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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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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3)他向她走了幾步,還是停住了。爛泥湯實在太渾,他一腳踏進去,是不是還得回來?他轉身向單身宿舍樓走去,還是等泥沙沉澱一下。就在這時,多鶴到身後一熱,又出鋼了!傍晚出鋼是多鶴看不厭的景觀。她站下來,微仰着身,天成了金紅,她覺環抱着她身體的空氣在微微搐,似乎有一種巨大而無形的搏動。漸漸地,她放下舉累了的目光,轉身繼續往前走。在她醉心觀望出鋼的景象時,她忽略了那個漸漸走遠的小彭。

張儉被處分之後,工資減了三成,只能由多鶴做臨時工湊上去。刻字是門技術活,鬧喳喳的家屬們做不了,多鶴的工友多是些年輕女單身,大多數都上過中學,不像那些家屬,不屈不撓地整替人做媒。所以多鶴對能夠獲得的寧靜時間很到幸運。俯身刻出一個字,仰起身來,一個小時已經過去。多鶴的白晝就是七八個不同的字碼。臨時工是一星期發一次工錢。多鶴第三個星期就比第一個星期多掙了一半工錢,因為她的產量已經上升為十來個字。她仍像打礦石時期那樣,回到家便從工作服口袋裏掏出鈔票,到張儉手裏。

張儉出事故那天,多鶴和小環正在生爐子。小環侍爐子神得很,一個冬天都不會熄。這天早上起來,封得好好的爐子卻熄了。兩人又是劈柴又是找廢報紙,見張儉回來了,後面跟着的人小環覺得眼,再看看,是保衞科那個幹事。幹事簡短地説砸着了人。砸傷了?砸得夠嗆?死了…

小石當場就死了。張儉的白帆布工作服上留着小石的血跡。他顯然抱起他、喚過他。

多鶴和小環看着保衞幹事把張儉押進大屋。鄰居們胳膊肘你搗我我搗你,在張家門外圍成個半圓。保衞幹事告訴張家兩個女人,廠里正在跟兄弟廠競賽。張儉的事故使他的廠丟了太多分數,輸定了。

“當場有人看見那玩藝咋掉下來的嗎?”小環問。

“只有小石和張師傅看見。大夜班人本來就不多。”保衞幹事説。

張儉坐在牀沿上,兩隻踩着機油血污地翻皮鞋一隻壓着一隻。多鶴記得她為他鞋時,他渾身一縱,好像突然發現有人偷襲他的一雙腳似的。多鶴跪在地上,仔細地解着被血成了死結的鞋帶子。

保衞幹事走前對小環輕聲説了幾句話。後來小環把這幾句話轉告了多鶴:注意張儉的情緒,儘量不要讓他單獨外出。

中午飯張儉睡過去了。晚飯他又睡過去了。第二天中午,小環把一張葱花烙餅和一碗粥端到大屋。他還是昏睡不醒。孩子們耷拉着腦袋進屋出屋,黑狗夾起尾巴拖着舌頭,跟着這一家人過着守喪般的子。孩子們是在學校裏聽同學們説自己父親如何砸死了人,鄰居的孩子們又很快補充了消息:砸死的是常來地小石叔。大孩不願去上學,因為班裏的同學都避開他,曾經班裏有個孩子的父親當了強姦犯,班上同學也這麼避開他。

第二天晚上,張儉起牀了。把小環和多鶴叫到一塊兒説:“別怕,孩子們大了。”多鶴見小環眼睛一紅,鼻頭跟着紅起來。她還沒悟透張儉這句沒頭沒腦的話為什麼催出小環的淚。張儉佝下,手在牀下一雙雙鞋上撫過,最後從一雙布鞋裏掏出個老舊的綢錢包。從裏面拿出一對金耳環、一個金鎖、一沓錢。

