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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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學博士歐陽山本最近在這座美麗小城的報上的“家庭生活”專欄裏,向市民們宜告了一個無法用悲喜來定義的消息。請允許我把
報的情況介紹一下;幾乎每一個小城市都有一張這樣的
報,它四版,大小與公開發行的“參考消息”一樣,紙的質量很好,輕輕一
就像羅紋紙一樣,富有
水
和除垢
,這就決定了它與廁所的密切聯繫。市政府每年要為這家報紙補貼五十萬元。我們沒有必要來討論這家報紙的存在合理
,因為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我們偶然地想一想:當所有的小城市有一張
報,惟獨我們這個城市沒有這樣一張
報,將會是什麼樣子?
去年,市政協一位多吃了老酒的老人寫了一份槍斃市報的提案,這座城裏有兩千多人怒火沖天;市委書記辦公室裏憤怒的人們川不息,有人揚言要把政協醉酒老人的蝸居聚財巷十九號炸平。
報的總編和副總編一起拜訪了王副市長。
總編從緻的人造牛皮公文包裏
出一份發黃的舊報,報上登載着一條消息:女青年失足落河,副局長奮勇救人…昨
黃昏,市政府勞動局副局長王國忠與
子兒女在白楊河邊白楊林中小道上散步,忽見一美麗的女青年失足跌人河中,河水湍急,女青年隨波逐
,生命危在旦夕,值此千鈞一髮之際,王副局長不顧個人安危,一個箭步,躍人河,卜救起了遇難女青年…
王副市長撫摸着那張發黃的舊報紙,好像撫摸着情人圓潤光滑、生着一層細細金的臂膊…
歐陽山本博士用他一貫的權威筆調、堅定不移地向本市人民宣佈…無論因什麼疾病死亡的人,在理論上,都存在着死而復生的可能…有力地粉碎了“生命只有一次”這一莊嚴的謊話博士旁徵廣引,列舉了無數事實,並用高等數學中的線
多變a數和齊次可列馬爾代夫方程進行了複雜的推導—實際上,他的推導純屬多餘,因為,沒有幾個人去看他的數學公式,我們對他的文章堅信不移。
只要是需要,什麼人間奇蹟我們也能創造出來,沒有人可以有人,沒有槍可以有槍,沒有原子彈可以有原子彈…
原子彈爆炸時,鋼鐵都氣化啦,沙漠裏的沙子都變成了玻璃。你的眼前突然升騰起蘑菇煙雲,身體甄飄,不知去向。只有右手緊攝着的一個物件,才使你沒有飄向不可理喻的地方—他復活後多次講過死亡的覺;死亡就像輕煙一樣在空中飄蕩—你努力抓住這一點堅實,並竭力擴大着堅實的領域。效果明顯,你
覺到自己,並且,恍然大悟般地想到:沒有使自己化為一股輕取飄的煙霧的那一點堅實,那一點重量,不是黃金也不是鑽石,而是捏在手中的一截粉筆他睜開眼睛,立刻就被兩
冰涼的手指按住了上眼皮,不但按,而且
,與此同時,你
據聲音方面的一般公式,推導出那個發出喋喋不休話語聲的嘴巴距離你的眼睛約有一百零二釐米,他喋喋不休地對你説:方老師,您閉上眼睛,安息吧…您雖然不夠資格,但我們已經打通了殯儀館的關係。由“美麗世界”特級整容師李玉蟬為您整容…明天下午,王副市長將來我校參加您的追悼大會…
你到校長冰涼的手指無疑是在迫害你:它旋轉着壓迫你的眼球。它向你發出命令:閉上你的眼睛!
現在,你才意識到,活人的世界已經拒絕接受你,校長用他威嚴的手指命令你閉眼。死人不許睜開眼睛!
你張開嘴巴,想告訴校長:我活着!據歐陽山本博士的理論,死去的人可以復活!
