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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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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蛙。”吉喜輕聲説。

“到了你面前呢?”胡會又咬了一下吉喜的嘴

“搖着尾巴的叭兒狗。”吉喜説着抖了一下身子,因為頭上的乾草屑落到脖頸裏令她發癢了。

“到了你身上呢?臉貼臉地對着你時呢?”胡會將吉喜抱到炕上,輕輕地開了她的衣襟。

吉喜什麼也沒説,她不知道他那時像什麼。而當胡會將他的深情有力地傾訴給她時,扭動着的吉喜忽然喃喃呻道:“這時是隻吃人的老虎。”火爐上的水開了,沸水將壺蓋頂得噗噗直響。吉喜也顧不得水燒老了,一任壺蓋活潑地響下去,等他們濕漉漉地彼此分開時,一壺開水分明已經被燒飛了,屋子裏洋溢着暖洋洋的水蒸氣。

吉喜在那個難忘的黃昏盡頭想,胡會一定會娶了她的。她會給他烹茶、煮飯、剖魚、餵豬,給他生上幾個孩子。然而胡會卻娶了另一個女人做他的子。當吉喜將滿是鱗片的刳魚水兜頭澆到新郎胡會身上時,她覺得那天的太陽是如此蒼白冷酷。從此她不允許胡會進入她的屋子,她的煙葉和茶點寧肯留給別的男人,也不給予他。胡會死的時候,全阿甲漁村的人都去參加葬禮了,惟獨她沒有去。她老邁地站在窗前,望着夜川不息的逝川,耳畔老是響起沸水將壺蓋頂得噗噗的聲響。

產婦再一次呻起來,吉喜從胡會的畫像前離開。她邊挪動步子邊嘟囔道:“唉,你是多麼像一隻出洋相的猴子。”説完,又慣常地罵了上帝一句什麼,這才來到產婦身邊。

“吉喜大媽,我會死嗎?”產婦從毯子下伸出一隻濕漉漉的手。

“頭一回生孩子的女人都想着會死,可沒有一個人會死的。有我在,沒有人會死的。”吉喜安道,用巾擦了擦產婦額上的汗“你想要個男的還是女的?”產婦疲憊地笑笑:“只要不是個怪物就行。”吉喜説:“現在這麼想,等孩子生下來就橫挑鼻子豎挑眼了。”吉喜坐在炕沿前説“看你這身子,像是懷了雙胞胎。”產婦害怕了:“一個都難生,兩個就更難生了。”吉喜説:“人就是嬌氣,生一個兩個孩子要哎喲一整天。你看看狗和貓,哪一窩不生三五個,又沒人侍候。貓要生前還得自己叼棉花絮窩,它也是疼啊,就不像人這麼嬌氣。”吉喜一番話,説得產婦不再哎喲了。然而她的堅強如薄冰般脆弱,沒多久,便又呻起來,並且口口聲聲罵着胡刀:“胡刀,你死了,你作完孽就不管不顧了,胡刀,你怎麼不來生孩子,你只知道痛快…”吉喜暗自笑了。天轉暗了,胡刀已經給豬續完了乾草,正把劈好的乾柴攏成一捆,預備着夜晚在逝川旁用。雪小得多了,如果不仔細看,分明就是停了的樣子。地上積的雪可是厚厚的了。紅松木柵欄上頂着的雪算是最好看的,那一朵朵碗形的雪相挨迤邐,被身下紅燭一般的松木杆映襯着,就像是温柔的火焰一樣,瑰麗無比。

灰黑的時候吉喜覺得心口一陣陣地疼了。她聽見漁村的狗正撒歡地吠叫着,人們開始到逝川旁生篝火去了。產婦又一次平靜下來,她出了過多的汗,身下乾的葦蓆已經潤了。吉喜點亮了蠟燭,產婦朝她歉意地笑了“吉喜大媽,您去捕淚魚吧。沒有您在逝川,人們就覺得捕淚魚沒有意思了。”的確,每年在初雪的逝川岸邊,吉喜總能打上幾十條甚至上百條的活蹦亂跳的淚魚。吉喜用來裝淚魚的木盆就能惹來所有人的目光。小孩子們將手調皮地伸入木盆中,去摸淚魚的頭或尾,攪得木盆裏一陣翻騰。爸媽們這時就過來喝斥孩子了:“別傷着淚魚的鱗!”吉喜説:“我去捕淚魚,誰來給你接生?”產婦説:“我自己。你告訴我怎樣剪臍帶,我一個人在家就行,讓胡刀也去捕淚魚。”吉喜嗔怪道:“看把你能耐的。”產婦挪了一下腿説:“吉喜大媽,捕不到淚魚,會死人嗎?”吉喜説:“哪知道呢,這只是傳説。況且沒有人家沒有捕到過淚魚。”產婦又輕聲説:“我從小就問爸媽,淚魚為什麼要哭,為什麼有着藍的鱗片,為什麼在初雪之後才出現,可爸媽什麼也回答不出來。吉喜大媽,您知道嗎?”吉喜落寞地垂下雙手,喃喃地説:“我能知道什麼呢,要問就得去問逝川了,它能知道。”產婦又一次呻起來。

