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相擊才知相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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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人因何如此大意?!是故意的,還是另有殺着?別有妙計?
所以任勞凝在那裏,不知該發動好,還是該收勢好。
這可就吃虧了。
因為敵人看來就只隨隨便便的蹲在那兒,但他卻是沉蹬馬,僵在那裏,而且,這種吃力耗氣的架式,是絕對不能耗上太多時候的。
到這地步,他只有出擊了。
他的一擰。
像虎。
如攫。
他喉頭裏低吼了一聲:他是通知任怨,為他掠陣;同時也是徵詢他這個師兄,是否認可他的攻擊。
然而,他的敵人卻不慌不忙,蹲在那兒,似乎在等着他。
一直“恭候”着他的攻擊。
任勞甫動,攔,勢即成。
那是深山猛虎噬人之勢。
但吊足微立的任怨,卻發出了一聲清越的鶴唳。
任勞立時不動了,又凝在那裏。
因為任怨已發聲阻止了他的出擊。
他一向都聽從這比他年輕三十多歲的“師兄”的話。
──因為不聽任怨指揮的人,從來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任勞大半輩子已看了太多人不好的收場,也造成不少人的悲慘收場。
所以他更希望自己的收場能好上一些。
因此他對任怨更言聽計從。
任怨卻笑了。
像個害羞得芳心如鹿撞的大姑娘,又似位知書識禮的王侯公子,他恭謹的問:“孫青霞孫大俠?”孫青霞全手搭於裹琴布上,彷彿與琴已隔布會,渾然忘我,不知有敵。
任怨一雙妙目,仍往孫青霞身上瞟:“我們此行主要不是要來抓你的,而是受了龍舌蘭姑娘家人的重託,要將龍姑娘請回京去。”他笑笑又説:“龍姑娘和鐵手名捕才是不遠千里來抓你的,請你千萬別誤會。在這立場上,我們該是朋友,不是敵。”孫青霞這才睜開了半閉的眼:“龍舌蘭的家人千不請、萬不請,卻要託你們兩人來請她回去?你們聲譽好麼?別人不行麼?”任怨謙然一笑,斯文地道:“龍家的人都信任我。我跟臨安‘龍頭小築’的人有點淵源。”孫青霞道:“跟臨安龍頭世家有關係的人很多,他們為啥偏要派你來接龍捕頭回去?”任怨也不以為忤,謙遜地道:“因為我跟龍姑娘也很有點關係,她的走,跟我也有點切身關係。”孫青霞直問:“什麼關係?”任怨有點靦腆的道:“我是她的夫婿。”孫青霞的話毫不容情:“如果龍舌蘭真的是你老婆,你老婆溜了,出走七八百里遠,你這才追來向人討,你是怎麼當老公的?”任怨的臉上居然有點赧:“我要是知道了,就算跪下來求她,央她,也不會讓她溜了──天下老婆要溜就溜了,要是讓老公知悉,那還有老婆能溜得成?”連孫青霞心裏也得承認:任怨説的是真話!
──老公再厲害也沒用,因為老婆溜與不溜,是在於還愛不愛他,要是不愛,老公再出、再有本領、再愛她也沒有用,因為老婆就算不離家出走,或溜不了,但心也一早就“溜”了。
孫青霞道:“反正她已決定要離開你,你再找回她也沒有用了。”任怨委屈地道:“她對我有一點小誤會,解釋清楚就沒事了,萬望大俠成全。”孫青霞道:“夫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句話你總聽過的吧?飛出籠裏的小鳥不會回來了,你又何必強人所難呢?”任怨委屈的説:“就算她不願跟我走,那也沒辦法,但她家人有些話,要我轉告她的,她總不能連家人的話也不聽吧?”孫青霞居然不為所動:“你的話可以告訴我,我看是不是可以找到她,轉告她。”任勞虎吼了一聲,啞聲嘶道:“姓孫的…你,你是什麼東西!你欺人太…!”任怨卻温良謙恭依然:“孫大俠一定可以找到她的。”孫青霞冷笑:“我憑什麼找到她?我又不是她的老公。”任怨道:“她本來是不遠千里而來抓你的。”孫青霞道:“我怎會束手就逮?憑她?豈抓得住我!”任怨:“她不一定能抓得住你,但你卻一定已遇上她。”孫青霞怪眼一翻:“你預測要是準,何不改行當看相的!”任怨:“是有人告訴我的。”孫青霞冷哂:“人告訴你的話就信?”