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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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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看我的選擇又是一個錯誤。但這在當時好像是自然而然的。一方面我急於躲開、安頓自己,另一方面我所需要的那種環境原本就不存在。我在選擇之初還處於相當模糊的時期,在痛苦、猶豫和決絕之間徘徊,追求中還抱着一分幻念。

雜誌社的頭兒是個四十多一點的女同志,矜持而端莊,看上去只有三十左右,是什麼學院常務副院長的第二任子。她用一個磁化杯子喝茶,在一個合用的大辦公室裏辦公;她常常與大家一塊兒討論平時遇到的一些問題,給人和藹隨便、認真和有原則的印象。她的對面正好有一個空桌,這會兒就成了我的地方。

每天我都能聞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的丁香味兒,她大概使用了那種香型的化妝品。她是一個十分乾淨利落的女人,打扮上真是一絲不苟。她微胖、白皙,一雙眼睛黑亮得像個嬰兒,平時很喜歡吃零食,上班時常吃一點新疆葡萄乾、松籽和話梅等,每一次都遞過來一些。

比起原來的頭兒,我覺得她好多了。在這樣的單位工作,累一些也沒什麼。本來雜誌社規定一三六上班,可我願意每天都來這兒。與過去不同的是,我現在要參與討論版面、稿件、文化科技動態和藝術等等,新鮮而富有彈。這十分合我的胃口。不久,就由我親手編髮了我的導師的遺作——那些動人心絃的詩作。我們的雜誌有文學藝術版面,它以前由主編兼管,這會兒就讓我接替了。

雜誌社與o三所相比,工作人員的福利要差一點,但也相當好了。每個編輯人員除了按時發放工資外,還有坐班費、編輯費及好稿獎勵。整個雜誌社共二十餘人,有一幢辦公樓,一座宿舍樓、四輛車,經濟上獨立。由於雜誌發行量幾年來一直穩定在二十萬份,所以非常寬裕。後來各種嚴肅報刊的發行量受電視和通俗讀物的擠壓,數量急劇下降,我們的雜誌也保住了十萬大限。這樣經濟收益仍然很好。加上這份雜誌一直是政府支付經費,所以它注重的是社會效益,即便發行量下降到幾千份,工作人員的工資仍然不成問題。

主編柳萌經常把丈夫對刊物的意見告訴我們,使我知道她非常看重男人的意見。每一次她都讓大家一起分享那種特別的歡樂:"他看得才認真哩,哪個標點不對都用鉛筆標出來;還有,哪個的該用地,他都劃了記號。他説圖太草率…"我注意看了看,發覺除"圖草率"一條是絕對正確之外,其他的都搞錯了。

她特別注意收集社會上的反應,如果是某個領導的意見,她就會召集大家議一下。所有雜誌社的人膽子都蠻大,一些的稿子也敢端到主編面前,她一高興就簽發了。我發現她與一些領導打電話的時間比較長,説話非常隨便,而且還不時地一句:"就不!"

"我就不!"

"我才不管哩!"當然,這不是什麼大膽的頂撞,電話另一端的人絕不會惱怒的。

憑了柳萌的關係,我們的雜誌幾次化險為夷——有些稿子當然要得罪人,有的告到上邊頭兒跟前,頭兒就抓起電話直接找柳萌。柳萌據理力爭,不時地吐出幾個"就不",問題就解決了。

柳萌是雜誌社絕不可缺的人物。我覺得她唯一的缺點是容易接受影響,自己內心並無什麼固定主張。但她人的確不壞,善良,單純,心態絕不像四十多歲。同室的一個三十歲左右、髮非常濃重的男編輯,好像可以拘束柳萌。他不願做的事情,柳萌也沒有辦法。男編輯脾氣很大,有一次我上班略晚了一點,一進門發現他把一個水杯子扔在地上,柳萌的臉正轉向窗外。我坐下來,柳萌還站在窗前,一隻手在掏手絹。後來她轉過身,讓我看到了發紅的眼睛——她剛才哭過!

我稍稍有點吃驚。

她極力顯得什麼事兒也沒有,馬上笑着問我,説封二的女畫怎麼了?我最不喜歡一窩蜂跟上了:現在幾乎所有的雜誌都要刊登女半女。她説:"我們家那位這一次比較解放,他説人體美嘛,這有什麼不好?不要太保守,我鬆了一口氣…"我覺得這與"保守"毫無關係。這其實是一種合,與真正的勇敢並不搭界。柳萌仗着一點什麼,很喜歡扮演思想解放的勇士,言別人所不敢言,做別人所不敢做,骨子裏卻很願討人喜歡。她並沒有在真正的意義上堅持過什麼。

這是我一眼就看得出的。

柳萌在兩個方面都會被接受:上層與民間。子久了,我終於明白那個男編輯與她的關係非比尋常了:他們一起出差、一起參加筆會、加夜班等等。她有時注視對方的目光是十分青的,那往往是短促的一瞥。而那位副院長老頭兒與她恩愛非常,每次都用自己的車接送,她對老院長也像對待一個大孩子。

