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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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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3)多鶴一動不動,一聲不響,平靜而頑固地抱着他們。他們每一個掙扎,她鬆弛的**就晃盪一下,那對**看上去有五十多歲。再往上,**的皮被熬幹了,脖子下的肋骨顯出來,從鎖骨下清晰地排列下去。

多鶴一再把**進大孩二孩嘴裏,又一再被他們吐出來。她的手乾脆抵住大孩的嘴,強制他,似乎他一直下去,汁會再生,會從她身體深層給上來。只要孩子她的汁,她和他們的關係就是神聖不可犯的,是天條確定的,她的位置就優越於屋裏這一男一女。

她的強制在大孩這裏失敗了,便又去強制二孩。她一手狠狠地按住二孩的後腦勺,另一隻手將**頂住他的嘴。他的腦瓜左右突擊都突不了圍,後面更撤不出去。孩子的臉憋紫了。

“遭什麼罪呀?你哪兒還有?”小環在一邊説。

多鶴哪裏會懂道理、講道理?她對兩個半歲的兒子都橫不講理。

二孩撤退不得,乾脆衝鋒。他一個突刺出去,用他兩顆上門齒和一排下牙咬住了那個堅持欺騙他的**。多鶴疼得“噢”了一聲,讓**從兒子嘴裏滑落出來。兩顆廢了的、沒人要的**無趣地、悲哀地耷拉着。

張儉看不下去了。他上來抱二孩,一面小心地告訴多鶴孩子們已經習慣吃粥吃爛麪條了,看着不也長得不錯?一兩都沒掉。

多鶴突然擱下大孩,再一轉眼,她已經和張儉撕扯上了。不知她是怎麼下牀,躥跳起來的。瘦成了人殼子,動起來像只野貓。她吊在張儉寬大的肩上,一隻拳頭胡亂捶在他頭上,腮上、眼睛上,腳也生出爪子來,十個長長的黑黑的腳指甲在張儉小腿上抓出血道道。張儉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打得兩眼一抹黑,手裏抱着哇哇大哭的二孩,怕孩子挨着亂拳,只能把這頓打過去。

小環怕大孩嚇着,把他抱得緊緊的,退到小屋門口。不久多鶴把張儉就打到了過道,張儉踢翻了水桶,踩在擦地刷子上向後踉蹌了老遠。那把鐵鍋鏟給踢過來踢過去,叮叮噹噹敲着地面。

多鶴一面打一面哭嚎,聲音裏夾着本字。張儉和小環認為那一定是本髒字。其實多鶴只是説:差一點,差一點!她差一點回不來了。差一點從扒的運西瓜火車上滾下來。差一點拉肚子憋不住拉在裙子上。差一點,就讓張儉的謀害成功了。

小環瞅準一個空子,從張儉手裏奪過二孩。她知道她這時拉也拉不住,多鶴成了人鬼之間的東西,自然有非人的力道。她只是忙着把桌上的剩茶、冷菜挪走,減低這一架打出的損失。換了小環她不會打這男人,她就用他剃鬍子的小刀在他身上來一下,放放他的血。

多鶴鬆開張儉。張儉跟她強詞奪理,説她自己瞎跑跑丟了,回來還生這麼大氣!多鶴其實聽不見他説什麼,兩個男孩子從剛出生一哭就吹起嘹亮的喇叭,現在個頭長大喇叭也成了大尺寸的,並且一吹就誰也不敗給誰。樓上有上大夜班的人這時還沒起牀,都瞪眼聽着兩個男孩鋥亮的黃銅嗓音。

多鶴抄起地上的鍋鏟朝張儉砍去,張儉一佝身,鍋鏟砍在了牆上。這時要跟他你死我活的不是多鶴,是代村人。他們那特有的地獄一樣的怒氣,恰恰產生於長時間的沉默和平靜。代村人在多鶴身上附了體,鍋鏟成了她揮舞的武士刀。

“你讓她打幾下,打出點血就好了!”小環在一邊勸張儉。其實她的嗓音也被孩子們的哭聲捂在下面,張儉本聽不見,聽見他也未必理會她。他只盼她多打空幾下,這樣就把力氣白花了出去。他瞅個空躥進大屋,掩上門,掩了一半,多鶴整個身子抵上來。就這樣,兩人一裏一外,門成了豎着的天平,兩邊重量不差上下。他和她的脖頸都又紅又,張儉覺得太可怕了,一個風擺柳一樣的女人居然能抗得過他:門縫始終保持半尺的寬度。多鶴披頭散髮,曬黑的臉和飢餓缺覺的灰白這時成了青紫。她用力過度,嘴繃成兩線,一個多月沒刷的牙齒在外面。小環從來沒見過這樣可怕的形象。她扯開讓煙燻乾的嗓子,拼命地喊:“張良儉,你他姥姥的!你是大麥麩子做的?打打能打掉渣兒?讓她打幾下,不就完了?”多鶴十個腳趾幾乎掐進水泥地,支撐她斜靠在門上的身體。多鶴突然放棄,一閃身,門“嗵”地大開,張儉一堆貨似的倒塌下來。

