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食邑百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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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打量了他幾眼,又看看後邊的弦子,點頭道:“知道了。”一雙睡眼惺忪的無神眸子卻頗有戒心。懷疑生人乃人情之常,耿照不以為意,細辨地上的輪轍痕跡之後,與弦子並轡朝山上的莊園騎去。
奔出數丈,卻聽那少年圈口大喊:“喂,官老爺!你們不是要找姑娘麼?莊裏可沒什麼姑娘。”耿照勒馬回頭,鞭梢往地下一指,笑道:“可馬車往莊裏去啦!你看見姑娘跳車了麼?”少年愣了片刻,怔怔搖頭:“沒看見!”耿照哈哈一笑,對他輕揮馬鞭致意“籲”的一聲掉轉馬頭,繼續前行。
身臉不動,低聲對弦子道:“他不想讓我們進入五絕莊,必有古怪。”弦子輕輕頷首,回道:“我盯着他。”白皙透紅的掌心裏掠過一抹光,已悄悄將那枚水磨小圓鏡拏在手中。鏡中那少年兀自看書,一路騎着老牛搖晃而下,既未改變路線,也沒有施放火號信鴿之類。
直到山腳邊上一轉,小小的身影才消失在一片碧油油的田畦之外。兩人來到莊院附近前,見大門深鎖,門上黑漆斑駁,似乎頗歷滄桑。檐下高懸着一塊“五德威服”的橫匾,陽刻的大字泥金泰半褪去,連四角的紅綢扎花都成了不紫不靛的醬缸陳,看來“家道中落”的傳言確實不假。
馬車的輪跡沒於烏沉沉的莊門之後,符赤錦的確是進了五絕莊沒錯。五絕莊的五位當家都是軍旅出身,莊園也蓋得如堡砦一般,從檐頭的角度判斷,牆後必有踏腳的平台,牆上每隔丈許留有一處覘孔箭眼,揭開活蓋便可窺探外頭牆下的動靜,必要時可架弩箭,又或傾倒沸水熱油等,完完全全就是堡壘女牆的設計。
但此刻整片白牆卻是悄靜靜的,毫無聲息,從牆頭蜿蜒而下的茂密爬藤攀住了大部分的覘孔活蓋,就算牆後伏得有人,只怕也是睜眼瞎子一個,什麼也看不見。耿、弦二人遠遠便下得鞍來,將馬牽到林中繫好,以免驚動莊內之人。
正沿着圍牆潛往後山,打算找一段僻靜無人的院牆翻進去,忽聽前方一陣窸窣,兩名挽着提籃藥鋤、農婦打扮的女子從林中鑽了出來。當先的那名女子“哎喲”一聲低呼,回臂護着身後之人,低聲叱道:“你們是什麼人?在此鬼鬼祟祟的做甚!”聲音雖不甚響亮,倒是頗有威嚴,措辭口氣都不像是尋常的鄉嫗村婦。耿照心想:“她倒無口音,是東海本地人氏。”亮出牌,沉聲道:“朝廷辦事,輪得到你等囉皂!本官問你,你們可是五絕莊的人?”那婦人肌膚黝黑,猛一看約莫四十許,生得眉眼端正、瓊鼻小口,只可惜面帶愁苦,邊眉角略顯低垂,以致風姿大減。
然而身段卻有如二、三十歲的青婦少,又因長年下田之故,既有成婦人的豐腴,腿處卻曲線宛然,鼓脹脹的肌線條似還充滿了驕人彈。
包頭的布巾下漏出一把烏溜青絲,連些許灰駁也無,更顯年輕。她身後遮護之人,卻是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女,眉目與婦人有幾分相似,一看便知是血親。
少女的手背、面孔等出衣布外的肌膚,都被曬成了均勻滑亮的淺淺麥,唯獨襟處微一抹嬌白,衣上隆起渾圓飽滿的兩團,顯然也是經常在外勞動,以致曬黑了原本白皙的肌膚。