天完全暗下來了。逝川旁的篝火漸漸亮起來,河水開始發出一種隱約的嗚咽聲,漁民們連忙佔據着各個水段將銀白的網一張一張地撒下去。木盆裏的水早已準備好了,漁婦們包着灰或藍的頭巾在岸上結結實實地走來走去。逝川對岸的山披着銀白的樹掛,月亮竟然奇異地升起來了。冷清的月光照着河水、篝火、木盆和漁民們黝黑的臉龐,那種不需月光照耀就橫溢而出的悲涼之聲已經從逝川上游傳下來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彷彿萬千只小船從上游下來了,彷彿人世間所有的落葉都朝逝川湧來了,彷彿所有樂器奏出的最傷的曲調彙集到一起了。逝川,它那毫不掩飾的悲涼之聲,使阿甲漁村的人沉浸在一種宗教氛圍中。有個漁民最先打上了一條淚魚,那可憐的魚輕輕擺着尾巴,眼裏的淚紛紛垂落。這家的漁婦趕緊將魚放入木盆中,輕輕地安道:“好了,別哭了;好了,別哭了…”橘黃的黃火使漁婦的臉幻化成古銅,而她包着的頭巾則成為蒼藍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夜越來越深了,胡刀已經從逝川打上了七條淚魚。他空跑回家裏,看他老婆是否已經生了。那可憐的女人睜着一雙大眼呆呆地望着天棚,一副絕望的表情。

“難道這孩子非要等到淚魚過去了才出生?”吉喜想。

“吉喜大媽,我守她一會兒,您去逝川吧。我已經捕了七條淚魚了,您還一條沒捕呢。”胡刀説。

“你守她有什麼用,你又不會接生。”吉喜説。

“她要生時我就去逝川喊您,沒準——”胡刀吐吐地説“沒準明天才能生下來呢。”

“她不過今夜,十二點前準生。”吉喜説。

吉喜喝了杯茶,又有了一些神,她換上一新蠟燭,給產婦講她年輕時鬧過的一些笑話。產婦入神地聽了一會兒,忍不住笑起來。吉喜見她沒了負擔,這才安心了。

大約‮夜午‬十一時許,產婦再一次被陣痛所包圍。開始還是小聲呻着,最後便大聲叫喚。見到胡刀張皇失措進進出出時,她似乎找到了痛苦的源,簡直就要咆哮了。吉喜讓胡刀又點亮了一蠟燭,她擎着它站在產婦身旁。羊水破裂之後,吉喜終於看見了一個嬰孩的腦袋像只透的蘋果一樣微微顯出來,這顆成的果實呈現着醉醺醺的神態,吉喜的心一陣歡愉。她竭力鼓勵產婦:“再加把勁,就要下來了,再加把勁,別那麼嬌氣,我還要捕淚魚去呢…”那顆猩紅的果實終於從母體垂落下來,那生動的啼哭聲就像果實的甜香氣一樣四處瀰漫。

“哦,小丫頭,嗓門怪不小呢,長大了肯定也愛吃生魚!”吉喜沉靜地等待第二個孩子的出世。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產婦呼急促起來,這時又一顆成的果實微微顯出來。產婦嚎叫了一聲,一個嗓門異常嘹亮的孩子騰地衝出母腹,是個可愛的男嬰!

吉喜大叫着:“胡刀胡刀,你可真有造化,一次就兒女雙全了!”胡刀興奮得像只採花粉的蜂,他地看着自己的子,像看着一位功臣。產婦終於平靜下來,她舒展地躺在鮮血點點的濕潤的葦蓆上,為能順利給胡家添丁進口而到愉悦。

“吉喜大媽,興許還來得及,您快去逝川吧。”產婦疲乏地説。

吉喜將滿是血污的手洗淨,又喝了一杯茶,這才包上頭巾走出胡家。路過廳堂,本想再看一眼牆上胡會的那張洋相百出的畫像,不料牆上什麼畫像也沒有,只有一個木葫蘆和兩把木梭吊在那兒。吉喜吃驚不小,她剛才見到的難道是胡會的鬼魂?吉喜詫異地來到院子,空氣新鮮得彷彿多給她加了一葉肺,她覺得舒暢極了。胡刀正在燒着什麼,一簇火焰活躍地跳動着。

