審。

父親的話像是讓牆聽去了,一點回音反應都沒有。

小環足了。她一邊用手巾擦着大孩臉上的血跡。一邊説:“大孩,是不是你的革命觀點和二孩發生分歧了?”如今小環用來揶揄打趣的,全是白紙上寫出來的黑字,“咋不他姥姥的辯論辯論,讓咱聽聽也進步進步?”她嘻哈如常,巾被大孩的手一下掄開了。

張儉地手掄過來,給了大孩一耳光。

“你在外頭當造反司令,你回來當一個我看看!”大孩怒得肋巴骨更送得遠。肋巴下面的上腹部形成一個可怕的深谷。

“二孩,你給我説,你倆為啥打?”父親問。

二孩也堅決做啞巴。

張儉對眼前的兩個打算做烈士的男孩獰笑一下:“我已經知道了。”兩人畢竟不老練,都看他一眼。這回張儉幾乎可以確定他的猜想。剛才兩個男孩看他的眼光有所不同,二孩純屬好奇。大孩卻心虛恐懼。他是據兩人都不告狀猜到了一半。兩人都不告狀十有**是大孩闖的禍。大孩闖禍二孩很少告狀。反過來就不同,二孩在學校種種劣跡大孩都會如實告訴父母。二孩地劣跡確實也太多,通過大孩瞭解是必須的。

那麼大孩深更半夜究竟闖了什麼禍?張儉很愛吃多鶴的醃漬黃瓜,嘴裏咕吱咕吱地嚼着。暗暗分析小哥兒倆的案情。

“二孩,你要不説話,你今天哪兒也別去。”二孩權衡了一下,兩眼混亂無比:外頭的大時代等着他呢,他在這裏為大孩坐牢。

“你問我哥。”

“他沒臉説。”張儉説。

兩人全都大瞪着眼——父親有神探才能。大孩地臉白了又紅、紅了又白,額上的一塊舊時傷疤,自得像塊骨頭。

“你説,二孩!你爸給你撐!”小環把兩個男孩的早飯端出來。

大孩神已經垮了。出老遠的肋巴骨收了回去,眼睛看着木拖板上地橡皮帶子。

“爸,你還是讓我哥他自個兒説吧。”

“那你別吃飯。我的飯不給包庇壞分子的人吃。”小環笑嘻嘻地説。

“不吃就不吃。”二孩看了一眼熱氣騰騰的發糕。

張儉不能和他倆繼續磨牙,起來穿工作服、穿鞋子,揮手讓兩個兒子“都滾”!二孩卻不馬上“滾”木拖鞋立正成稍息,稍息成立正,“爸…”張儉從鞋帶上抬起眼。

“你別讓我小姨上樓頂上睡覺去了。”二孩説。

張儉聽見廁所裏大孩刷牙的聲音停止了。

“為啥?”他問兒子。一個大謎底就要被揭開。

“樓上…有氓。”二孩説。

張儉心突然跳得厲害。就像自己有什麼醜陋的謎底一點點正被揭起。

“誰是氓?”小環問。也不瞎打哈哈了。

“反正叫我小姨就在家睡。”二孩説。

張儉一直聽着廁所裏的寂靜。

“他咋氓了?”小環站起來,飯碗擱在桌上。

二孩皺眉皺鼻樑。為小環他講如此不堪的事而憤怒,兩頰紅得發紫。

“他掀開我小姨地蚊帳…還掀我小姨的衣裳!”張儉一陣噁心,剛才吃過多的醃黃瓜,這會兒遭罪了,酸黃瓜和那醜惡的景象一塊兒翻上來,堵在他嗓子眼。美味的酸黃瓜變了味兒,攪和在醜惡景象裏直衝他的口腔。他奔進廚房,兩手撐在水池的水泥邊沿上,吐了起來。醜惡景象帶着刺鼻的異味,一股一股地傾瀉——個男孩在月光下成了細細地黑影,這黑影潛行到一個牀板邊上,揭開蚊帳,看見一具白地女體,汗衫被睡眠捲了上去…黑影子還嫌卷得不夠,輕輕伸手,把那舊得快溶化的薄汗衫一點點往上掀,看見兩個白、圓圓地東西…還不罷休,未成年的手朝那白、圓圓的一對東西伸過去。

如此臭烘烘的醜惡景象是無法嘔吐乾淨的,它在他的胃腸裏開始了腐蝕。他的一雙胳膊肘不知怎樣已架在池沿上,頭從聳得高高的兩個肩頭之間耷拉出來,大口息。他到那醜惡景象已經駐在他的內臟深處,漸漸腐蝕出一片醜惡的傷痕,接着來了一陣鑽心的疼痛。

他真想揪着那個不肖的東西,告訴他,那兩個白圓圓的東西是他來到人間的第一份口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