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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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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完了。"我告訴她:你一點也沒有完,像過去一樣,誰也不能改變你!她不聽,木木地重複一句:"我完了。"我心中的憐惜和自責無法用語言表達,只覺得重若千斤的擔子壓在了肩上。我心裏一遍又一遍自叮:這一下你更明白了吧?你好好地保護她吧,她是你的親姊妹,這種保護再細緻、花費再大的力都值得,都不過分…

鼓額在園子做活時,四哥或其他人都在旁邊。這樣她一直活動在大家的視野中,好像她隨時都會失掉一樣。可是我們面前的路太長太長了,又有多少像鼓額一樣的人?我們就永遠注視着她嗎?有一次鼓額隱在了一叢葡萄樹的後面,久久沒有聲音,大家發現後都跑了過去;她和斑虎依在一起,緊緊摟住了它的脖子,臉貼在一塊兒,淚水順着鼻子兩側下。

斑虎頭顱昂起,直直盯着面前的葡萄樹,像個男子漢那樣堅強。我們走開了…

一連多少天,我心裏都像了一把草。無處訴説無處求告,四周被荒蕪所困,霧靄籠罩四野。我知道一個長夏的酷熱蒸騰了大地上的鐵與鉛,它們浮到空中就會壓迫萬物。你的那個城市呢?你怎樣?愉快還是憂傷?你高高的身影彷彿在林蔭路上晃動,站在秋天的法桐樹前,望着北方…你還想得起那道山脈上的漫旅行嗎?再往北不遠就是我的平原了,這兒有我們的葡萄園,有我們被欺凌的少女…你什麼時候來這兒呢?

我開始懷念那座城市,它給予我的全部痛苦和幸福,這會兒都倍加珍惜。一轉眼白髮生出來,人蒼老了。我以前遙遙觀望的那一切都緩緩地、又是猝不及防地走近了我。還記得我們一起聽那場音樂會嗎?我曾為不加保留地讚揚那個小提琴手而後悔呢,這多麼可笑。不過那是我的真心話,他那時的確是個異常優秀的人物,一個藝術家。我覺得他從頭至尾都傳導着神秘之聲,小提琴像從他身上長出來的一部分,是他的枝椏上結出的一枚果子。那一天我因為他而增加了額外的、巨大的幸福。你明亮的眼睛看看我,又看看他,羞澀異常地把臉轉向了一邊。

我多麼希望再有那樣的一個夜晚。哦,多少年了。三個人的頭髮都像漆過一樣。青多麼強大又多麼脆弱!它駐在人的心中,執拗地不肯離去…你告訴我與小提琴手青梅竹馬般的相處,你們共同讀過書的小學和中學,他在夜自習時怎樣小心地捏過你的辮梢。讓人嫉妒也讓人興奮,我不認為小提琴手還會捲土重來。大概沒誰留給他那樣的機會。我這個山裏野人可不那麼好惹,我想我可真算個人物啊。我瞅準機會就損一下小提琴手,説他眉長到了一起,股過大,一雙眼睛像紐扣。你笑得合不攏嘴,出了潔白齊整的牙齒。僅僅為了看看這樣的牙齒也要説説別人的壞話啊。

今天想起來有些後悔。我在那樣的時刻並沒有表現出多少純粹

這些往事潤澤着我,緩釋着我。你、梅子,還有我們這個大家庭——葡萄園茅屋中的所有人,包括斑虎,都是我人生之路上遇到的珍寶。我永遠着冥冥中的某種力量和意志,他慷慨仁慈,給予我如此巨大的恩惠。沒有這一切我是無法生存的。

所以我對於這兒可能遭遇的任何一點損傷、發生的變故,都耿耿於懷。無數的纖絲連接着我與這兒的一切,無論是睡眠中還是勞作中,我們都緊緊相牽…

***由於我徹底辭掉了公職,所以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返回某個機構。我有個朋友也這樣做了,後來想復職,結果遇到想象不到的困難。這像背水一戰,實際上這一切早就開始了。當明白了自己從哪裏來、還要到哪裏去的那一天,人就給自己斷了世俗的後路。

