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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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那年秋天的一個黑夜,我跟上那個中年人走了。先是讓他扯着我的手,弓着在樹下竄,一直竄到了最西南角的一棵桃樹下。聽了聽沒有一點聲音,就往南匆匆走去了。穿過雜樹棵子,一片高粱地、花生田,又跨過一條淺淺的水溝;再往西走了一會兒,又折向南。我們是去南山啊,去認那個"義父"
…
中年人不吭聲,我也緊閉嘴巴。他手裏提着媽媽給的一個包裹,那裏面有一雙鞋子、一點錢、幾件換洗的衣服,最主要的是有幾塊鍋餅。
那個夜晚冰涼的秋風使我打抖。我穿了一件灰綠的舊衣服,袖子有些短。這件衣服曾經多麼新啊,它是媽媽親手為我做的,是外祖母割的布料。我穿了新衣服上學,讓那幫人好嫉妒。他們説,什麼人家就有什麼衣服——"他們家古怪東西就是多!"我有一次提了一個書包上學,有製的木頭提手,大概是外祖父用過的,那式樣立刻引起了老師和同學的好奇。他們又驚喜又厭惡地盤問了我好久…我相信是老師把我們小茅屋的情況説出去的,他們的態度影響了同學,大家開始用異樣的目光看我了。我被視為不祥的異類。
小學校只有一個女教師對我好一點。她好像也那麼孤單。
她美麗又羞澀,不説話。她只用眼睛説話。
我們家東邊長了些花菊,我採了最大最豔麗的給了她。她在清水瓶中。
我上學時要穿過一片雜樹林子,小路旁邊有各種野花,我有時摘一大束,幾乎是懷抱着,一口氣跑到她面前——我發現她那麼喜歡鮮花…
這個夜晚的水真盛,我的鞋子全濕了。莊稼葉子上的水也濕了我的衣襟,風一吹身上涼得打抖。中年人仰臉看看天空,"締"一聲,扯緊了我的手。他希望我們再加快些步子。我們要在天亮時趕進山裏,站到"義父"的面前。
我不敢想象那時的情景。那時我會死死地盯住那個蒼老的面孔,看得他發抖。
我竟然給一個毫不相關的男人做起了兒子。我不願意。
從此我的小茅屋、大海灘、無數的野花和漿果,還有我的母親——我將夜思念的母親啊,我們一塊兒分手了。我眼前又閃過了素花布單蒙着的那個小小身軀,那是我的外祖母;還有那蜷曲在荒原灌木叢中的老爺爺…冰涼的淚水從頰上滑下,我憤怒地抹掉了。
就這樣,我隨着那個中年男子往南走去。這是人的一生所能走的最艱難的一條路了。
我們漸漸爬上丘陵地帶。
灰濛濛的夜中,我用力看四周的一切。莊稼棵兒越來越稀,樹木也很矮小。這是一片貧瘠的土地,這兒不會有什麼驚喜。
記得我一直在平原的高處往南眺望,盯着遠處那溜兒藍山影。它有時在霧靄下輕輕跳蕩。那道山影化為一首奇特的歌兒震響在耳畔,我可以一連幾個鐘頭遙望着、諦聽着。因為那時我的父親就在藍的山影之中。
蒼蒼巨石出現了。中年人大口氣。他佝着望望前面,又往回路看看。東方閃出一抹微黃的帶子,我心上一緊:天要亮了。我説我去去就來,轉到了一塊大石頭後面。
中年男子坐下煙。他一路都沒顧得上煙。
我最後看了他一眼,閉了閉眼睛。當我抬起頭時,發現一天的星斗像葵朵那麼大。心慌慌地跳,我貓下,從一塊巨石移到另一塊巨石,最後撒開腿就跑。我聽見有石頭被我踢到了陡坡下邊…
聽説我未來的父親是一個烤煙葉的人,一個人生活在山上的小石頭房子裏,每年深秋再到烤煙爐前工作。他無兒無女,已經很老很老了。他因為活到了最後,需要有個兒子了。
他生兒子已經來不及了。
可憐的老人第一次找兒子,就遇上我這麼一個拗氣和野的人。他那天一定是枯坐在小石屋子裏守候。天亮了,只有中年男人兩手空空走進來。老頭子氣個半死。
這可是沒有辦法的事兒。
我永遠是小茅屋的兒子。雖然我深深地恨着一個人。就是這個人的到來,我要被連拔掉了…我從此奔波在山隙中。好陌生的山啊,我攀來攀去,身上的衣服很快被棘子劃破,手腳全是血口——我到哪裏去啊?
夜晚,我鑽到草窩裏,睜大眼睛看着四周。風從山口吹過,發出"蘇兒蘇兒"的聲音。草葉中不知有什麼東西在活動,還有令人生疑的灌木叢。在月亮沒有升起之前,一切都閉着眼睛,陰沉沉的臉龐——遠處近處的山石凝視着我,它們當然不接受我這個陌生人。我想也許半夜裏會有什麼野物拱過來把我吃掉,而我還在夢中呢。這樣想着總也不敢睡去。
有石頭從山頂滾落,發出的巨響在山壑裏震盪,回聲傳出老遠,又在大山的另一邊引發了一陣沉悶的哈哈大笑…我被陣陣飢餓攫住了。
白天,我吃飽了一頓飯就會很高興。我吃飯的辦法很多,比如説幫山溝的老鄉們幹活、採藥賣給收購站——這兒的藥材很多,我從小就跟在老爺爺身旁學會了辨認草藥。無人的大山上,常常能看到一座座孤零零的小石頭房子。它們強烈地引誘了我,讓我走近去看個虛實。走到跟前我總是躡手躡腳,生怕驚動了裏面的什麼人。我總把裏面的人想象成背棄了的"義父"。
幾乎每座小房子裏都空空蕩蕩。主人為什麼離開了?這些小石頭房子又為什麼壘在了光禿禿的大山上?
這都是些謎。這些謎在今天看來,就像某些史前遺蹟一樣令人費解。
如果説是看山人的房子,那麼堅硬的大山有什麼可看護的?如果説是單身老大的住所,那麼他們完全不必把自己的窩建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