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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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丫頭看着他,眼睛圓起來,眼光強烈起來。
“好好説中國話!”張儉説。一車廂人都給他訓進去了。他的眼淚使他到鼻腔腫大,腦子酸脹。他可不要聽到丫頭一口一個“氣下”他對多鶴的記憶可就沒指望褪去了。
丫頭還看着他。他看出她那飽滿紅的嘴裏面,關閉了上百個“氣下”她的眼睛是他的,但眼光不是。是多鶴的?他好像從來沒注意多鶴有什麼樣的眼光。一個哆嗦,他突然明白了。她的眼光是她外公,或許祖外公,也或許舅舅、祖舅舅的,是帶着英氣和殺機的那個遙遠血緣的。
張儉把眼睛避開。多鶴的影子永遠也清除不掉了。他父母花七塊大洋,以為只買一副生兒育女的肚囊。有那麼簡單?實在太愚蠢了。
多鶴走失了。這是一句現成的理由。一半真實。一小半真實。一小半…
張儉對丫頭、小環鐵嘴鋼牙地咬死這句只有一點兒真實的話:多鶴自己要下到江裏那塊大礁石上去——很多人都下去啊——然後就走失了。丫頭聽了這話,把自己哭睡着了。七歲的孩子對所有事情都抱絕對希望:人民警察過幾天會把小姨找回來。爸爸、媽媽也會把小姨找回來。小姨自己會去找人民警察。對七歲的一顆心靈,天下處處是希望。所以丫頭早上起牀,還會照樣刷牙、洗臉、吃早飯、上學。至少從表面上是看不出她對“小姨走失”這件事有什麼懷疑。
小環是昨天半夜下班的。她一回家見到張儉抱着哭鬧的大孩在屋裏瞎串,就明白了一大半。她上去抱過孩子,對他“呸”了一下。他問什麼意思,她説他到底幹成缺德事了。早晨丫頭上學離了家,小環叫張儉給工段打電話,告一天假。
“組長有多少事?告不了假!”
“告不了就辭了組長!”
“辭了誰養活這一大家子?”
“養不活還沒法子?一個個拿口袋裝上,到山上轉了東南西北,再一放。”
“話!”
“舊社會過去了,不興賣人了,不然口袋把孩子老婆裝出去過過秤,賣了,還用着當什麼組長掙那一把血汗錢?孩子個個吃好長好塊頭,賣出好價錢夠小半輩子柴米錢了!”小環仰着圓臉盤。像是在罵南牆那邊的某人,一面從箱子裏拿出出門的小花布坤包、花布遮陽帽。
“你姥姥的往哪兒去?”
“穿上鞋,跟我走。”
“我不去派出所!”
“對了。去派出所成投案了不是?”
“那你打算去哪兒?”
“你在哪兒把她扔了,我跟你去哪兒。”
“她自個兒跑丟了!她又不是沒逃跑過!你不是還叫她喂不的本小母狼嗎?”
“小母狼鬥不過你這頭東北虎。”
“小環,她在咱家待得不合適,不舒坦。你讓她舒坦去。”
“咱家不舒坦也是個家。再不合適也是她家。她出了這個家活得了嗎?到處抓美蔣特務、本間諜、反動派!我們旅店就常常有公安局的便衣,大半夜冒出來各屋查,廁所茅坑都查。你讓她上哪兒去?”
“那誰讓她自個兒走丟的?”張儉絕不鬆口,絕不心軟,他對自己説,最痛的就是這一會兒,最難的就是開頭這幾天。孩子斷了母鬧着不肯吃粥,但第二頓就老實了。當時他坐在江邊石台階上為什麼那樣嚎啕大哭,就是在哭他心裏為多鶴死掉的那一塊。哭也哭過了,痛死的一塊心靈好歹得埋葬起來,接下去,還得活人,還得養活活着的人,大人、小人兒。他絕不能心一軟口一鬆,説:那就去找她回來吧。
何況即便去找,未必能找回來。
除了去公安局報案,報案就會出大麻煩。張家人世代是良民百姓,從來把涉案看得很大。買賣人口,強迫女人生孩子,丟棄女人,是不是會得家破人亡?他不敢想下去。
“張良儉,我告訴你,你要不把她找回來,你就是殺了人了。你知道把她扔在外頭她活不了,你是蓄意殺人。”小環急起來從來叫他的老名字,連名帶姓,宣判書似的。她出去工作,學會不少社會上的詞,“蓄意殺人”也是新學的。
“你去不去找?”
