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書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説 阅读记录

第04節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就是不公。人家為社裏跑斷了腿,還不如吃飽蹲賺好兒!"柳萌差點跳起來。所有人都停了手裏的活兒。這"吃飽蹲"三個字太刺人了,而且矛頭顯面易見指向了大多數在辦公室編稿子的人。好像是我們不務正業似的。柳萌手指着打字員説道:"你懂什麼?再胡説八道我停你的職!"小打字員弓着進裏屋躲了。

柳萌長嘆着,環顧四周:"你們有時間也出去跑跑,找找門路,不能讓哪一個人壟斷了!"整個一天氣氛緊張,大家都非常不快。我明白:這兒最後的一點寧靜也完結了,我們開始走入喧囂。

柳萌與多男子的口角只是偶爾發生,他們相處仍大致愉快。有好幾次主編親自與他到外邊拉贊助、談項目,回來時眉飛舞:"他這方面是個天才,接觸人快,切入正題快。

我們雜誌社今後就依靠他了…小怪物!"那即興而出的外號正好表達了她無法自抑的興奮和快樂。這一來大家都叫男編輯為"小怪物"了。其實他壯高大,與"小"毫不沾邊。他身邊倒真有個人又小又怪,那就是女打字員。她現在已經不能坐在打字機前了,跑野了腳,上掛個傳呼機,加上長得小巧,看上去真是奇特。柳萌告訴:跟企業家打道就得忍。有一次他們喝醉了酒,一抬手就把小打字員舉到半空…

有關方面終於送來一紙嚴厲的通知:自下半年開始,所有雜誌都終止財政撥款,實行自收自支。並指出這是實行市場經濟的重要舉措。

柳萌跳了起來,所有人都拍起了桌子。"這是釜底薪!

這是不顧後果!把我們跟黃小報雜誌一鍋煮了!不行,我得去找他們算帳…"她馬上往外撥電話,撥了幾個都不通,"他媽的,肯定別的刊物也在吵,吵個什麼?它們平時光知道胡來,現在又…"她風風火火跑走了。一連幾天沒見她的影子。好不容易又出現在辦公室,無比疲憊。我產生了深深的同情。起碼在某一點上她沒有説錯——可怕的揮霍正蔓延全城,人在發瘋般追求物質享受,幾十萬上百萬的高級轎車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已經擠得水不通——在鄉村城鎮,一個小股長甚至民兵連長都坐上了高級轎車,一些滿臉油污的下坯已經坐上了帶緊急充氣墊的超豪華轎車…隨便把一輛轎車的一個輪子分出來就可以養活一份嚴肅雜誌,而他們卻決心停止支付經費。這是任何一個有希望的民族都難以做出的舉動,是物慾衝擊下的瘋癲。

在這樣的情勢之下,勢必催生出一大批下讀物…誰來為一個民族文化的崩潰承擔責任呢?

這一天並不遙遠。

柳萌疲憊之後就是温柔的嘆息:"哎呀各有各的難處。不管錢不知柴米貴,國家得顧大的,我們也得體諒。沒有辦法,只有自己想辦法了,只要積極想辦法,雜誌不僅能辦下去,而且還能辦得更好…"我的心涼了,全部同情立刻飛得光。她的本質就是苟且和妥協,是很容易被説服的。她竟然絲毫看不出整個問題的質、它所藴含的暴、不負責任和無知的肆。她很快就被安撫下來,又像個剛賭過氣的小媳婦了。

接着刊物理所當然地走向了"惡俗"——一個接一個所謂的"企業家"登堂入室,照片、長文、手持電話的封面封底人物像…下賤甚至黃準黃的圖片和文字,撒謊、吹捧、徵婚廣告,一應俱全…濁洶湧而來,淹過了編輯的小桌。小打字員第三次產後剛剛上班,如此虛弱又如此愉快,在桌子間擰着喊叫:"早就該這麼幹了!

"我真想把她抓起來扔到樓下。她頂多有三十多公斤,我一揮手就能把她扔幾米遠。

基金會極有"前途",柳萌向大家報告:現在苗頭很好,這樣下去,我們大夥兒就是躺着玩也不怕了。除了‮基搞‬金會還有刊物自身收入——通過改革編輯方針,盈餘大約是過去的三倍!"怪不得上級讓我們下海呀,這是着我們動腦筋,學會游泳。我們對待這個第一是不怕;第二是戰之能勝!是吧是吧!是吧?!"她端着磁化水杯,一個個環視,最後把目光停留在我臉上。我對視了一下,只一下就發現她變了:漲了滿臉的慾望使她的面部肌變了形,整個人顯得陌生又醜陋,這簡直就不是過去的柳萌。

"你也該多出去走走,一回生兩回,久了就習慣了,剛開始我也不好意思…"我明白這是對我一個人説的。她鼓勵我幹什麼?當然是搞錢,可她説得多麼牙磣,乍一聽還以為她在講自己別的什麼生涯呢。同樣是這個端着水杯的微胖女人,前不久站在這兒還説"挽救刊物就是挽救未來!"看來她這一次是決意要斷送"未來"了。其實她從來也沒明白什麼才是"未來",她那些關於這一切的討論,不過是一個淺薄的、嘴尖舌快的女人另一種時髦罷了。對她太認真就會上當。在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每個人都長了一顆心,其中有相當大一部分人是"空心人"。

夜間,我躺在宿舍裏一陣辛酸,難過得睡不着。我一遍遍想着o三所"瓷眼",還有我的導師最後的子…這一切是不會忘記了。那時我憤然離開,決心走出一座陰森的大樓,讓陽光照得雙眼濛…我走在大街上,像個遊子一樣茫然四顧,真想不到最後落到了又一個鬼地方!

