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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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信,人的一生即便只改變了其他人中的一個,也是非常了不起的。實際上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影響力比想象中要少得多。但人只要一息尚存,就會努力地説服別人、引導他制約他,使他符合自己的願望。這是人的美德還是惡習?
我發現自己也是這樣的人。我特別寄予希望的是兩個人:你與梅子。我這樣做了很久,直到現在才明白我本不能改變你們。我説過,面對着纖弱的梅子,我有時忍不住想:她體內何以貯藏了那麼多的執拗?
有人生來不理解一種事物,有時最終都不能理解。這期間他(她)無論做出多大的努力,認識卻沒有多少增長。人好像一開始就被劃分了和規定了。比如説梅子與鼓額,她們之間的區別簡直是與生俱來的。
梅子每一次來葡萄園,她們倆都會有驚愕的對視,讓人在一邊看了發笑。鼓額知道對方並無惡意,但還是像看到了一頭陌生的巨獸一樣,一邊看一邊繞到響鈴身後…我對梅子説:"她見了你害羞。"梅子哼一句:"她可不是害羞。"鼓額摘最好的葡萄給梅子吃;梅子指導她剪了一個時新的髮型。但她們之間還是很少説話。梅子背後説:"這個不姑娘怪極了——我從來沒見過這樣怪的小姑娘!"我告訴她:鼓額一點也不怪,她平凡得就像地上的一株莊稼。你只要走遍了這兒的村莊,就會發現她們個個都一樣…
梅子認為這絕不可能。她對那個鼓鼓沉沉的額頭、黑亮的大眼睛,都到一絲神秘。"她就像個靈,一個小靈。
她不説話,可她什麼都明白——她那個大腦瓜裏裝的事情多得嚇人。我害怕不聲不響走來走去的人…"那時鼓額還沒遭到那次襲擊,如果現在梅子這樣説,我會特別受不了。但即便那時我也很地到了某種刺痛般的難受。我忍着什麼,替這個貧窮的孩子辯解,我告訴子:"別這樣説她,她是個淳樸到極點的好孩子。她生下來就沒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吃的也是一些糙的食物。她缺乏營養,所以沒有長成高個子。那鼓鼓的額頭可能是小時候缺乏鈣質造成的…她走路沒有聲音,那是害怕,她真的害怕…"
"別胡説了,這兒有什麼可怕的?誰對她都很好,怎麼能害怕呢?"她不耐煩地打斷了我的話。
我只有進一步解釋:"不,對比起來,她比其他人還是膽小一些。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害怕——但我的確知道她有些害怕。好像因為出生在那樣一個家庭吧,村頭、民兵連長,差不多任何人都敢喝斥他們,她覺得要四處小心!還有,她在你的面前有陌生,活潑不起來…"
"我對她怎麼了?"
"你對她沒有像對待親姊妹那樣,這點她到了。你是另一種人,這點她也到了。"
"天哪,我對她多好!我甚至親手為她剪髮…她的頭髮多硬,像男人的頭髮一樣。"
"那也不行。你離她太遠了,你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她見了你就不會放鬆…"梅子定定地望着我,像要探尋一些重大的秘密:"她在你面前就能放鬆嗎?她就不害羞不害怕嗎?"我如實回答:"是的。"
"為什麼?"
"
…
"
"為什麼呢?!"我努力地想了想,説:"因為我屬於他們、她的父母那一類人,真的。我離他們近,我走入了他們中間。他們憑覺就能明白這一點…你不要懷疑我這個推斷。"梅子越發不解地望着我。後來她撅撅嘴,忙別的去了。她會接着想下去。她大概想——我們夫之間反而離得遠——是這樣嗎?!
是這樣。這是天生的。但是我愛梅子並終於結合。我愛上了一個不同血脈的"異族人",我早説過。但她本能的、與生俱來的一切對我構成了挑戰。也許我是懷着改變一個人的宗教般的情愛上了她。我發現自己正在失敗。
後來梅子在背後又議論起鼓額,對她紅薯般的膚、衣着、微腆的肚子、走路股撅起的樣子…一一表示了不滿。
這太過份了。我想大喝一聲:住嘴,別污衊我的姊妹!但我沒有那樣做。我忍住了。我只是從她的議論中,強烈地到了來自另一個方向的歧視——是的,這是歧視,對窮人的歧視…
梅子也許並不富有,正像我不富有一樣。可是她以另一種目光看着這塊土地上的孩子。
我發現無法説服梅子。…她給我留下的這個印象,讓我常常想起。我有點對不住鼓額似的,因為我看到梅子走後,這個小姑娘立刻輕鬆了許多。她的笑也真切多了,她敢於大聲呼喊斑虎、叫響鈴和枴子四哥了。現在鼓額遭受了強暴,這已經無可挽回。我端量她靜靜地躺在那兒,滿臉的抓傷,頭髮散亂,突然想到的竟是梅子那時對她的一些議論。多麼弱小無援的一個孩子,多麼可憐。
我現在算是明白了,對於被侮辱與被損害者而言,永遠也不必乞求來自另一個方向的同情和支持;它們是那樣不可靠。即便梅子這樣的好人,一個善良的女人,也自覺不自覺地了歧視。世界多麼可怕。世界上哪兒去找不歧視窮人的人呢?
同時也再一次説明,他們可能依靠的,永遠只是自己。什麼幻想也不能要,要徹底丟開虛念。
鼓額勉強吃了點東西,在響鈴和四哥的夜照料下恢復了一點點。她在我們稍不注意的時刻跑走了,一直跑到父母身邊。這一下可把我害苦了。我儘可能不去想這事情的始末,不敢走進那個底矮的小泥屋。我不知道見了那兩個老人該怎麼説,怎麼有勇氣面對那兩張疲倦衰老的臉…也許他們會問:"俺把孩兒給你了,你是怎麼照料她哩?這會兒俺孩兒怎麼辦哩?"那時我會無地自容。
但無論如何我還是要到那個村莊去,去看望鼓額。那天我走在長滿了蕪草的田埂上,看着滿地黃瘦的莊稼,心想:這個世界多麼危險哪!這個世界對於窮人而言是最危險不過的了…
如果這條荒土路上走着梅子,她與我一起,我的心情會好得多。她一時不會到這條小路上來的…
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才讓鼓額重新回到了葡萄園。她遵循了多麼奇特的邏輯啊,她竟然或多或少認為這一來自己有了新的罪孽。她害怕見到園子裏的每一個人,連斑虎的注視也受不了。她撲在響鈴懷裏哭着,響鈴最後忍不住也哭起來。
她很快消瘦了,本來就弱小的一個人,這會兒變得讓人目不忍睹。響鈴偶爾把她擁到懷裏,拍打着、安着,像護住了一個小娃娃。幾乎一整天裏聽不到她一句話,她只是默默做活,勞動會使她忘記什麼,所以我們都沒有阻止她。她有一次定定地望着我,説一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