梅子一家那時用了所有力量來阻止我,岳父甚至説"離開了隊伍"。明明是一個機構,怎麼會是"隊伍"?他説那可是我們的"另一條戰線",怎麼不是隊伍?我説難道我們的平原就不是"另一條戰線"了嗎?那片廣闊的土地不是任何人的,正是"我們"的…他一時無語,最後仍咕噥:"入伍不入伍可大不一樣,入伍就是…"岳母雖然也強烈反對我離開,但態度温和多了。她胖胖的手掌每天都要動動我的衣服、頭髮,説:"你爸説得對呀,要有個組織紀律兒…"我從不駁斥她,我她慈母的心腸。當我有時凝視她弓勞作的身影時,心裏總忍不住一陣動。沒有母親了,我世上只有這一個可稱為母親的人。我從他們的話中終於明白:在一部分人眼裏,土地及土地上的人早就給拋棄了——那兒的一切都沒有"入伍"

岳父與柳萌關係融洽。柳萌與這個城市所有資格較老的同志都來往密切。岳父這樣評價柳主編:"年輕、有魄力,原則較強,幹羣關係好…"最後一句不太恰當,她主要是與領導好。岳母對她的評價比較客觀,説:"這個同志啊,做閨女的時候就活潑,領導一揪辮子她就笑…"反正有一陣柳萌與梅子一家配合得天衣無縫,一會兒軟一會兒硬。柳萌堅持不讓我離開,鼻子酸酸地説:"我多麼想看着你成長起來啊!"我説我已經成長起來了。她説我還要發展,幹嗎非這樣那樣的?看看那個髮濃重的男編輯,還有小女打字員;全社都動起來了,形勢從來沒有這樣好過,你為什麼要走呢?

我把雜誌社的所有情況都向梅子一家羅列出來,我想讓他們明白:這個"隊伍"是很不磊落的一支隊伍…

我決意離開。在作出這個決定之前,我又一次向梅子講着大山裏的——不記得以前講過這麼多細節。我們兩人都沒有睡意。我像與她置身於山間石屋之中,四周只有重重疊疊的山影。夜鳥的啼叫非常遙遠,它在艱難地呼喚。巨石不知被什麼碰落了,它從山澗裏一直滾動而下,發出了令人驚顫的轟響。這是那一片大山哪,那一片渾渾茫茫的大山。

大山裏有那麼多甘甜的溪水,灌木尖梢上有那麼多通紅的野果。頑皮的小狐、路的山娃,剛剛長成拳頭大的草兔。

老獵人的黃狗、山坡下一望無邊的白茅花…一個可怕的寒冬,大雪封住山口四十天,我困於石屋,想着怎樣突圍…

跌跌撞撞來到山下一幢小孤房子前,忍着腿上的傷痛去敲門。

我這是第幾天沒有吃上一口乾糧了?開門的是山裏老媽媽,頭髮如雪。她六七十歲的樣子,一手扶門一手打着眼罩看我,看清了,一把將我拉進去。我低聲嚷叫着,這才到鼻子凍得像針扎一樣。我捂着鼻子繼續嚷叫,那是飢餓求食、喪失了理智的時刻——這種情況人的一生也遇不到幾次,所以我再也不會忘記。老媽媽把我推到炕上,將麻袋片改制的一牀大被子捂到我身上,然後在下邊點火熬粥。不知是什麼做成的粥,灰黑,冒着誘人的白氣;裏面有幹薯葉、兩片鹹菜。我一把抓牢了那個棕大碗,一口氣將這碗黑乎乎的湯喝光了。