星星在窗外閃爍。我長久盯着寶石一樣的星星,心裏一陣納悶:怎麼如此美麗的星空之下會忙碌着那麼一幫污爛糟?

這真有點不可思議;這真是可怕的存在…我一直望着星星——它與我童年所張望的真是同一片星空嗎?我不敢想下去。

童年的星星好像比現在大、亮,它們是低垂的,一次次想親近土地上的一切:草、樹叢、石竹和鳶尾花。星星在三十多年的時間裏退遠了——一絲一絲退去,帶着失望的歉意退去——大地及大地上的一切使它們失望了;它們是對的。我們這兒的一切即將被星空拋棄,我們將沒有光,沉入渾茫無緒的、鉛墨一樣的黑暗…

天亮了,仍不想起牀。我開始對那個雜誌社到怯懦和厭惡。頭一陣陣疼痛,我想我是病了。

我病得時間好長,一連十幾天沒有上班。柳萌來了,她肩上那個小挎包像拳頭一樣大,看上去令人氣憤。一個人居然可以揹着這樣小的挎包,什麼荒謬的事情還幹不出來?她坐在牀邊,伸手試試我的腦殼,説一聲:"多麼可憐!"她身上丁香花的氣息又濃烈地噴湧而出…這麼柔軟的手掌,這麼好的手指甲,乾點什麼不好?為什麼偏要去幹那些"一回生兩回"的勾當呢?

"好好養病,爭取早點上班,好多事情等着你呢。"她鼓勵、詢問,不斷地關懷。看來這份雜誌正處於非常輕鬆自如的階段,她有閒心在我這貧寒的小宿舍中呆那麼長時間,而且笑口常開。

她走了。後來再登門的是會計,他是送我這個月的工資和補貼來的。補貼一下子比工資多出好幾倍,黑乎乎的一疊兒放在牀邊。這些錢是非常髒的。…整整兩年多時間我都在若即若離的狀態下。我知道,我正在接近一個痛苦的決定。這期間又經歷了許多,比如與梅子的結識,我寫下的幾本歌子…梅子大大抵消了我的痛苦,她和我有了一份與常人大同小異的、火熱而安定的生活。但我無法把那些銘刻在心的苦痛擋在小屋之外。我對梅子説:我想離開、離開。她問我離開雜誌社嗎?我説是的,不過…也許,我反正要離開——我到有什麼催着,我需要離開了。我將在一個全新的、稍稍遙遠的土地上,回視我歷經的全部…這已經有些晚了,但這是必須的。

這個想法逐漸堅定、清晰。但要實現這個想法,那真是太難了。

那會兒辭職風席捲這座城市,有時甚至是得到某種莫名的鼓勵。我於是對這座城市正式提出了告別。因為這幾年中我藉着到東部出差,已經發現了那片葡萄園。某種孤注一擲的心情支持了我,也使我更加堅定。我的岳父以空前的嚴厲阻止了我,但最後是我勝利了。他認為我是"離隊伍",就像戰爭年代一樣,是個"逃兵"。我説不,這是"入伍",是走上"前線"

當然這是蒙他——我還遠遠沒有走上"前線"。我只是沒有忘記"前線",我如果踏上通往"前線"之路就已經很幸福了。當污濁埋上喉嚨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首先是跳出來。對我、對任何不願死亡的人而言,暫時也別無選擇了。

***老胡師,在這安靜的葡萄園的‮夜午‬,我多想再一次與您促膝長談。那回對飲長久地留在我的腦海中。我需要看到您的銀髮和微笑,您的黑大煙鬥。作為一個令人遺憾的學生,我先是離開了自己的專業、爾後又離開了學界和工作單位,回到了這樣一片荒涼…我在前面為自己也為我們這一類人做了辯解,指出那場由來已久的、不可避免的和擊的光榮。我現在想説的是,這兒比我離開的地方潔淨一萬倍:如果説到事業和知識,這裏從廣義上、從本質上講,也比那個地方深刻和真實一萬倍。我在這裏成長的機會遠遠大於那裏,我有一天必定會從這兒出發遠行的。

在有關柏老的那個故事中,您也是其中的人物,是個介入者。所以您在那時沒有任何懷疑和誤識。但關於"瓷眼"、我的導師、導師的恩師、o三所,您卻沒有表現出那樣的清晰。這是因為沒有同身受。您對於這個時代裏某些故事雷同的嚴重還有些低估。我卻要一再地揭示和記錄由於一個時代想象力的枯竭而帶來的可笑而殘酷的"雷同"。

可笑的"雷同",令人啼笑皆非的"雷同",使人淚的"雷同"!就是這些一重複、大致相似的故事,把我們一個又一個純潔和樸素的兄長、導師沉入了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