“你在燒什麼?”吉喜問。

胡刀説:“俺爺爺的畫像。他活着時説過了,他要是看不到重孫子,就由他的畫像來看。要是重孫子出生了,他就不必被掛在牆上了。”吉喜看着那簇漸漸熄滅的火焰淒涼地想:“胡會,你果然看到重孫子了。不過這胡家的血脈不是由吉喜傳播下來的。”胡刀又説:“俺爺爺説人只能管一兩代人的事,超不過四代。過了四代,老人就會被孩子們當成怪物,所以他説要在這時毀了他的畫像,不讓人記得他。”火焰燒化了一片雪地,它終於收縮了、泯滅了。藉着屋子裏反映出的燭光,雪地是檸檬的。吉喜聽着逝川發出的那種輕微的嗚咽聲,不淚滾雙頰。她再也咬不動生魚了,那有質的鱗片當年在她的齒問是怎樣發出暢快的叫聲啊。她的牙齒可怕地落了,牙牀不再是鮮紅的,而是青紫的,像是一面曠持久被煙熏火燎的老牆。她的頭髮稀疏而且斑白,極像是冬口旁的一簇孤寂的荒草。

吉喜就這麼着淚回到她的木屋,她將魚網搭在蒼老的肩頭,手裏提着木盆,吃力地朝逝川走去。逝川的篝火玲瓏剔透,許多漁婦站在盛着淚魚的木盆前朝吉喜張望。沒有那種悲哀之聲從水面飄溢而出了,逝川顯得那麼寧靜,對岸的白雪被篝火映得就像一片黃金鋪在地上。吉喜將同下到江裏,又艱難地給木盆註上水,然後呆呆地站在岸邊等待淚魚上網。子夜之後的黑暗並不漫長,吉喜聽見她的身後有許多人走來走去。她想着當年她澆到胡會身上的那盆刳魚水,那時她什麼也不怕,她太有力氣了。一個人沒有了力氣是多麼令人痛心。天有些冷了,吉喜將頭巾的邊角努力朝部拉下,她開始起第一片網。網從水面上刷刷地走過,那種輕飄飄的覺使她的心一陣陣下沉。一條淚魚也沒捕到,是個空網,蒼白的網攤在岸邊的白雪上,和雪融為一體。吉喜毫不氣餒,總會有一條淚魚撞入她的網的,她不相信自己會兩手空空離去。又過了一段時間,曙已經微微呈現的時候,吉喜開始起第二片網。她小心翼翼地拉着第二片網上岸,覺那網沉甸甸的。她的腿哆嗦着,心想至少有十幾條美麗的藍淚魚嵌在網眼裏。她一心一意地收着網,被收上來的網都是雪白雪白的,她什麼也沒看見。當網的端頭垂頭喪氣地輕輕顯時,吉喜驀然醒悟她拉上來的又是一片空網。她低低地罵了上帝一句什麼,跌坐在河岸上。她在想,為什麼覺網沉甸甸的,卻一無所獲呢?最後她明白了,那是因為她的力氣不比從前了,起同時網就顯得沉重了。

漸漸地明瞭,篝火無聲地熄滅了。逝川對岸的山赫然顯,許多漁民開始將捕到的淚魚放回逝川了。吉喜聽見水面發出“啪啪”的聲響,那是淚魚入水時的聲音。淚魚紛紛朝逝川的下游去了,吉喜彷彿看見了它們那藍的脊背和紅的鰭,它們的尾靈巧地擺動着,遊得那樣快。它們從逝川的上游來,又到逝川的下游去。吉喜想,淚魚是多麼了不起,比人小几百倍的身子,卻能歲歲年年地暢遊整條逝川。而人卻只能守着逝川的一段,守住的就活下去、老下去,守不住的就成為它岸邊的墳冢,聽它的水聲,依然望着它。

吉喜的嗓音嘶啞了,她很想在逝川岸邊唱上一段歌謠,可她覺自己已經不會發聲了。兩片空網攤在一起,晨光温存地愛撫着它們,使每一個網眼都泛出柔和的光澤。

放完淚魚的漁民們陸陸續續地回家了。他們帶着老婆、孩子和狗,老婆又帶着木盆和漁網,而温暖的篝火灰燼裏則留有狗活潑的爪印。吉喜慢慢地站起來,將兩片魚網攏在一起,站在空蕩蕩的河岸上,回身去取她的那個木盆。她艱難地靠近木盆,這時她驚訝地發現木盆的清水裏竟遊着十幾條美麗的藍淚魚!它們那麼悠閒地舞蹈着,吉喜的眼淚不由瀰漫下來了。她抬頭望了望那些回到漁村的漁民和漁婦,他們的身影飄忽不定,他們就快要回到自己的木屋了。一抹緋紅的霞光出現在天際,使阿甲漁村沉浸在受孕般的和平之中。吉喜搖晃了一下,她很想讚美一句上帝,可説出的仍是詛咒的話。

吉喜用盡力氣將木盆拖向岸邊。她跪伏在岸邊,氣,用瘦骨嶙峋的手將一條條豐滿的淚魚放回逝川。這最後一批淚魚一入水便迅疾朝下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