“我不去。找不回來。”
“找不回來?明白了。”小環獰笑起來,那顆帶金邊的牙寒光人,“你把她裝口袋裏,擱江裏去了!”
“她那麼聽話?往口袋裏鑽?!姥姥的!”
“你哄啊。不然她怎麼乖乖跟你上了火車,乖乖讓你拐帶到江邊大石頭上?”
“朱小環,你血口噴人!你知道我對你…孩子們長大了,這個家更沒法過正常子…”張儉半閉的駱駝眼那樣衰弱、悲哀。
“別把賬往我和孩子們頭上賴。你下毒手是為這個家?這麼天大的情分咱們娘們兒孩子咋承受得起?咱可領不起你這情。要這麼着,我就帶着孩子們回我孃家。不然我怕你這回幹順手了,下回把孩子們拐帶出去,躲在哪個旮旯,看着他們把自己走丟了!你現在是廠裏紅人,得進步,這些半拉本雜種礙着你進步的大事!”小環蹬上鞋,走出門。張儉跟了出去。兩人來到江邊是上午十點,一個遊人也沒有。小環向一個管理人員打聽,他是否見到一箇中等身材的二十六七歲的女子。還有什麼特徵?頭髮盤成個大窩窩頭。還有呢?眼眉特黑臉特白,説話鞠躬,説完了又鞠躬。還有呢?還有,一看就跟一般中國女同志不一樣。哪裏不一樣?哪裏都不一樣。那她是中國女同志嗎?
張儉搶一步上前,説那女人穿一件花連衣裙,是白底帶紅點點、綠點點、黃點點的。
售票的人説他沒什麼印象,昨天遊客多少?連外國人都有五六個。
張儉和小環沿着山上那條小道彎彎曲曲地上下好幾圈,碰到修剪花木的、掃地的、背冰箱叫賣的,誰都對他們打聽的這個和“中國女同志不同”的女人搖頭。
伸到江水裏的礁石被江淹沒了大半。船隻“嗚嗚”地在江上的霧裏過往。張儉真覺得多鶴死了,是他下手殺的。在兩個愛人中間選擇一個,他只能這麼幹。
他們找了一整天。不能一直不顧飢渴地找下去。也不能一直把孩子們託給居委會照顧。張儉和小環坐九點的慢車往南去,他見小環閉着眼靠在椅背上,以為她是在補值班欠缺的覺,但她突然一聳肩,風似的,把眼睛睜得雪亮,一看見對面坐的張儉,再靠回去,閉上眼。似乎她有了什麼新點子,但發現對面這個人不值得她信賴,説還休了。
接下去的幾天,張儉慢慢知道小環的新點子是什麼。她去周圍市、縣收容站,查了被收容的人,但沒找到多鶴。沒有多鶴,小環只得請假照顧兩個半歲的男孩和上學的丫頭。大孩二孩不習慣小環:小環一天給他們換兩次布,而多鶴至少換六次。也因為小環不勤洗布,布沒有足夠時間晾曬,他們得忍受半濕的布,不久,就開始忍受奇癢的疹。丫頭也退出了兒童合唱團,每天一放學就跑步回家,股上的鐵皮文具盒叮叮噹噹響一路。她得幫忙洗菜淘米。因為小環下午帶着弟弟去鄰居家串門;教鄰居大嫂大妹子怎麼包豆餡山羊、豆餡刺蝟。反正小環嘴裏胡扯慣了,人們也不拿“我妹子跟人私奔了”這種有關多鶴下落的話當真。
才十來天,一向乾淨得閃着青藍光澤的水泥地上蒙上一層油污。小環包餃子在過道剁餡,濺了一地肥她也不好好清掃。吃飯的時候她總是頭一個坐下,等其他人跟着坐下了,她會想起菜還沒端上來。菜端上來了,她又忘了給每個人擺筷子。並且她幹活總是扯着嗓子罵人:賣菜的把泥當菜賣,害得她一通好洗,米店黑心爛肺,肯定往米里摻沙,害得她好揀。不然就是:張儉,醬油沒了,給我跑一趟打點醬油!丫頭懶得骨頭縫生蛆,讓你洗一盆布你給我這兒泡着泡一天!
