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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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雨的冬季午後,雲層厚得探不進一絲陽光,陰暗的天空、濕冷的空氣,正是和被窩纏綿的好時機,可驟然響起的門板拍打聲,咚咚咚的,擾人好夢。
張啓瑞依稀聽見聲音,但只是皺了皺眉,翻個身後繼續睡。
咚咚咚咚咚!門板又傳出拍打聲,這次顯得急了,門外的人還叫喚着他的名:“啓瑞、啓瑞!你在睡覺嗎?啓瑞你開門!快點!”埋在被窩裏的張啓瑞動也不想動,他拉高被子,繼續昏睡。
農曆新年剛過,還處於節期間,他想大概是哪個親戚來走動,爸或媽要他出去和他們打招呼拜個年吧,很無趣的活動啊,睡覺不是更好?
“啓瑞!張啓瑞!你不開門我進去了!”門把一轉,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開門進入,他掀開被子,道:“啓瑞,快起來!”失去温暖被窩,張啓瑞顫了下,眼珠子微微轉動後,緩緩掀開眼皮,見着上方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他起身抓住被單拉回,道:“張啓惟你幹嘛啦,我要睡覺…”躺回,闔眼,在躺下的那瞬間,眼角餘光覷見父親就坐在牀沿。
噯,有必要兩個人進來挖他起牀嗎?
“爸出事了!還睡什麼!?快起來!要去醫院。”張啓惟拍拍被單下的身子。
“什麼醫院…”他意識混沌,尚未完全清醒,話只聽進一半。
“爸出車禍,警察打電話來説當場死亡,來不及救,要我們去醫院認…”話至此,再隱忍不住悲傷情緒,聲哽了:“…屍。”張啓瑞眼皮動了動,勉力掀睫,眼神有些渙散地看着雙胞胎兄長,再看看不知何時已起身站在兄長身邊的父親,又看着兄長説:“哥,你真無聊欸,爸不就站在你旁邊,還握着你的手在跟你説話,你幹嘛想這種理由騙我起來啊…”打了個呵欠,他眼一闔,睡着了。
*“啓瑞。”有人在喊他。哪位?
“啓瑞,我有話跟你説,你起來一下。”聲音好,好像是黃志揚?不是去登山了嗎?
“啓瑞,你先起來,等等再睡。”張啓瑞掀掀眼皮,終於坐起來。他看着坐在書桌前的那個他最要好的同學兼室友,困惑道:“志揚,你不是帶你們社團去登中央山脈南二段嗎?回來啦?”久未聽見回應,張啓瑞眼,看着那坐在椅子上的好友,笑了聲:“噯,我説志揚,你上山吃了什麼好料,怎麼變胖了?才四天而已欸,胖到都看得見了。你吃了黑熊、山羌?”好誇張,本來瘦長的臉現在向左右兩側拉寬了。
“啓瑞。”黃志揚突然啓,面無表情地説:“我有四個社員困在達芬尖山。”受困?張啓瑞這刻總算比較清醒了,他皺眉問道:“那你一個人下山的?有沒有報警尋求協助了?”
“天氣不好,山裏都是霧,手機沒有訊號,他們應該會用無線電求救。”
“不是!你報警沒?”重點是那四個人有沒有人去救了?
“啓瑞,依我經驗,就算是無線電訊號也會斷斷續續,我沒辦法確定他們是不是找到人求救了,糧食和水恐怕不夠,我怕有斷糧危機,如果再——”張啓瑞瞪大長眸,打斷他:“等等!你先告訴我,你下山後有沒有報警?在山上沒辦法求援,下了山總有辦法吧?還有,他們困在山上,那你是怎麼下來的?”
“啓瑞,你記得我們是打算沿嘉明湖攻到南投東埔的,不過到達芬尖山時遇上濃霧,又下了雨,我們才會受困,他們四個應該還在附近。”張啓瑞突然笑了聲。這也太荒謬了,志揚跟他講這些做什麼?他又不是救難隊。
“我説志揚,你有沒有報警、有沒有告訴救難隊你那四名社員的位置在哪?你跟我講沒用啊,我又不知道怎麼上山救人。”黃志揚依然端着毫無表情的臉,不緊不慢地説:“啓瑞,我先去洗澡,整身都黏黏的,不舒服。”説完便起身,拿了乾淨衣物走出房間。
“喂!”他傻眼。這時候還能那麼淡定説要去洗澡?那方才説什麼社員困在山上又是怎麼一回事?他愈想愈古怪,追了出去。他跑到浴室去,兩間浴室門敞開着,哪有什麼人?但他明明看志揚拿換洗衣物走出來的,怎麼人不在這裏?