這是世界上最難忘記的美味,它讓我一輩子都找不到言辭形容…

那個長夜我對梅子説:讓我走吧,讓我去找那個棕的大碗,那一碗灰黑的粥。

喝過粥我就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那麼温暖。我覺得像在山中石屋做夢。我想伸伸胳膊,發現像被縛住一樣,一看,那位滿臉黑皺的老媽媽正摟緊了我,閉着眼睛輕輕拍打我。我的頭正枕着她的胳膊,她嘴裏小聲哼着…我一掙坐起來,她趕緊摟了,叫着"娃兒娃兒,啊喲我娃兒…"她伸長了兩手按在我的頭髮上、臉上,從上到下地撫摸。她後來又一次把我摟住"冷吧娃兒?啊喲我娃兒冷哩!"她迅速解開油黑的大襟衣服,用它把我緊繃繃地卷裹懷中。老媽媽兩臂有力得很,我覺得脖頸那兒被勒疼了。

不知怎麼辦才好,我只想哭,只想放聲大哭。我還想盡快逃,可是…外面的大雪有好幾尺深,飄飄雪朵又落下來。所有的山徑都矇住了。

我央求什麼,我告訴她從山上石屋下來,因為有一天在那兒過夜,一場大雪把我困住了,我冒着天大的風險爬下山來…她什麼也不聽,嘴裏嗚嗚羅羅咕噥,我一句聽不清。她抱了我有半個鐘頭,又把我平放在炕上。被子蓋了又蓋,拍了又拍。她轉身離去,一會兒捧了一枚李子核大小的麪餅——它存放得太久了,也是灰黑。我不吃,她就放在炕蓆子上;後來她又走開了,再一次轉來時取出了小銅鈴、小老虎頭帽兒、小枕頭…我突然明白了,老人把我當成了小孩子——她的小孩子!這麼説她曾經有過一個孩子?想到這兒我心上一緊。

老人再也不離開,一直坐在我旁邊。她總要不停地撫摸我,貼我的臉,撫着我的頭髮看,有一次還扳開嘴巴看牙齒。

她後來用力地拍着膝蓋,啊啊叫起來,眼望着窗外的大雪。那聲音時時尖,大概猿啼就是這樣。她的目光和叫聲使我害怕了,我決心趕快逃開,再也不敢在這兒過夜了…我再冒險也要踏上山徑。

可是天傍黑時,老人又動手為我做飯了。灶裏的火光映着小屋牆壁,美麗得無法言説。飯的香味兒飄散出來,把我緊緊纏住。我想吃過這一頓飯再走——這樣肚子不空,我可以一口氣逃得遙遠,逃到一個村子裏去;我相信這兒離村子不會更遠了…這樣想着又捧住了那個棕的大碗,貪婪地喝光了。

老媽媽坐在一旁,抄着衣袖看我。這提醒我她還一直沒有吃東西呢。我有些愧疚也有些慌,去看鍋子——裏面什麼也沒有,原來老人只給我熬了這一碗粥。我難過得不知怎麼辦,呆看着她。她把碗推到一邊,又將我扳到跟前,嘴裏嗚嗚羅羅叫,用力摟到懷中。

"娃兒來哩,我娃兒啊喲我娃兒娃兒!"她這樣摟了一會兒,又放開我,一個人跑到門口,望看黑漆漆的夜空,像上一次那樣放聲叫喊起來。大山寂寂,只有大雪在飄落。我終於明白這位老人神經已經不正常——也許有一天她唯一的小娃兒進山去了,去採野菜、去找野果子,天黑了還沒有回來,然後永遠地消逝了。她從此站在門前盼着等着,面向大山不時發出一陣猿啼似的哀號。這悽慘絕望的呼叫之聲,這會兒透着幾分熱烈和痴狂。大約她在回告大山和黑夜:娃兒回來了!

我被深深震動着,又很快隨着黑夜沉入了無邊的沮喪。我不忍離去,可是我要趕路,我要走向山的另一面啊…入睡前,她勉強咀嚼了一點東西。我在燈光下仔細看了好久才辨認出:那是一碗摻了紅薯粉的乾菜葉兒…大炕燒得熱乎乎的,她用力摟着我,下巴壓在我的頭頂,一雙手像銼子一樣,耐心地磨着我全身的孔。她按着我每一塊骨骼、從腳趾到手指。我的淚水不止一次出來,因為我想到了天亮之後的決意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