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親土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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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在銀河遙望七月的禮鎮,會看到一片盛開着的花朵。那花朵呈穗狀,金鐘般垂吊着,在星月下泛出幻的銀灰。當你斂聲屏氣傾聽風兒吹拂它的温存之聲時,你的靈魂卻首先聞到了來自大地的一股經久不衰的芳菲之氣,一縷凡俗的土豆花的香氣。你不由在燦爛的天庭中落淚了,淚珠敲打着金鐘般的花朵,發出錯落有致的悦耳的迴響,你為自己的前世曾悉心培育過這種花朵而到欣。
那永遠離開了禮鎮的人不止一次通過夢境將這樣的鄉愁捎給他的親人們,捎給熱愛土豆的人們。於是,晨曦中兩個剛剛離夢境到晨搖曳的土豆地勞作的人的對話就司空見慣了:“昨夜孩子他爺説在那邊只想吃新土豆,你説花才開他急什麼?”
“我們家老邢還不是一樣?他嫌我今年土豆種得少,他聞不出我家土豆地的花香氣。你説他的鼻子還那麼靈啊?”土豆花張開圓圓的耳朵,聽着這天上人間的對話。
禮鎮的家家户户都種着土豆。秦山夫婦是禮鎮種土豆的大户,他們在南坡足足種了三畝。天播種時要用許多袋土豆栽子,夏季土豆開花時,獨有他家地裏的花最全,要紫有紫,要粉有粉,要白有白。到了秋天,也自然是他們收穫最多了。他們在秋末時就進城賣土豆,賣出去的自然成了錢存起來,餘下的除了再做種子外,就由人畜共同享用了。
秦山又黑又瘦,夏天時愛打赤腳。他媳婦比他高出半頭,不漂亮,但很白淨,叫李愛傑,温柔而賢惠。他們去土豆地幹活時總是並着肩走,他們九歲的女兒粉萍跟在身後,一會兒去採花了,一會兒又去捉螞蚱了,一會兒又用柳條去戲老實的牛了。秦山嗜煙如命,人們見他總是叼着煙眯縫着眼自在地着。他家的園子就種了很多煙葉,秋天時煙葉長成了,一把把蒲扇似的拴成捆吊在房檐下,像是古古香的編鐘,由着秋風來吹打。到了冬天,秦山天天坐在炕頭煙,有時還招來一羣煙友。他的牙齒和手指都被煙燻得焦黃焦黃的,嘴是豬肝,秦山媳婦為此常常和他拌幾句嘴。
秦山因為煙過量常常咳嗽,秋尤甚,而秋又尤以晚上為甚。李愛傑常常跟其他女人抱怨説她兩三天就得洗一回頭,不然那頭髮裏的煙味就燻得她翻胃。女人們就打趣她,秦山天天摟着你煙不成?李愛傑便紅了臉,説去你們的,秦山才沒那麼多的糾纏呢。
可是糾不糾纏誰能知道呢?