他狐疑,低着頭往回走,不意撞上從另一房裏走出的學生。
“抱歉。”他開口道歉,抬臉一見,才發現是同班但不同寢室的同學。
“哇,走路不專心哦?”同學拍了下他的肩。
“我知道你在擔心志揚,不過我相信他那麼有經驗了,一定能平安無事。”
“…什麼?”張啓瑞微瞠長眸,一臉納悶。
“看你走路這麼不小心,不是在擔心黃志揚嗎?”
“黃志揚?”張啓瑞愣了幾秒,轉身看了浴室一眼,又回過身來。
“黃志揚怎樣?”説要洗澡,結果洗到不見人影,難道是臨時有什麼事?
“你不知道啊?”同學見他一臉困惑,又道:“他不是帶他們登山社的去登中央山脈南二段嗎?結果裏頭一個家長報案説他們的孩子已經失聯兩天了。”
“…”像聽見外星語似的,張啓瑞花了好幾秒鐘的時間來消化同學的話,好半晌,他才不確定地問:“你説他們失聯?確定失聯的是志揚他們嗎?”
“確定啊,連我們校名都報出來了,你沒看新聞?”他沒看新聞。剛放暑假,他還沒回家,只因跟着教授在做一項研究,昨天一整天他都在研究室,回宿舍後又翻了一些數據,並沒機會開電視。同寢室的志揚去登山,另兩個室友已回家,他一個人在寢室裏本不曉得志揚失聯的事。
不對!志揚明明回來了…突地,一陣涼意從腳底竄升,直侵脊椎、後腦,他身體莫名其妙一凜,他問:“你説失聯,那麼志揚呢?”
“就失聯了我怎麼知道志揚在哪裏?五個都沒消息呀,警方已經派人上去找人了。”同學聳了下肩,見他臉難看,還拍拍他肩膀。
“別擔心,也許只是手機沒電或收不到訊號,沒事的。志揚那麼有經驗,還是社長,絕對可以平安和社員們一起下山啦!”説完又拍了下他的肩後才離開。
張啓瑞像被走思想般,好長一段時間只是僵立在那。
良久之後,他突然動了下,然後拖着步伐回到房裏,找到手機,撥了通電話,那端響了兩聲便接起。
“黃伯伯,我是張啓瑞。請問有志揚的消息了嗎?”他去過幾次黃家,和黃家人很。
“還沒有消息啊…是,我剛剛才知道,抱歉…我想問黃伯伯,您能聯絡到救難人員嗎?如果可以聯絡上的話,能不能請他們去達芬尖山附近找看看?對,達芬尖山…”他想了想,找了個較合理的理由解釋:“因為志揚出發前有大略跟我提一下他們的行程,我算了算時間,他們應該在那附近才對…好,如果黃伯伯有志揚的消息,請您一定要撥個電話給我…黃伯伯放寬心,志揚一定會平安回來的。”掛了電話,他往後仰躺在牀上,覺有什麼滑進耳裏,手一摸,是淚。
他想起幾個月前父親剛發生意外離開時,也是這樣在家裏走動。他曾聽説過剛離開人世的靈魂並不知道自己已死亡,他們會一如往常的作息。他不知道那樣的説法是否真實,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能看到父親和好友回來的影像;他並不害怕,就只是…只是傷心,還有更深沉的無能為力。
午間新聞播了一則最新消息。主播報導已在達芬尖山找到失聯的五名學生,其中四名學生除了有些失温之外,並無大礙,但登山社社長黃志揚已無呼心跳;大體是在四名學生被找到的不遠處發現的,他整個人面朝下趴躺在小徑上,後腦勺幾乎被大石壓得碎不成形。初步判斷,黃志揚是在發現他們路後,試圖一人出去求救時,意外被落石從後方擊中,失血過多加上失温才導致不幸。
張啓瑞瞪着新聞畫面,想起志揚變寬的臉——他傷痛地垂下脖頸,雙掌摀住臉。那不是變胖,是被壓扁的呀…
生命是這樣脆弱,學歷再高,人品再優秀,甚至是賺再多錢,無法預知的意外還不是讓你什麼都沒了?他讀了四年醫學系,再讀兩年外加實習一年就能畢業,當個幾年住院醫生再考上專科執照他就能醫病救人,可當他面對這樣的意外時,還救得了誰?
他能救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