原本小環在旅店的工作就是臨時工,半個月不去上班,警告就來了。小環不能撇下兩個半歲的孩子,只能忍痛把一份好不容易可心的工作辭去。有一天張儉打了一盆水,坐在牀邊上,用肥皂洗他的腳。小環坐下來,看着他一雙腳心事重重地翻攪着讓肥皂得灰白的水。
“多鶴離開有二十天了吧?”小環説。
“二十一天。”張儉説。
小環摸摸他的腦袋。她不願説這樣用肥皂洗腳是多鶴強制的。張儉從來沒有認真抵抗過多鶴的強制。誰會抵抗呢?多鶴的強制是她不做聲地邁着小碎步端來一盆熱水,擱在你腳邊,再擱一塊肥皂。她會半蹲半跪地下你的襪子。她埋下頭試探水温時,誰都會投降。二十一天沒有她,洗腳還按她的方式洗。得再需要多久,小環能把張儉徹底收服回來?
收服回來的他,還會是整個的嗎?
一個月之後,張儉開始受不了這個家了。這天他上大夜班,睡醒覺起來,打一桶水,像多鶴那樣撅着股擦地面。出一塊明淨地方來需要幾分鐘。正着,聽見一個女鄰居叫喚:“哎喲!這不是小姨嗎?”張儉兩個膝蓋不知怎樣就着了地。
“小姨你怎麼了…怎麼成這樣了…”女鄰居的尖嗓音像見了鬼一樣。
門在張儉後面打開。張儉回過頭,看見進來的女人像個污穢的花影子:那條花連衣裙一看就知道當了一個月的被子、褥子、巾、繃帶,誰也不會相信它原先是白底。女鄰居在多鶴身後,空張着兩手,又不敢扶這麼個又髒又虛弱的東西。
“你怎麼回來了?”張儉問。他想從地上爬起,但爬不起,一種得赦般的後怕和松心使他崩塌在那裏。
多鶴的頭髮披得像個女鬼,看來誰都低估了她頭髮的濃厚程度。小環這時也從廚房出來了,手裏的鍋鏟一撂,跑上來就抱住多鶴。
“你這是怎麼了?啊?!”她哭起來,一會兒捧起多鶴的臉看看,再抱進懷裏,一會兒再捧起來看看。那臉很黑,卻浮着一層灰白,眼神是死的。
女鄰居滿心疑惑地分享這一家重逢的悲喜。嘴裏唸叨着:“回來就好了,回來就沒事了。”張家的人誰也顧不上她看多鶴眼中的嫌惡和憐憫。這證實了鄰居們對她的猜測:她是個腦筋有差錯的人。
門在女鄰居身後關上。小環把多鶴在椅子上擱穩,嘴裏吆喝張儉衝糖開水。小環對衞生一向馬虎,這時也認為多鶴急需衞生衞生。張儉剛被她差去衝糖水,她又十萬火急地叫他把木澡盆泡的布擰出來,先讓多鶴洗個澡。
多鶴從椅子上跳起來,咣噹一下推開小屋的門。兩個男孩躺在一堆棉花絮裏,因為他們濕的被子牀單還沒來得及洗。屋裏氣味豐厚,吃的、的、排的,混成熱烘烘一團。孩子們把方的撲克牌啃成了圓的,把饅頭啃得一牀一地。多鶴上去,一手抄起一個孩子,兩腿一盤,坐上了牀,孩子們馬上給擱置得穩當踏實。她解開墩布一樣污穢的連衣裙前的紐扣,孩子們眼睛也不睜馬上就咬在那對**上。幾秒鐘後,孩子們先後把**吐出來。多鶴再一次把**填進他們的嘴,這回他們立刻就把它們吐出來,像吐兩顆被呷盡了汁呷空了的癟葡萄皮。大孩二孩睡得好好的,被醒,去呷兩個早已乾涸的**,這時全翻臉了,又哭又喊,拳打腳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