她突然失去了清算他的興致和力氣。代村人的沉默可以更可怕。

張儉爬起來,坐在原地,眼睛前面就是多鶴那雙腳。那一雙逃荒人的腳,十個腳指甲裏全是黑泥,腳面上的污垢結成蛇皮似的鱗斑,鱗斑一直沿到小腿和密密麻麻的蚊子包連了起來。

小環擰了個巾把子,遞到多鶴手裏,多鶴直着眼,手也不伸。小環抖開巾,替她擦了一把臉,一面唸叨:“先歇歇,養一養,養好了再揍。”她跑回去,把擦黑的乾淨,又出來替多鶴擦臉。多鶴一動不動,頭像是別人的,轉到左邊就擱在左邊,擦成斜的就讓它斜着。小環的嘴還是不停:“打他?太客氣了!得拿小刀慢慢割他!廢物不廢物?大男人領四個人出門,少了一個都不知道!看看他跟個大老爺們似的,其實他當過家嗎?大事小事都有人給他當家!”小環上去踢踢張儉的股,要他馬上去燒洗澡水。等張儉把一大鍋水燒開,端進廁所,一塊塊地撈布,小環的煙槍嗓音還在絮叨:“他還在廠裏當小組長呢!管二十多號爺們哪!他管仨孩子一大人都數不清人口!”小環把多鶴拉進廁所。她只要情願做的事都做得麻利漂亮。幾剪子就把多鶴的頭髮剪出了樣式,然後就把多鶴摁在澡盆裏,用絲瓜筋替她渾身上下地。污垢在腳上和小腿上結成的蛇皮花紋一時洗不掉,小環便用手掬了水一下一下潑上去,然後再塗上厚厚一層肥皂,讓它先漚一漚——得九死一生才能落下這副模樣。她嘴上卻講着孩子們的事:丫頭的功課門門一碼的一百分。大孩二孩一聽外面廣播車唱“社會主義好”就不哭鬧了。丫頭被班裏選出來給回國報告的志願軍獻花。她不時揚起嗓門,問張儉下一鍋水熱了沒有。

一共洗黑三盆水,終於洗出跟原先有些相像的一個多鶴來。一個黑皮膚、瘦長條的多鶴。剪去了長髮,頭上包着一塊巾,裏面是除蝨子藥。丫頭三天兩頭從學校惹回蝨子,多鶴一直備有蝨子藥。

這時門外有人喊:“張師傅!”還沒來得及去開門,一隻手已經從外面拉開了廚房的窗子。張家廚房的窗子跟其他住户一樣,朝着天的公共走廊。窗外的臉是小彭的。小彭被派到張儉家附近的一所技校學俄語,碰上小石上大夜班,白天有空,兩人下午就來張儉這裏。如果張儉在,就和他下棋或打拱豬,若張儉上白班,他們就和小環逗嘴玩。小環不在家的時候,他們會被多鶴不聲不響地款待一番:兩杯茶兩塊自制的柚子皮糖。開始兩人吃不慣多鶴那又鹹又甜又苦的柚子糖,時間長了,一喝茶他們就問張儉和小環:沒柚子糖呀?

小彭和小石進來,一眼看見張儉臉上一塊淤青,問他收拾了廠裏哪個上海佬,張儉對他不想回答或答不上的話就當從來沒聽見。小環接過話,回答他們,那是張儉的老婆打的,兩口子炕上動手沒輕重。小彭和小石這時又看見張儉胳膊上的抓痕,他們不信小環的話,嘴上順着説,小環嫂子倒是會打,沒破張師傅的相。小環擠一隻眼笑笑説,捨不得打破,打破了炕上誰管去?

張儉煩了,悶聲吼道:“扯臊!”

