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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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本市報赫然登出你與中尉握手的大幅照片,並配有熱情洋溢、才華橫滋的解説詞。
榮譽落在了你的頭上。殯儀館裏的女工們把你恨透了。
黎明前黑暗寒冷的時刻即將結束時,敲門聲變得不耐煩起來,音響的節奏被破壞後就變成了徹頭徹尾的噪音,與此同時,人民公園裏猛獸們的吼叫聲,郊區農家雄雞的啼叫聲,蠟美人夢中的磨牙聲,猶如洶湧的,進了小屋。回憶的鏈條卡住了,中尉詭計多端走出房間,消失在黑暗裏。第八中學呆頭呆腦的物理教師張赤球從廁所裏走出來。他嘟峨着:今天是星期一,為什麼又是星期一?
“誰在敲門?”整容師披上衣服,對丈夫説。
“有人敲門?,張赤球問。
“你難道聽不到嗎?”
“我聽不到!”
“你聾啦!”她級拉着鞋跳到門口,拉開門,一股生石灰的氣味伴隨着滾滾晨霧撲進來之後,隨即,一個全身雪白的人,宛若報喪的孝子,跌進了你的懷抱。你扶住他,呼喚着張赤球,這時你覺到沾滿雙手的石灰燒灼皮膚,馬上想到建築工地上的石灰池。你是誰,啊?啊,你這人莫a文架十三步怎麼啦?
那人跪倒在地,昂起瘦頭,雪白的臉上有兩點黑是他的眼;鬍子從石灰縫裏鑽出來,好像淤泥中的枯草;鬍子上方的,我們認為是他的嘴巴。
“張老師…玉蟬嫂子…幫我想想辦法吧…”
“啊咦!方老師。你不是死了嗎?”整容師清理完了王副市長臉上和脖子上的脂肪後,伸展了一下肢,冷冷地、觸萬千地掃了一眼老情人破碎的臉,然後,以王副市長深陷進去的肚臍為中線、中點,切開了一個半尺長的大口子。一點血也不,一點血腥味也沒有,白花花的脂肪滋滋響着從刀口裏冒出來。王副市長的肚子上盛開了一簇龐大的白花菊。
一個人的肚子裏竟然能盛下這麼多的脂肪,使她驚訝,使我們驚訝。
你把那些脂肪撕下來。在銀白的燈光照耀下,王副市長的脂肪表現出柔和的淺藍。它們是温暖的,不硬不軟,手很好,成型—可塑很強。你隨手把一條脂肪捏成了一支蠟燭。你把一條條的脂肪從王副市長的腸子上剝離下來,進工作台下的一條黑塑料口袋裏。藍的腸子被剝離出來時,整容師的腹部覺不好。她轉身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心裏優傷地注視着被燈光和月光照報得如同童話中情景的藍河,白楊樹參差不齊的樹冠連綿起伏,閃爍的彤雲的邊緣,你似乎聽到了潺潺的河水動聲。
你很擔心把他的腸子扯斷,扯斷腸子後果不堪設想。六舅清洗豬下水時大膽地從腸子上往下撕脂肪,沒見他把豬腸子撕破過,這説明腸壁堅韌結實,不必過分擔心。脂肪跟腸子剝離時她到一種甩掉沉重累贅的快,這蟒嚼刺刺的剝離之聲也讓你欣喜。真應該為生前負擔沉frf的王副市長嘆息,也該為死後卸掉包袱的王副市長祝賀。
猛獸管理員每星期六在公園外草坪上接受整容師給他的下腳料,回贈整容師牛或豬或凍兔或雞雜碎。那天晚上竟回贈她一包豬大腸。他鬼一樣的掌握着整容師生活中的一切秘密,甚至知道她的丈夫患有症。她用來裝下腳料的口袋—黑塑料袋—是猛獸管理員贈送的。