秦山和子愛吃土豆,女兒粉萍也愛吃。吃土豆的名堂在秦家大得很,蒸、煮、烤、炸、炒、調湯等等,花樣繁雜得像新娘子袖口上的蘇。冬天的時候粉萍常用火爐的二層格烤囫圇土豆,一家人把它當成飯後點心來吃。
禮鎮的人一到七月末便開始摸新土豆來吃了。小孩子們竄到南坡的土豆地裏,見到壟台有拇指寬的裂縫了,便將手指順着裂縫伸進去,保準能掏到一個圓鼓鼓的土豆,放到小籃裏,回家用它燉豆角吃真是妙不可言。當然,當自家地的裂縫被一一企及、再無土豆出早的跡象時,他們便貓着竄入秦山家的土豆地,像小狐狸一樣靈地摸着土豆,生怕被下田的秦山看見。其實秦山是不在乎那點土豆的,所以這個時節來土豆地幹活,他就先在地頭大聲咳嗽一番,給小孩子們一個逃的信號,以免嚇着他們。偷了土豆的孩子還以為自己做賊做得高明,回去跟家長説:“秦山煙落下的咳嗽真不小,都咳嗽到土豆地去了。”初秋的時令,秦山有一天吃着吃着土豆就咳嗽得受不住了,雙肩抖得像被狂風拍打着的一隻衣架,只覺得五臟六腑都錯了位,沒有一處舒服的地方。李愛傑一邊給他捶背一邊嗔怪:“吧,讓你,明天我把你那些煙葉一把火都點着了。”秦山本想反駁子幾句,可他無論如何都沒有那力氣了。當天夜裏,秦山又劇烈咳嗽起來,而且覺得噁心。他的咳嗽聲把粉萍都驚醒了,粉萍隔着門童聲童氣地説:“爸,我給你拔個青蘿蔔壓壓咳吧?”秦山拉着説:“不用了,粉萍,你睡吧。”秦山咳嗽累了便糊糊睡着了。李愛傑擔心秦山,第二天早早就醒了。她將頭側向秦山,便發現了秦山枕頭上的一攤血。她嚇了一跳,想推醒秦山讓他看,又一想吐血不是好事,讓秦山知道了,不是糟上加糟嗎?所以她輕輕拈起秦山的頭,將他的枕頭撤下,將自己的枕頭墊上去。秦山被擾得睜了一下眼睛,但捺不住咳嗽之後帶給他的巨大疲乏,又睡去了。
李愛傑憂心忡忡地早早起來,洗了那個枕套。待秦山起來,她便一邊給他盛粥一邊説:“咳嗽得這麼厲害,咱今天進城看看去。”
“少兩天煙就好了。”秦山面如土灰地説“不看了。”李愛傑説:“不看怎麼行,不能硬着。”
“咳嗽又死不了人。”秦山説“誰要是進城給我捎回兩斤梨來吃就好了。”李愛傑心想:“咳嗽死不了人,可人一吐血離死就近了。”這種不祥的想法使她在將粥碗遞給秦山時哆嗦了一下,她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無話找話地説:“今天天真好,連個雲彩絲兒都沒有。”秦山邊喝粥邊“唔”了一聲。
“老周家的豬這幾天不愛吃食,老周媳婦愁得到處找人給豬打針。你説都入秋了,豬怎麼還會得病?”
“豬還不是跟人一樣,得病哪分時辰。”秦山推開了粥碗。
“怎麼就喝了半碗?”李愛傑頗為絕望地説“這小米子我篩了三遍,一個穀皮都沒有,多香啊。”
“不想吃。”秦山又咳嗽一聲。秦山的咳嗽像餘震一樣使李愛傑戰戰兢兢。
早飯後李愛傑左勸右勸,秦山這才答應進城看病去。他們搭着費喜利家進城賣菜的馬車,夫婦倆坐在車尾。由於落過一場雨,路面的坑坑窪窪還殘着水,所以車軲轆碾過後就濺起來一串串泥漿,打在秦山夫婦的褲腳上。李愛傑便説:“今年秋天可別像前年,天天下雨,起土豆時得跟個泥猴似的。”費喜利見了一下鞭子回過頭説:“就你們家怕秋天下連綿雨,誰讓你們家種那麼大的一片土豆了?你們家掙的錢夠買五十匹馬的了吧?”秦山笑了一聲:“現在可是一匹不匹呢。”費喜利“咦嗬”了一聲,説:“我又不上你家的馬房牽馬,你怕啥?説個實話。”李愛傑言道:“您別逗引我們家秦山了,賣土豆那些錢要是能買回五十匹馬來,他早就領回一個大姑娘填房了。”費喜利嗬嗬地笑起來,馬也愉快地小跑起來。馬車顛簸着,馬頸下的鈴鐺發出銀子落在瓷盤中的那種脆響。
秦山氣吁吁地説:“咱可沒有填房納妾的念頭,咱又不是地主。”李愛傑追問道:“真要是地主呢?”