那婦人一聽,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反倒不怎麼驚惶了,冷冷一笑,淡然道:“朝廷?朝廷幾時辦事,記得辦到五絕莊來?十五年前你們不來,現而今還來做甚?”輕輕一扯身後的少女,低聲道:“咱們走。”耿照聽得一凜。這種話、這般説話的姿態口吻,絕非是普通的農婦,趕緊追上前去,歉然道:“卑職失禮了,夫人莫怪。敢問夫人是上官、公孫、漆雕、何、李哪一家府上?”婦人看了他一眼,拉着少女繼續走。少女卻突然回過頭,咬牙低叱:“我爹姓上官!”瞪大了黑白分明的一雙澄亮杏眼,刻意壓低的嗓音仍有一股風撞金鈴似的清脆利,琥珀的俏臉上卻滿是騰騰怒火,彷彿有着切齒之恨。
“夫人請留步!”耿照一使眼,與弦子一左一右包夾上去,垂首道:“原來是上官夫人!請恕卑職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得罪。卑職的父親曾在上官將軍麾下任事,在赤水古渡一役,為將軍打造攔江鐵鎖。家父時時念着將軍神威,特別囑咐卑職若有機會,一定要來拜望他老人家。”他這話倒不是憑空捏造。王化四鎮的中興軍老人,十之八九是親身參與過赤水之役的,只不過寡言木訥的耿老鐵莫説當年之勇,平連話都講不上幾句,關於赤水大戰的種種慘烈情事,卻是耿照打小從左鄰右舍的老人口裏聽來的。
上官夫人微微一怔,重新打量了他幾眼,淡然道:“你倒是沒甚口音啦。原先是哪裏人?”容較先前平霽許多,口吻一緩,似又年輕了幾歲。耿照與她對面而視,終於確定她年紀不會太大,至多三十五、六,説不定還比漱玉節小些。
但一個是養尊處優、悉心保養的五帝窟宗主,另一個卻是下田耕作的農莊婦人,此消彼長,自是風情兩樣,截然不同。
“回夫人,卑職是王化鎮龍口村人氏,家父姓耿。”他老實回答。
“不容易啊。”上官夫人一瞥他的牌,杏眼微瞠,訝然道:“七品典衞?你在爵府當差?”
“正是。卑職在影城當差。”
“你是獨孤天威的人?”上官夫人眼睛一亮,似有什麼要衝口而出,卻又硬生生忍住。頓了一頓,頻頻左右張望,身子微向前傾,捏緊的粉拳輕輕顫抖。
“我…聽説獨孤城主與鎮東將軍素來不睦,也…也不買臬台司衙門的帳,是麼?”耿照一愣。
忽然明白過來,移步貼近上官夫人,低聲道:“夫人有什麼話,卑職可以代為稟報。”上官夫人低垂眼瞼,眉目不動,右手食、中二指往袖裏一摸,似要取出什麼物事,忽聽身後傳來一把冷冰冰的聲音:“夫人,既有外客到來,豈能不延入莊裏好生招呼?”上官夫人並未抬頭轉身,只是身子一悚,微微發顫着。閉目半晌,才睜開眼睛,冷漠地拉起女兒的手,回頭徑往莊門處走去,淡然道:“什麼朝廷之人,沒一個好東西!死得一個少一個,死光了最是乾淨。”發話之人,乃是一名身穿繭綢長褂的中年漢子,面孔蒼白瘦削,若非頷下上蓄有濃硬髭,整個人便渾似一頭青眼白狼人立説話,偏生又面無表情,更添幾許陰沉森冷。
上官夫人拉着女兒走過那人身畔,只見他躬身行禮道:“夫人安好,妙語小姐安好。”那少女上官妙語一咬銀牙,本開口,卻被母親一把拉住,只得往莊前走去。
那人現身的同時,附近牆上的箭眼活蓋紛紛翻了起來,牆後隱約聽見腳步細碎、金鐵鏗擊。耿照毋須藉助碧火神功的先天胎息之功,也知道兩人已被無數搭弓之箭對準,稍有不慎,便將面臨利箭穿身的窘境。
“真對不住,敝莊主母有口無心,還請二位大人莫往心裏去。”那人團手打了個四方揖,口裏説得殷勤,淡漠的神卻一點也不搭嘎,簡直像在演傀儡戲。
“在下五絕莊總管金無求,還未請教兩位高姓大名。”上官夫人一見牌便能叫出官銜品秩,耿照直覺這位金總管的眼力決計不在夫人之下,要收牌已然來不及,硬着頭皮道:“在下長定侯府七品典衞,敝姓狄,這位是敝僚元大人。
我等奉長定侯之命前來越浦,公暇之餘走一趟五絕莊,了卻家父的心願。”牌虛晃一下,乘機收回懷中。長定侯許樂是封在央土道東郊的三等侯,雖説是侯爵,食邑不過百户,説穿了也就一名土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