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書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説 阅读记录

第九章4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第九章(4)兩個弟弟也重新抬起了頭,一左一右地站在未來的空軍身邊,不時拉拉她的辮梢。張家要出雷鋒阿姨了,鄰居們熱鬧成了一團,然後那一團熱鬧越滾越大。熱鬧遠了。熱鬧下了樓梯。多鶴對張儉一笑。他看出她的滿足。雖然她不是句句話都聽得懂,但她聽懂了“最好的眼睛”

“最好的身體”她為此滿足,因為它們有一半是從她這裏來的。

她把餐桌上的空盤子收進廚房,張儉端了一隻空鍋跟進去。廚房的燈瓦數低,他的皺紋顯得更深。她轉過身,眼睛離眼睛只有半尺。她説她看見他笑了,吃晚飯的時候,他笑出聲了。笑出聲了?是,很久沒看他這樣笑。丫頭出息了,總算養出來一個。是,出息了。

“你咋了?”他見她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她説了句什麼。

張儉大致明白她在説什麼:為了她多鶴,他差點失去了笑。他剛想問她什麼意思,她又説了句什麼。他明白她一動本詞就多一些,舌也亂一些。他讓她別急,慢慢説。她又説一遍。這回他聽懂了,全懂了。她是説現在她相信他有多麼在乎她,可以為她去拼殺。他的駱駝眼睜開了,大起來,原來的雙眼皮成了四眼皮。她還在説,她説他為了她,結果了小石,等於為她去拼殺。

張儉不知多鶴什麼時候離開的。事情也能被理解成這樣。多鶴的理解似乎讓他慢慢開竅,看到自己是有殺小石的心的。他這輩子想殺的人可不止小石,假模假式的廠黨委書記,常常親自提着一桶避暑地酸梅湯到車間,他也煩得想殺了他。因為書記一送酸梅湯就意味着有一小時的漂亮廢話要講,也就意味着耽誤下的活兒要加班幹。該殺的也不止小石。自由市場逮住一個偷東西的小叫花子,全市場的人都擠上去打。小叫花子皮開綻,滾成一個泥血人,人羣裏還有拳腳伸出來,不打着他冤得慌,就像分發救濟糧,一人一份不領不公道。他想把所有出拳出腳的人都殺了。年輕的時候他想殺地人更多:那個給小環接生的老醫生,問他留大人還是留孩子,這樣問難道不該殺?把如此的難題推給一個丈夫、一個父親。天都該殺了他!還有那四個追小環的鬼子…從那以後他看見單獨活動的鬼子就琢磨怎麼殺他,是零剮還是活埋,還是亂打。他在心裏殺死過多少人?都數不清了。

而他吊的鋼材砸死了小石,也是他琢磨出來的?下大雪那天,小彭走了後,小環追了出去。他和小石都喝紅了臉。他半睜着眼,看了看小石。小石本來正在看他,趕緊把目光閃開。笑了一下。

這是一個陌生人的笑。小石地笑不是這樣憂鬱、暗淡,有一點虧心。小石一向是淘氣淘到家的那種笑,是怎麼也不會被怒的那種笑。一個陌生人在小石身上附了體。這個陌生人給多鶴帶來的將是兇還是吉,太難預測了。但張儉覺得凶多吉少,兇大大地超過吉。

在樓梯上截住多鶴。要挾她,在她身上留下黑爪印的,就是在小石身上附體地那個陌生人。

將來要多鶴就範,不從就把她送進勞改營的。也是那個附體在小石身上的陌生人。

當時小石給他夾了一塊紅燒,半肥半瘦,叫他“二哥,吃。吃”!他很久沒叫張儉“二哥”了。在鞍山的時候叫過,調到了江南,上海人和東北人形成割據,張儉就不准他和小彭再叫他“哥”讓人把他們看成行幫。

“二哥。這麼多年,最不容易地,是我小環嫂子。”叫“二哥”是個徵候。也許不是什麼好徵候。張儉把小石夾給他的擱回盤子裏。

“小彭那小子,讀幾年技校還真裝得跟書生似的。恐怕給咱小姨寫的詩歌,豪言壯語,趕上給丫頭抄的那一大本了。看他五三道的樣兒…”

“你不也五三道?”張儉突然説,微微一笑。

小石吃了一驚,張儉很少有這種男人對男人的口氣。

“我…我聽小彭説。她是個本人。想着抗戰那麼多年,啥時候跟鬼子靠這近過?”