“這是咱爸咱媽給孩子們的。”張儉説。

老兩口在大兒媳家不知怎樣剋扣出兩百多塊錢,留給三個孩子。

“廠裏建廠到現在,這樣嚴重的事故沒出過幾起。你們都得有個準備。”兩個女人看着她們地巍巍靠山在土崩瓦解。

“小環,拿這點錢開個縫紉小鋪。你做衣服做得好…”他儘量平靜如常地半閉着眼,字句在他焦乾的嘴上懶懶地成型。

“把這點首飾當了吧。”正在塌下去的靠山給兩個女人當最後一次家,“找個國營的當鋪。這是我媽的陪嫁…”鈔票又舊又髒,被橡皮筋捆成一個微型地逃荒鋪蓋卷。兩個女人的靠山成了這捆鈔票和這點金器。張儉還在搜腸刮肚地想詞,想把以後可能發生的孤兒寡婦的局面婉轉地告訴她們。

“那個收音機話匣子,不太好使了,得買幾個零件,我給你們修修。不然以後拿外頭去修,又得花錢…”

“修什麼呀?湊合聽吧。”小環説,“沒有話匣子,湊合聽鄰居地也行。你那心?”

“還有自行車,拾掇拾掇,還能賣不少錢…”小環站起身,把坐皺的衣服抹平。

“別扯了,”小環説。

“吃飯。”她把綢子錢包隨手往牀上一丟。同時抓起牀欄杆上的圍裙,一邊系一邊快步走出去。然後收音機沙沙沙地響了。一大幫兒童沙沙沙地開始了合唱:“望北方呀望北方,胡伯伯的話呀記心上…”小環擺出了昨天就做好的香腸、炸花生米,又拿出一瓶高粱大麴,用帶細金邊的牙咬住鐵皮瓶蓋,下巴一抬,瓶蓋銜在齒尖上了,然後她把它往桌上一吐,自己先對着瓶嘴來了一口。

“酒不錯!”她給三個人都滿上。

“孩子們呢?”張儉喝了第一杯酒,活過來了,四下裏看着。

“同學家去了。”小環説。

一頓晚飯吃得很安靜,誰都沒説話。酒燙得又香又熱,油炸花生米被三個人一顆顆數進嘴裏。那以後的一個月,張儉睡的時間多,醒地時間少,每一大覺都在他臉上狠一把,把臉得更皺了。等到處分下來,他成了個小老頭。多鶴總是長久看着他獨自坐在陽台上微駝的背影。

徒步上下班的多鶴忽然覺得從鋼廠通往家屬區的路變得越來越短。她有足夠地心事要在這條路上想,足夠的莫名動要在這條路上抒發。從事實上看張儉的事故純屬偶然。但多鶴總覺得這事故使他跟她又親近了一層。砸死的不是別人而是小石,多少有些必然。男人愛女人愛到不由自主,為自己為她去排除危險,為她去殺人,在代村地女子竹內多鶴看來太自然了。假如換了代村或崎户村地某個男子,為了她一揮武士刀撂倒一個上手玷污她、企圖奪走她貞的男子,不是太自然了嗎?哪一樁深沉地愛情物語不見血?

穿着寬大地舊工作服,戴着鴨舌帽的竹內多鶴把這條龜裂的瀝青路走成了代村的櫻花小路。她的騎士苦苦地愛她:不擁抱、不親吻、不歡地愛。卻是奮起殺戮地愛。寬大的工作服在三月的風裏成了盛裝和服,鴨舌帽是瑰寶的頭飾,她地騎士對她的愛,只有她一個人知道。他的受罰,他消失的英俊,他不再有的魁梧,都讓她更愛他。

出鋼地紅暈漸漸膨脹,脹滿半個天。多鶴回頭又看一眼。鴨舌帽也看掉了。

異常紅潤的丫頭在公共走廊上就開始叫:“媽!小姨!”她衝進門,突然煞住步子,意識到她得了鞋才能進屋,卻又控制不住剛才跑出來的衝勁,差點頭朝前栽進來:“媽。小姨!錄取了!”小環在廚房裏就看見她跑過來,這時關上水龍頭,擦着手來到過道。丫頭踮一隻腳尖,點着地。蹺着另一隻腳,把身子和手臂拉長,給自己搭了座橋,從門口跨到桌邊,夠着了那把茶壺。她打了個“等我喝口水再説”的手勢,抱着茶壺,嘴對嘴地喝起來。