方富貴以他輝煌的死—累死在講台上—為第八中學、也為全市的人民教師,爭得了同情和光榮。市報以顯著的位置和空前的版面向全市人民報告着他的死訊。廣大的呼聲從千家萬户發出,匯成一個運動。呼聲:關心教師生活,提高中年教師的工資運動!向賺錢的企業和富裕的個人募捐,建立“中年教師保健基金”呼聲
益高漲;運動方興未艾;紅領巾走上街頭。
方富貴的死比方富貴的活更有價值—他不知疲倦地梗直脖子發議論:如果説把尚未死利索或者説把死而復生的方富貴送往“美麗世界”當死人處理包含着不人道的因素,那麼,犧牲這一點點人道,是為了換取更大的人道。這在歷史上有過無數的先例:曹為了安撫軍心,借用了勤勤懇懇、忠於職守的糧官王皇的頭顱;為了當上皇帝施仁政,李世民砍斷了同胞兄弟的脖子。任何革命都是以小不人道換取大人道“一對夫
一個孩”也是以小不人道換取大人道。
為了改善全市教師的生活條件,延緩他們的生命,方富貴如果復活是反動,方富貴活着進殯儀館是大人道—議論完畢,你的脖子縮回,重新進人你反當食物一般的敍述;你的喉嚨裏有一種摺糊動的呼嚕聲:你咬緊牙關,不使聲音從嘴裏發出,全市教師都希望你死,都怕你活。為了配合募捐活動,
報刊載了哲學博士的論文,從哲學的角變用哲學的方法對醫學博士“生命不止一次”的論點進行批駁。光活着的人就夠麻煩的了,死去的人不許回來湊熱鬧。人口爆炸,生存空間
益狹窄,如果死人都要復活,如何得了呢?
全市人民一齊發出怒吼:方富貴不能復活!死啦就是死啦,不許混淆生與死的界限。
儘管你的子屠小英在嚎哭,儘管方龍和方虎在嚎哭,你也不敢睜開眼睛。你只能從睫
的縫隙裏偷覷着
子和兒女的淚臉。鮮花和榮譽像雨點般打在你的身上,像破磚爛瓦、像泥土沙石,鎮壓着你的
膛。死去的不許復活。這是鐵的定理。
第八中學校辦兔旅頭加工廠的大頭汽車,把看起來是死了其實還活着的你拉到了“美麗世界”車廂裏的兔
隨風翻滾,好像
天的柳絮。
天的輕薄氣味挑逗着你,拉活兔的汽車沿着河邊的水泥公路緩緩行駛。河裏細
如鱗,魚鱉蝦蟹都浮在水面上游泳。一個人要強制自己不睜開眼睛比強制自己裝啞巴困難十倍,其原因是眼皮比嘴
輕捷便利,睜開眼睛比開口説話要便利得多,所以,裝啞巴可以成功,裝瞎子比較困難。
在河邊這條洋滋着愛情的甜愛路上,拉活兔的汽車,憑藉着方富貴死在講台上的榮譽,衝破了甜愛路嚴卡車和畜力車行駛的規定,載着你的屍體,鳴着汽笛,緩緩行駛,
武揚威。把一對對情侶通到路邊,接着白楊樹側目而視。你偷偷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縫,打蚤着藍得相當可愛的天空。空中游走着一團團蘑菇狀的巨大白雲,噴氣式戰鬥機拖着銀白絲線在空中進行特技飛行表演。絲線一樣的煙雲漸漸膨脹,變成了震驚過世界的物理學公式:e二mc2oe=mc2正在大力改變着人類世界的面貌,但它並沒有窮盡宇宙的奧秘:是的,沒有窮盡,不但沒有窮盡,而且不如九牛一
;無論多麼了不起、功大蓋世、名標青史的偉人。也不過是九牛一
!我希望我的學生裏出幾個超愛因斯坦的人物!
他剛剛把嘴張開呼叮超愛因斯坦的誕生,吐出了一個不完整的音節,就有一張大手捂住了那妄圖發出聲音的。
“方老師,你已經死啦!”距離他的腦袋一米零二十毫米的上方,一個低沉的聲音威嚴地説“死人沒有權力説話!”我同意你的觀點。死人沒有權力説話。如果死去的人都喋喋不休,寧靜的世界就會變得嘈雜不安,亞賽一個養雞場;如果死去的人不隨即閉上他們的嘴巴,活着的人都會大便秘結,手腳冰涼,舌苔顏碧綠,厚若銅錢。但是,校長,我記掛着我的學生,盼望着從他們當中產生超愛因斯坦、超居里夫人、超楊振宇、超李政道、超馬克思、超列寧—校長
大有力的食指和拇指,狀如海蟹的大整和鋼製的大鉗,摳進了喋喋不休的物理教師的腮幫子-一那兩個地方恰好有兩個橢畫形的酒窩,它們當年是美麗的象徵。如今成了鉗口的方便窟窿。