“那也只娶你一個,咱喜歡正宮娘娘。”秦山吐了一口痰説“等我哪天死了,你用賣土豆的錢招一個漂亮小夥入贅,保你享福。”李愛傑便因為這無端的玩笑灰了臉,差點落淚了。
醫生給秦山拍了片子,告訴三天後再來。三天後秦山夫婦又搭着費喜利家進城賣菜的馬車去了醫院。醫生悄悄對李愛傑説:“你愛人的肺葉上有三個腫瘤,有一個已經相當大了。你們應該到哈爾濱做進一步檢查。”李愛傑小聲而緊張地問:“他這不會是癌吧?”醫生説:“這只是懷疑,沒準是良腫瘤呢。咱這兒醫療條件有限,無法確診,我看還是儘早去吧,他這麼年輕。”
“他才三十七虛歲。”李愛傑落寞地説“今年是他本命年。”
“本命年總不太順利。”醫生同情地安撫説。
夫倆回到禮鎮時買了幾斤梨,粉萍見父母回來都和顏悦的,以為父親的病已經好了,就和秦山搶梨吃。也許梨的清涼起到了很好的祛痰鎮咳作用,當夜秦山不再咳了,還蠻有心情地向李愛傑求温存。李愛傑心裏的滋味真比調味店的氣味還複雜。答應他又怕耗他的氣血使他情況惡化,可不答應又擔心以後是否還有這樣的機會。整個的人就像被馬蜂給蜇了,沒有一處自在的地方,所以就一副尷尬的應付相,得秦山直埋怨她:“你今晚是怎麼了?”第二天李愛傑早早就醒來,藉着一縷柔和的晨光去看秦山的枕頭。枕頭乾乾淨淨的,沒有一絲血跡,這使她的心稍稍寬了一些。心想也許醫生的話不必全都放在心上,醫生也不可能萬無一失吧。兩口子該做啥還做啥,拔土豆地裏的稗草、給秋白菜噴農藥、將大蒜刨出來編成辮子掛在山牆上。然而好景不長,過了不到一週,秦山又開始劇烈咳嗽,這次他自己見到咯出的血了,他那表情麻木得像蠟像人。
“咱們到哈爾濱看看去吧。”李愛傑悲涼地説。
“人一吐血還有個好嗎?”秦山説“早晚都是個死,我可不想把那點錢花在治病上。”
“可有病總得治呀。”李愛傑説“大城市沒有治不好的病。況且咱又沒去過哈爾濱,逛逛世面吧。”秦山不語了。夫二人商量了半宿,這才決定去哈爾濱。李愛傑將家裏的五千元積蓄全部帶上,又關照鄰居幫她照顧粉萍、豬和幾隻雞。鄰居問他們秋收時能回來麼?秦山咧嘴一笑説:“我就是有一口氣,也要活着回來收最後一季土豆。”李愛傑拍了一下秦山的肩膀,罵他:“胡説!”兩人又搭了費喜利家進城賣菜的馬車。費喜利見泰山縮着頭沒打采,就説:“你要信我的,就別看什麼病去。你少兩袋煙,多活動活動就好了。”
“我見天長在土豆地裏幹活,活動還算少嗎?”秦山乾澀地笑了一聲,説“看什麼病,陪咱媳婦逛逛大城市去,買雙牛皮鞋,再買個開長權的旗袍。”
“我可不穿那東西給你丟人。”李愛傑低聲説。
兩個人在城裏買了一斤烙餅和兩袋鹹菜,就直奔火車站了。火車票沒有他們想象的那麼貴,而且他們上車後又找到了挨在一起的座位,這使他們很愉快。所以火車開了一路李愛傑就發出一路的驚詫:“秦山,你快看那片紫馬蓮花,絨嘟嘟的!”
“這十好幾頭牛都這麼壯,這是誰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