任怨:“説話的人很有份量,他説我的眼一隻放着青光一隻放金光我都會信。”孫青霞:“他是誰?”任怨:“叫天王。”孫青霞冷哼:“你信他,我可不信他。我甚至懷疑世上還有沒有真的叫天王。”任怨:“但至少有個很有智慧的人物,叫馬龍,他是叫天王的軍師,是他把消息傳達讓我知悉的。”孫青霞:“以訛傳訛,更作不得準了。”任怨:“就算馬軍師會説謊,有一個人是決不會打誑語。”孫青霞:“誰。”任怨:“仇小街。”孫青霞:“六扇門的人,不是擅説空話,就是喜講假話,不然就盡説大話。”任怨:“就算人人都不可信,但我還是相信我老婆就在你那兒。”孫青霞彷彿要跟任怨比耐心:“你老婆又不是一粒核仁,我不能把他一口下肚裏去、也不能就裹在這包袱裏。”任勞再也按捺不住,咆哮了一聲:“──孫魔,你這是瞪着眼説瞎話不是──”任怨仍制止了他:“她剛才就在你身後,我瞧見了,他也瞧見了。”孫青霞回望身後,道:“怎麼我沒瞧見?”任怨苦笑了一笑:“請你高抬貴手,把我老婆還給我吧。”任勞氣得眉發皆戟,孫青霞依然不領情、不受好:“我説過,你老婆不是珍珠,我可沒把她收起來。你剛才看見的,也許不是她,就算是她,她也不要你了,你總不能老是要賴去糾纏一個女兒家!”任怨雙眉一軒。
一向温良如玉的他,此際在白皙的臉上,左右頰頦一齊閃過兩道青筋。
眉心也同時似有一道青氣,往天庭衝了一衝。
但這種煞氣立即消失了,至少,是馬上給壓抑下來了,只聽他把話説得更慢了,更温和了,甚至語調裏還帶着濃烈的歉意:“對不起,我老婆走的時候,還拿走了我一些東西──一些很重要的事物,她可以不跟我走,但東西總得要還我。”孫青霞居然問:“什麼東西?”任勞狂吼道:“那不關你的事!”孫青霞卻好暇以整的道:“那也要看是啥東西了?要是龍姑娘取走的是你一萬五千兩黃金,我會考慮先了她,再迫她説出藏在哪裏,不讓你們染指。”任怨這回不住冷笑了一聲:“果然是個孫魔。”孫青霞:“好説,我就是聽不慣你們叫我作大俠,還是叫我做魔舒服一些。”任怨又展開了孩子一般可愛的笑臉:“人稱我是‘刑魔’,你既是‘魔’,何不個朋友?”孫青霞瞠目道:“你是刑魔,我是魔,本就是天敵、對頭,決不是朋友。”任怨長一口氣,眉心又有點發青:“既不是朋友,那就當我欠你一個情吧。我欠你情,後好相見,也好做事。現在龍姑娘還跟另一個女子就在你身後的山上,你把她叫下來見見我,可好?”他這下已索把話擺明説了。
他已夠忍耐,夠低聲下氣了。
他的卑微姿態足以把任勞氣得鼻飛上了眉,還炸成了花花草草。
可是孫青霞仍然不承這個情:“此山非我家,此路非我開,此樹更非我栽──就算你見到的人真的是龍舌蘭,她也不見得就跟我是一道的,為什麼要我叫她下來?”任勞虎地跳了起來,但見任怨搖了搖頭,他又落了下去,吼道:“你真的不叫?!”孫青霞漠然道:“要叫,你自己叫去!”然後他附加了一句:“你是藉機轉馬起身換氣,別以為我不知,惡人先告狀,掩飾不了狗牙鷹爪豬腸肚。”任勞為之氣得一鼻孔氣、二鼻孔吹煙,任怨卻依然温文有禮的説:“我可以自己過去看龍姑娘嗎?”答案是:“當然可以。”
“我早就想過去了”任怨帶點幽怨的説“可是你在這兒,我們誰也過不去。”孫青霞笑了:“告訴你一個辦法。”任怨乖乖的問:“什麼辦法?”孫青霞説:“你殺了我,從我屍身上跨過去!”任怨陡靜了下來。
任勞卻遽然吼道:“我早就想這樣子了!”他一個虎躍,就要出擊,卻聽任怨問了他一句:“你剛才使的‘虎打白雪地,豹爪亂劈柴’之勢,自然要載錘倒輦猴,此際馬可有點酸累?”任勞呆了一呆,收勢,道:“累。”任怨笑道:“所以你才藉機彈起。”任勞忙道:“我是找更好的角度來對付他。”任怨道:“可是他沉膝拗步的蹲在那兒,姿勢迄今全無變換過。”任勞道:“他只不過…”忽爾悟到:眼前這敵手的潛力可駭之處,省覺自己若已貿然出襲的後果,不覺深心惕懼起來。
“相擊才知相知深,”任怨和氣温文的笑着,向孫青霞拱手長揖道:“要是大家能不傷和氣不相輕,不動干戈不互擊,就成為相知,那樣該多好…”孫青霞微笑。
他不笑只是冷,但一笑更傲。
他用手拍拍包袱。
包袱裏發出應和的清音。
那確是琴聲。
琴聲打斷了任怨似還要説下去的衷心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