方富貴只好把滿腹的情壓下去把滿喉嚨噴薄
出的語言嚥進肚子裏去。語言憤怒地下行,猶如懷才不遇的大才子,穿透層層障礙,曲曲折折,最後變成一申悠悠的長
。
他讓我們觀看校長的心理活動:我從前在街頭上聽人説山東快書,説書的是個胖大老頭,拿手好書《武二郎》。汽車底盤當當
響,好像説書人敲打鴛鴦板:叮的個當,叮的個當,叮叮噹
開了腔,今天咱不把別的表,表一表山東好漢武二郎。説武松碰上了孫二孃,裝醉倒在十字坡…説武松高,二孃銼,背不起來拖羅着。武松的褲子開了口,二孃的褲子自來破…拖拖羅羅往前走,忽覺得旋巴骨上撅了兩三撅。説二孃邊走邊思量:自古道蜂死子它不死,沒聽説人死還活!早知道武松好這個,跟您二孃俺説説…
校長想到妙處,忍俊不,噴味一笑,護送遺體的人都歪頭看他。校長又苦笑一聲,長嘆了一口氣。
校長的心理活動:曾聽説翻蛤蟆剝皮心不死,方富貴人死嘴還活!叮了個當,叮了個當!活人話多都闖禍,哪輪着你死人胡智嗦!要是你不聽俺的勸,找團棉紗把您的嘴堵着。
汽車顛顛簸簸,是因為路面上砌着五顏六的鵝卵石。心臟。花朵。熊貓—這些美麗的卵石圖案導致汽車顛簸。你知道導致你頗簸的力學與運動學原理。
響隨着汽車的顛簸,源源不斷地從死人的
眼裏躥出,一點氣味也沒有,但陪送死屍的人都緊鎖着眉頭,
覺到奧氣撲鼻。
校長的心理活動:方富貴,你平裏不吭不哈,埋頭苦幹,素有拉革命車永不松套的老黃牛之稱,小車不倒只管往前推,谷按裏ih,w榨出油。我本來想發展你當共產黨,可劉書記有意見,劉書記説你腦後有反骨,他研究過骨相學,他
據經驗知道像你這種骨骼的人都野心很大。都會十年潛伏,一朝反動。pm然長嘆。佩服劉書記,不愧是黨務專家,管人的專家。你死了,還念念不忘培養超馬克思、超列寧的學生!長嘆。如果你不是死啦,單憑這兩句話就可以把你打人十八層地獄,讓你永世不得翻身。死人只要不給活人添麻煩,活人一般是不願與你們打
道的。
校長忍不住低聲咕峨起來,好像與一個知心朋友談心:“方老師,你要注意啊,要不是念你生前無過,我會向上級彙報,取消你享受特級整容師整容的資格。”他注視着平放在車廂鐵皮板上的那穎頭顱—腦後的反骨使腦袋左右搖晃,兔沾在嘴上,很像鬍鬚—語重心長地説:“老弟呀,管理死人的官員,也喜歡埋頭苦幹、沉歇寡言的人。你還要注意遮掩腦後突出的骨頭,縫頂寬大一點的帽子,管理死人的幹部,沒準也有劉書記那樣的怪傑一目一會看骨相—這一點也不稀奇—樹林子大啦。什麼鳥兒都可能有—他們也不會喜歡你這塊可愛的(説到這裏,校長的嘴巴里
出一股淡淡的嘲諷味道—有點像燒焦木頭的味道)骨頭。老弟,前途漫漫,好自為之啊!”校長一番推心置腹的話,
動了方富貴。他的鼻子好像被誰的皮鞋後跟瑞了一下子,奇酸奇癢。陽光熱烘烘地照下來,他的眼淚掛滿面頰。是多麼深刻的悲痛,使死去的人熱淚奔湧?你向我們提問嗎?眼淚在臉上蒸發,蒸氣裊裊上升。e=mc2變成了稀薄的白雲,燕子穿梭般飛行。他嘆了一口氣,發誓不再説話,免得給校長添麻煩。嘆氣時因為
到腮幫子痠痛,他張開嘴,意
鬆動一下痙攣的咬肌,一粒熱乎乎、稀溜溜的燕子屎不偏不斜,落進了嘴巴。四我們這個小城的人經常説:“快進‘美麗世界’啦!”革命老幹部們則説:“快去見馬克思啦!”
澤東對美國記者斯諾説:“我快要見上帝啦!”這三種説法沒有本質上的區別。一個美麗小城裏的人,因為和老婆吵嘴,便
到萬念俱灰、喝了兩懷苦酒,腮上掛着混蝕的淚。長嘆之後悲鳴:快進“美麗世界”啦!
這種悲鳴相當輕鬆,也相當不負責任。不死不知道,死去才知道要進“美麗世界”並不很容易。對一般人來説,不不不!對所有的人都一樣:活着不容易,死後也不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