“都是自家兄弟,怕什麼?是不是?”小環把臉轉向小石和小彭,“二十歲的大小子,在咱們屯都當爹了!”她像以往一樣,扭頭叫道:“多鶴,沏茶了沒?”多鶴卻沒像以往那樣輕手輕腳地出現,掛一個大大的笑臉,大大地鞠一個躬。之後她就會兩手託着一個木頭托盤,上面擺着茶杯、小盤、牙籤。小盤裏放着柚子糖或者其他什麼古里古怪的小吃食,是牙縫的分量,牙籤是讓人用來取盤子裏那一口吃食的。

小環自己去了廚房,手大腳地端了兩杯茶上來。小石小彭一直覺得這個家庭有點不正常,這天氣氛越發古怪。

他們在大屋下棋時,觀局的小彭看見一個黑瘦的女人走過去。再一看,是多鶴。她沒了頭上的大髻子,包了一塊花條子巾,穿一套藍白條褲褂,瘦成竿子的身子使衣褲的襟擺、褲腿成了藍白條的旗。一個月不來張家,張家發生了什麼事?

“喲,那不是多鶴嗎?”小石叫道。

多鶴站住腳,把懷裏的大孩、背上的二孩往上顛一顛。她看着他們,嘴巴還在不出聲地唱着什麼。小石想,她可別是自己跟自己説話。他和小彭聽這樓上的鄰居説,張儉的小姨子腦筋有點錯亂。

過了幾天,小彭和小石到張儉家來混禮拜,見多鶴已經神如常了。她剪了一排齊眉劉海,厚實的黑髮堆在耳後,臉黑了,瘦了,但她好像適合這張黑瘦的臉,年輕女學生似的。

她照樣啞聲笑笑,笑得把嘴咧到盡頭,小碎步在泛着藍青光亮的水泥地上忙過來忙過去。小彭被小石踢了一腳,才發現自己盯多鶴盯了太久。

小環從外面回來,頭上一頂蒙着灰土的護士帽。居委會讓各家支援社會主義建設,去砸石子,鋪工人大禮堂門口的路。動員到張儉家時。小環罵罵咧咧地出了工。把多鶴留在家裏。

“一榔頭砸我大腳指蓋上!”她嘻嘻哈哈地説,“得虧我穿張二孩這雙翻大皮鞋,現在還剩十個腳指頭!”小環一回來氣氛馬上熱乎,她又是勒上一條圍裙,支喚這個,差使那個,要給大家改善生活。她砸石子一小時掙五分錢,但她砸一小時石子得錢的紙煙。回到家儼然是個財大氣的掙錢人,把家裏僅有的五個雞蛋全用油攤了,再剁碎,和粉條韭菜做成餃子餡,包了兩百個餃子。

吃餃子時小彭還是不斷打量小屋裏的多鶴。

小石笑着説:“咳,眼珠子看掉下來了,別給吃肚裏去!”小彭紅了臉,猛站起身給他一腳。小石個子小,一張女氣的臉上圓鼻子圓眼睛,入團宣誓都是這副淘氣樣子,小彭卻是典型的關東大漢。小石其實也覺得多鶴突然出落了,沒有頭上那個古老的髮髻,她看着極其順溜,又不是一般女子的韻味。

“小環嫂子,也不給小彭辦…”小彭又要站起來動武,小環拉住他。

小環説:“坐好坐好,我給你倆都辦。”張儉一直在慢慢剝着南瓜子,剝三五顆,脖子一仰扔進嘴裏,再呷一口白酒,呷得愁眉苦臉。他聽到這裏用半閉的駱駝眼橫了一下小環,説:“咱家丫頭在這兒聽呢!”小環假裝沒懂小石和小彭的打鬧針對的是多鶴,就説她過去工作的旅店裏有個女出納,兩大辮子,哪天把她領來,讓他們哥兒倆相相。

小彭不太高興了,悶頭只喝酒,也不吃餃子。小石説小環嫂子放心,他和小彭誰在女人面前都不是省油的燈,誰也不會剩下。小彭説他省不省油扯上他小彭幹什麼?張儉喝成一張關公臉,説他倆高興來玩好好玩,表現差就不準來玩。

小彭和小石走了,已經是晚上八點,張儉上大夜班前只剩三小時的睡眠時間。他睡下一會兒,又起來,走到過道里,橫了橫心,手指終於按在多鶴房門的把手上。門輕輕被推開。

多鶴正在織一件線衣,沒有開燈,借的是外面進來的路燈光。她的臉基本在陰影裏,但張儉看到兩束目光冷冷地把他抵在門口。她誤會他了。他不是衝那個來的。他站在門口,輕聲説:“給你申請落户口了。有了户口你到哪兒都丟不了。”多鶴抵在他身上的兩束冷冷的目光暖了些,軟下來。可能她不懂什麼是户口,但她這些年靠的不是言語的理解,靠的幾乎是動物一樣的靈。這靈讓她明白户口是件致命的事,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