“所以想嚐嚐鮮。”他又笑笑。

他看見小石兩隻圓眼睛着火了。好像在等他下一句話:那就嚐嚐吧。他端起酒杯,幹了最後一口酒,再去看小石,那雙圓眼睛裏的火熄了。

“你放心,二哥,啊?”張儉又看見那種不屬於小石地笑容浮了上來。這回這笑容讓他強按下一陣衝動。等小石走了之後,他才去細想,他怎麼會有那樣想掐他脖子的衝動?因為他把“你放心,二哥”這幾個字講得像一句陰險警告嗎?

“你放心,我這裏記了一筆黑賬。”

“你放心,只要你得罪了我,這筆賬我可以報上去。”

“你放心,二哥,你的苦頭有的吃呢!”這時張儉面對水池裏的髒盤子、髒碗,呆呆地站着。多鶴在外面刷地板,刷子刷得他心都起了抓痕。她把事故看成是他先發制人,滅了小石,是為了保護她。為了保護他和她的隱情,保護這個並不十分圓滿,也永遠無望圓滿的家庭。他想告訴她不是這樣的,小石地死是他生死簿上被註定了地,他於此清白無辜。可他覺得講不清。假如保衞科、公安局、法庭都以他們各自的理由認為他對小石別有用心,他同樣有口難辯。他不記得這大半生自己強爭惡辯過什麼。

偏偏那是大夜班人最少地時候。人都去了哪兒?去吃夜餐了?小石偏偏在那一刻閃出來,就像他在樓梯口閃出來,擋住多鶴,兩隻黑手捏着她的身子。小石和他吊車吊的鋼材的準星剎那間重合。找死啊?往槍口上撞?他偏偏在那一剎那間走了神,沒有留心吊車之下。是準星和目標自己重合的,重合得天衣無縫。然後巨大的子彈發出去。他一下子被那後坐力震醒。

沒人看見小石到底怎麼被砸中的。他肯定躲閃過,但恰恰躲錯了方向。他在打盹還是在滿腦子跑事兒?肯定是那塊被吊着地鋼材碰到了什麼。碰鬆了鈎。人們圍在一攤血泊四周,目光避開七竅血的人體推測着。

他抱着小石血紅的上半身。腔子裏成什麼了?血泡兒活潑潑的、開鍋般從那曾經滿是俏皮話的嘴巴里冒出。他那圓圓的、從來沒正經的眼睛閉上了,閉得滿足、愜意,讓張儉鼻腔一酸。畢竟是對視了十多年的眼睛,閉上了,沒那麼白眼黑仁地指控他。

可是指控他什麼呢?

假如那個假模假式,到車間來送酸梅湯地廠黨委書記死於橫禍。他張儉也因為心裏殺死過他而該受指控嗎?

此刻站在水池前刷碗的張儉到多鶴進了廚房,走到窗子前。去擦玻璃上的油煙。整個一幢樓只有張家的廚房還有明晃晃的玻璃窗,其他人家的玻璃窗上積着十幾年的油垢,和茸茸的灰塵擀了厚厚地氈,或者早就被三合板或彩畫報紙遮住了。衞生檢查團一來,木板和彩畫報就更新一次。而張家的廚房玻璃晶亮,是人們對他們總結出的越來越多的怪癖之一。