鞋!”小環説。

丫頭喝完説她馬上還得出去,上班主任家去。通知她,自己被錄取了,所以來不及鞋了。她擱下茶壺就踮腳尖往小屋去,一邊從頭上取下斜挎地書包。

“唉,你往哪兒去?鞋!瞧你那鞋髒的,成蹄子了!”小環拉住她,指着她腳上打補丁的白球鞋。

丫頭這才想起母親從頭到尾是給瞞着的。她從口袋裏出一封信,又出信瓤。給母親。沒等她打開來,丫頭上去摟住她的脖子。

“空軍滑翔學校錄取我了!媽。你可不知道,那些天我遭老罪了,天天想到山上上吊去!”這半年山上常有上吊的,哪個孩子往松林裏走深了,沒準就會撞在兩條當裏噹啷的腿上。

“四清”工作隊在各個廠裏清出從解放以後就藏到兒子、媳婦家來的地主、富農、歷史反革命,他們遛彎遛到山坡上,就吊死在那裏。山坡不大,上吊地名聲卻傳了出去,不少從外地來的反革命、遠郊來的地主、富農專門爬到山上去上吊。所以鄰居和鄰居吵架常有一方會説:“瞎説就到山上去吊死!”小環這時打開了信紙,看見上方印着空軍滑翔學校。

丫頭眉飛舞,全市就她一個女生考取了。考生要功課好、身體好、品德好。其他人身體都不如她張美好,要上天,身體不好怎麼行。要上天?怎麼上天?開滑翔機飛上天。什麼是滑翔機?就是比飛機小的飛機。

小環心想,真看不出來,丫頭能自己打主意、拿主意,心裏也那麼存得往事。前一陣她跟鄰居家的女孩借了一件羊大衣,問她幹什麼,她説穿着照相,原來是‮試考‬去了。‮試考‬的模樣不能太寒酸,跟人家借體面衣服穿。想着丫頭的懂事體貼,從來沒穿過好衣裳,小環心一酸,趕緊找張儉存的那幾張鈔票。她得給丫頭買真正地線,給她織件真正地衣。她翻出牀下的鞋,一雙雙地找,丫頭跟在她旁邊,告訴她‮試考‬地經過,又説她爸出那麼大的事故,她以為空軍不收她了。她爸等處分,她等錄取通知,那些天她天天想上山去上吊。

“別扯了,”小環直起,看着興奮得眉跑到額頭上的女兒,“你爸出事能是故意的?空軍為這不要你那是空軍沒福分!”丫頭從班主任那裏回來後,小環和多鶴都做了些吃的。大喜事來臨,小環也是一副“不過了”的破落户作風,把家裏小半瓶油、一碗花生米、四個雞蛋都拿出來。她叫多鶴給孩子們做點本好吃的。沒有魚蝦,就湊合炸些紅薯、土豆、燈籠椒的“貪不辣”多鶴好久沒這麼闊氣地用過油,手也沒準頭了,炸到一半,就用光了所有的油。小環在走廊上小跑,到鄰居家去借油,陸陸續續借了三家,才炸完一笸籮“貪不辣”晚上一家人圍着七八盤菜坐下,聽丫頭把‮試考‬經過講了一遍又一遍。她説她的眼睛是全市學生裏最頂呱呱的,那個眼科醫生鼻尖頂到她鼻尖上,滿嘴的蒜味快把她燻死,他那盞燈也沒從她眼睛裏查出病。她眉飛舞,嘰嘰喳喳成了只大喜鵲,有時還站起來比劃,那手指不長的手,兒童氣十足。張儉看了一眼多鶴,多麼可怕,那雙手是從她這個模子倒出來的。

丫頭讓全家幾個月來頭一次有了笑聲。丫頭也讓小環幾個月來頭一次主動出去串門。她一撂飯碗就帶丫頭出去買線,卻在樓上走了半小時還沒下樓。一條走廊四家,她一家也不放過,敲開門就説:“唉,現在丫頭跟你們是軍民關係了,啊?”

“咱們小空軍問你們來了!”

“瞧我們丫頭的小樣兒,要飛飛機了,不知空軍讓不讓她媽跟着去擦鼻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