她撕光王副市長肚裏的脂肪,累得氣吁吁。捶着她看到三隻塑料袋並肩立在工作台下。每隻袋子能盛十五斤脂肪,王副市長減輕重量四十五斤。她擔心:星期六下午如何把這些沉重的袋子運到貨地點。
整容師用密的技術修造着王副市長的臉。從他的臂部和腹部取下來的皮膚過分嬌白哲,敷在臉上容易與臉部的原來皮膚產生矛盾,造成我市人民不必要的誤會。在特級整容師的湛技藝面前,沒有解決不了的困難。她用油彩使王副市長的面部顏統一起來。反正要用料中山裝遮掩,她用大的針腳草草把王副市長腹部的大刀口縫起來,沒有一個傻瓜會來掀開死人的衣服檢查死人的肚皮。
明天上午,躺在弔唁大廳正中的王副市長,面容皮削,腹部平坦,身材拔。他緊緊地閉着眼,嘴緊繃着,堅毅而莊重。他的身體周圍裝飾着十幾束淡雅素淨的白荷花。前來與遺體告別的市委、市政府的領導、死者的親屬和生前友好,呼着白荷幽雅的清香,環繞着安放屍體的靈牀慢步行走。每個人都斜着眼往裏看,都是滿臉的悲痛。這些情景,都被市電視台的攝影師和市報的記者移到了屏幕和報紙上。
市民的嘆息大於悲哀。我們從電視屏幕上看到一位年富力強、身體健壯的副市長躺在靈牀上。電視播音員告訴我們:王副市長臨死前一秒鐘還在工作。
如果沒有你的努力—市民的憤怒會大於悲哀。我們從電視屏幕上看到一位腮肥脖、大腹便便的副市長躺在靈牀上。電視播音員照樣告訴我們:王副市長臨死前一秒鐘還在工作。
誰也不會相信電視播音員的話。我們可以原諒一位退休老工人的大肚子,但不會原諒一位副市長的大肚子,儘管這是不公道的。
特級整容師晉升了一級工資。
多年前,你的手被中尉握過之後,你被殯儀館黨委收為黨員。
活人踏着死人的屍體往上爬。
你替他穿好衣服。
你把裝滿從他肚子裏剝出來的脂肪的黑塑料口袋紮好,從工作台屜裏拿出鉛封機,在扎口袋的線繩上打好鉛封。
任務完成心歡暢。整容師坐在靠背椅上,用眼睛讚美着躺在整容牀上的死人,歡楊一會兒就溜走了。他跟二十多年前幾乎一模一樣,那時,我剛滿二十歲……中尉現在是不是也起了大肚子?他在講台上握住了我的手。第二天市報登出了他握住我的手的照片後,報社記者第六天送給我一張布紋照片。記者狡猾地眨着眼,記者説照片極了,是他一生中的最佳作品,簡直像結婚照…他和她的結婚照曾擺在我的工作台_l,是她婆婆拿給殯儀館、讓我們為英雄整容時參考的。她婆婆説結婚照她笑得最好…我羞紅了臉。記者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雙眼細小,狡猾的表情多半由此產生,他站在金魚巷十三號石榴花盛開的院子裏,左手拿着採訪本,右手拿着“博士”牌自來水筆,問着你:“你告訴我,怎樣喜歡上‘美麗世界’的工作的?説!’我沒話可説,石榴花的甜甜酸酸的氣味—別人都説石榴花沒氣味—我貪婪地食着石榴花酸酸甜甜的氣味。
記者用大的“博士”牌自來水筆在往採訪本上寫了幾行字,他問:“你是否覺得:我們的轟轟烈烈的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事業就像這盛開的、火紅的石榴花一樣,革命的工作就像一朵朵石榴花?”
“石榴花?”她心在石榴花,全部覺都沉浸在石榴花的顏和石榴花的氣味裏,她夢吃般地重複着。
“石榴花?’記者興奮地奮筆疾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