“別擦了。”張儉對多鶴説。

多鶴停下手,看看他。又舉起抹布。

“別擦了。”他講不清他絕沒有為了她而滅除小石。他把她從窗邊拉過來,心裏就是幾個字:擦什麼?!擦什麼?!他把她抱住。他多少年沒有這樣抱她?她手裏的濕抹布觸在他背上。他回手一過抹布,扔在地上。擦什麼?!擦什麼?!小石那咕嘟嘟冒血泡地嘴,血泡那麼活泛,那麼温暖,怎麼可能是從一腔死了的臟腑裏浮出的?小石那麼活泛個人。怎麼可能被殺死?那麼厚的皮,那麼厚顏地笑臉,從來不會被怒,自討沒趣也不紅臉的小石。會自願退出對多鶴的求歡追逐,會被他張儉心裏一個惡毒念頭殺死?他給孩子們帶過多少黃豆、綠豆、綠豆餅?可憐小石也用捆綁得齊齊整整的豬蹄無望地追求過多鶴。他生鄙、下,這他自己也沒辦法呀!

多鶴覺他抖得厲害,抬頭看着他。

他成了一大團再也講不清的道理。他能做的就是緊緊抱住這個冤家,這個冤孽送來的女子——她怎麼老像一個大了沒長成女人卻長成胖女孩的少女?他很久很久沒有這樣惡吻過她了。真地成了兩個發生了姦情又謀害了眼證的天涯情侶?真的是偷渡到了彼岸之後緊緊抱成一團?似乎真成了這樣,從多鶴淚的臉上,他看到這樣一個故事。他們抱着,因為躲過了天打五雷轟。

他們抱着。也是因為丫頭要上天了,丫頭憑她全市最好的品德、最好的眼睛、最好的身體要上天了。他們抱在一起,要自己和對方一再意識到,那些個“好”是丫頭從他們這裏各拿了一半。

他使勁親吻她。多鶴被他吻得快要憋死了。終於,他停下來。她透過淚水看着他。她頭一眼看到他,淡褐霧靄——裝着她的麻袋就像罩在她身邊地淡褐霧靄。她給擱在台子上面,他是從淺褐地霧靄裏向她走來的。他個子高大是沒錯地,但他沒有大個子人的笨拙;他的頭、他的臉也沒有一般大個子人的比例不得當。麻袋被他拎了起來。她蜷縮麻木的腿和凍僵的身體懸起。隨着他的步伐,不時在他小腿上碰一下。完好的麻木被破壞了。隨着他的一步一步,疼痛開始甦醒,開始在她血裏遊動。疼痛成了無數細小的刺,從她的腳底、腳趾尖、手指尖、指甲縫往她的臂膀和腿裏鑽。他似乎也意識到甦醒的疼痛反而不如麻木,便把步子放得平穩了些。他拎着她,從烏黑一大片骯髒的腳之間闢出一條路,她突然不再怕這些腳,不再怕這些腳的主人發出的嘎嘎笑聲。這時聽到一個老了的女聲開了口。一個老了的男聲附和進來。牲口的氣味從麻袋的細縫透進來。然後她給擱在了車板上。牲口在鞭子催促下跑起來,越跑越快。一隻手不斷上來,在她身上輕輕拍打,雪花被那隻手撣了下去。那隻手老了,伸不直,掌心很軟。五十多歲的老母親的手,還是六十多歲…車子進了一座院子,又是從淺褐的霧靄裏,她看見了一個很好的院子。房似乎也很好。她被拎進了一扇門,從雪天直接進入了夏天。温暖呼呼作響,她渾身解凍,疼痛在她全身爆裂開來…她醒來時一雙手在解麻袋的結,就在她的頭頂。麻袋從她周圍褪下,她看見了他,也只是飛快的一眼。然後她才在心裏慢慢來看她飛快看見的:他是不難看的。不對,他是好看的。不僅如此,他半閉的眼睛非常好看。它們半閉着,是因為他為自己的温和、多情而窘迫。

一個星期後,叫做張美的丫頭走了。她自己揹着一個草綠髮黃的被包卷,穿着油亮亮的新軍裝,在全樓人的歡送羣體裏像個歡快移動的郵筒。她被送到坡下,上了大馬路。人們稀拉下來,向這個將來可能成為雷鋒阿姨的丫頭揮手,想到丫頭在樓上樓下留的笑聲、足音、美德,都眼睛濕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