有一次她與我討論起"瓷眼"的事情。我不願提到他,她就一個人談:"都知道那傢伙那方面太糟爛。像畜生一樣。我最討厭這樣的人。有一次開會見面,他握住我的手就不放,兩眼直勾勾看人…還與我們家那位是老朋友呢!什麼玩藝兒,他對你的評價本干擾不了我們,我知道他的德。當然了,男女的事兒也不能像過去那樣大驚小怪——關鍵看是不是有真情實意,就是説情深不深,兩個人如果真…"她端起磁化杯喝茶,沒有了下文。

可惜這樣悠閒的子很快就過去了。大約是我進雜誌社的第二年,關於刊物自養、自負盈虧的風聲就大起來。柳萌讓大家不要慌張,説不管他,全城剩下一份刊物由政府補貼,也得是我們。大家對她的話堅信不疑。

果然,全市刊物自補會議開了好幾次,不少刊物都從補貼名單上劃掉了,我們的刊物仍然照舊。大家暫時鬆了一口氣。

第三年,又是傳言刊物自救,説政府改革措施加大,將把各種各類刊物一律推到自由經濟之中,砍掉所有補貼。我覺得這一次可能是真的,因為那個男編輯已經受柳萌之託,動手搞一個"基金會"了。他差不多停止了正常工作,一直開一輛專車在外面奔波,社裏的小女打字員隨其左右,稱為"女秘書"。我們問主編刊物前途,她説:"找過上邊頭兒了,沒事。"男編輯越來越忙,他開始到很遠的東部去搞錢了,而且正式提出車上要裝備一部無線電話。柳萌同意了。她自己一直想裝這樣的電話,但沒捨得。

基金會進展緩慢,柳萌説現在辦什麼都難。她開會佈置工作,特別強調雜誌社的"創收"問題,説盡管我們刊物沒事,但仍要提防"無米之炊",要求我們每一個編輯都要關心經濟問題,想點子、出方法;還特別提出一個規定讓大家討論:在"創收"中效益顯著者的回扣——即從全部款項中多少歸他所有?她説這之前是嚴的,但如果形勢嚴峻了,這個問題就由不得別人,這關係到一份雜誌的生死存亡!"挽救刊物就是挽救未來!"美麗而莊嚴的一句警語——從哪兒學來的?這不像她的語言,也不像她那個胖乎乎軟綿綿的老頭兒的。

我心裏非常清楚,我們這個雜誌不同於其他雜誌,物質基礎相當雄厚,長期以來又得到上邊的有力支持,而且訂數直到目前居高不下;再加上廣告費,自保當是沒問題的。從長計議對,但如此驚慌,磨刀懸賞,似乎有點危言聳聽了。如果我們過去不是那麼大手大腳花錢,基金會早成了。大家得撈且撈,比一比那些勉強維持着基本工資的嚴肅雜誌,比一比那些長期發不出工資的企業,我們這樣搞錢實在有愧。我們辦這麼一份淺而不惡的刊物,有什麼理由大把地分錢?

我知道她真正害怕的不是刊物辦不下去,因為本不存在這樣的危險;她擔心的是不能像過去那樣隨心所地分錢。

真正有經濟之虞的雜誌當然有,但它們大多是那些真正嚴肅和純潔的刊物;而這樣的刊物,我們這座城市暫時還沒有呢。

那個男編輯的地位本來就特殊,這一來更是目中無人。他仗着那身濃重的髮,往了不少不道德的女孩子。不止一次有姑娘眼淚汪汪跑來,訴説她的幸與不幸。這種時刻如果柳萌在場,整個雜誌社就亂了套。她會一改平時的嫺靜温和,大聲訓人,噔噔噔樓上樓下喊…這樣忙上半天,直到小姑娘溜了,她才能坐下喝茶。她的臉汗津津的,説現在這個年頭,什麼事都有,還説不準她是什麼東西呢!"你看見她了吧?

連腳趾甲都染成了藍的!"多男子十天半月不來單位一次,帶着身材微小的女打字員飛一樣來去。有一天他回來了,柳萌立刻不失時機把他關到裏屋,叫嚷:"好好談談,該好好談談了!"裏面很快就傳出一陣吵鬧。男編輯嗓門大得嚇人,一會兒又發出委屈的鼻音。接着是一陣寂靜,靜得讓人擔憂。謝天謝地又有了聲音,是柳萌弱小而堅定的聲音:"就不!就不!

"半個多小時之後,兩人和顏悦出來了。多男子向我、向其他人舉手行禮,又對柳萌説:"我先去了,主編!"就下了樓。

柳萌微皺着眉頭自語一句:"這個人哪,唉,也不容易…"但無論如何,柳萌對他的不滿還是明顯增大。首先是嫌他走了不及時回來,再就是"名堂太多","名堂"大概指那些花花綠綠的事兒。於是只要她逮住男編輯,就要往狠裏戴一次。到最後有一個人沉不住氣了,就是小女打字員。她平時不言不語,這會兒突然勇敢起來,在主編獨自喃喃的時候,竟然撅起嘴"哼"了一聲。柳萌砰地放下杯子,"你哼什麼?"

"我哼不公!"

"你懂得什麼公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