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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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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意念於此停頓了,於跌宕情緒中深深嗅聞,風中落葉的香氣,合着回煙身上若隱若現的媚香。

啊,媽媽,我又要再一次忤逆這世間倫理,道德守,我無法抵擋這純然的光澤,慾望的枝丫冒出密密麻麻的葉,諳練情慾秘戲的我,眼裏滿是她嫺雅的風華了,以致徐教授回家時,我才回過神來稍惆悵,恍惚已經轉世輪迴了一個甲子。

我在家裏的相框見過徐淡秋,真人比照片上老,五十出頭,白皙的皮膚襯着白皙的襯衫,纖秀的金絲眼鏡把一張瘦長紅潤的臉映得更加清貴。

他聲音低沉,講話很慢,帶着地道的鄉音,這氣度非我中學時的那些教師可以比擬,而且絲毫不帶上海人一貫的清高和喧闐。

“來來來,老陸,我新近得了樣東西,你來品賞一番。”徐淡秋一進門就把公文包扔下,拉着父親的手就往書房裏鑽。回煙淡淡地笑着:“他就這樣,得了樣好東西,總要人跟他一塊兒分享。我又不懂,難得你父親來,正好讓他盡興。”我猶愛她淺淺的笑靨,朦朧的笑紋竟像是淡雲裏的月華,懷抱粲然的風雅。

“我聽説陸老師喜歡吃蹄膀,特意買了些。小橋,你喜歡吃什麼?”回煙似乎並不在意我熱情的目光,甜甜地對我笑,又假裝對窗外的某間房子笑。從窗口灌進來的風吹亂了她的頭髮“能到廚房幫我嗎?”我大喜。既喜能隨侍佳人,又喜這道家常菜卻是我所擅長。家鄉一帶的燒蹄膀多用砂鍋燉,常輔以金華火腿,取名“金銀蹄膀”母親心靈手巧,曾經照着《紅樓夢》中王熙鳳屋裏的火腿燉肘子,燜燒出一道令人垂涎的豬肘子,澤如胭脂,透着誘人的香氣,那香氣又帶着一種木訥格,不浮誇,不炫耀,只有在嘴嚼時,沉穩地散發出來。

我第一次吃時,聯想到的卻是母親間肥而不膩的松香,氣味沛然莫之能擋。

“好呀。這烹豬蹄第一步就是除豬,我來做吧。回煙姐這般神仙人物,應遠離庖羶才是。”

“什麼神仙人物,你這嘴甜的!沒大沒小…要叫我阿姨,知道不?”回煙嗔我,眼中卻是嫵媚的秋波,透過窗欞的陽光灑在她身上,變成了酒紅,散漫着娟秀的氣息。

“看姐姐年紀跟我也差不多,可別把你叫老了,回頭叫人怎麼打死的都不知道。”我嘻嘻笑着,走到洗手盆裏,把豬肘子放到漏水盆裏,拔起豬來。

“姐姐,你不知道吧。我媽媽最會做豬蹄了,她的做法可是多種多樣,還曾照着古書上的描寫做來。

最近這次還是我媽按着《紅樓夢》裏的做法了一道,把我爸吃得那是,唉,別説了,我也説不上來。幾時有空,我叫媽媽做一做給你吃看看。”回煙怔怔看了我好久,嫣然笑着:“看你的樣子長得不像你爸,應該是跟你媽吧…你媽肯定是心靈手巧的了。”

“那是。我媽用那種陶甕,豬腳就燜在裏頭,久了,質潤滑,筷子所到,骨立分,入口即化。回煙姐到我家來,隨時有的。”

“跟你説了,叫阿姨。”回煙突然臉紅了一下,眼光往書房看了幾眼,食指輕輕地在我的額頭捺了捺。我笑了笑,也沒答應。

埋頭整理着豬腳上的纖。雖在廚房之中,聞到的卻是些微淡雅的香氣,那是從回煙衣角上飄落的,是屬於夏的某個時刻,這時刻只屬於我和回煙。

“姐,我沒人的時候叫你姐,有人的時候叫你阿姨,好不好?”

“你叫都叫了,還好意思説…就這麼吧。”回煙語氣平緩,似乎毫不在意。

蟬聲響亮,拖曳出夏長長的幽怨。我痴痴地看着她。風眼瓊鼻,冰肌玉骨,此女只應天上有,何事貶向人間遊?

“姐。你相信緣分嗎?”我慢慢走到她的背後,嗅着她的鬢香。

想我的鼻息應是灼人的,她的身體一顫,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姐姐的名字也是嵌在畫裏的,是不是?”我再往前,貼近她,她顫抖着,身子靠着廚櫃邊,芳芬浮動,幽幽散落在我的眼前。

“我一向相信,緣分藏着一隻看不見的手,總是挑動永不停歇的情濤。”我湊向她,舌頭輕輕了下她的耳垂。

她猛然轉身,推開我,力量不大,但很堅定。

“別這樣,我是你阿姨。”她目光遊離,轉頭看了下書房的方向,雖然此時廚房的門虛掩着,書房裏還不時傳出父親二人談笑的聲音。

“我去送水,你做吧。”她急忙端着水壺走出去,但身影窈窕之中,我卻看出了她的慌亂,她的困惑,還有眸中一絲絲的羞喜。愛是我的癮。它離現實的羈絆和道德的管轄,如涸魚回到海洋,系網之鳥飛返森林。

尤其是在十七歲的那年,我和母親合夥撬開了倫理的腳鐐,從世俗的牢房逃獄後,愛予以的自由,使我在不可能的花崗岩上種出了豔美的花朵。

雖然這花朵含有巨毒,仍是甘之如飴。叫我怎能放過她呢?當她清麗的臉上佈滿驚愕時,我看到了她黑眸裏閃過的喜悦和嬌呤。上天註定我們逃不過宿命的飄零,會讓我們之間噴灑出烈焰般的情。

我後來回想過當初的魯莽和衝動,原來是驗證了回煙的一個夢,她説:“我活着,好像是為了考古上輩子的一個夢,有人不斷的在我夢裏叫着我,站在長廊的盡頭,明燦而又柔和的燈光瀉直下,照耀着他容光煥發的面孔,他高大而俊美,令人為之屏息。”她説,我就是她夢裏的那個人。等我把豬蹄膀放進高壓鍋裏燜時,豔陽高掛中天,我走出廚房,到了庭院。院牆另側站着一棵相思樹,樹下站着一個絕世佳人,白底細花的薄綢旗袍。

原本的盤髻散落下來,如瀑,如緞。她正擺着一盆茉莉和一盆玉蘭,細膩而幽邃的遠芬,不是我這等凡夫俗子能抵擋的。

她們的體香活泛在空中,嗅得人神搖搖意恍恍。我閉眼,覺着慾在臆測之間喧騰,那澎湃的力量讓我緊閉雙不敢張口,只要一條縫,我怕我會吐出一萬句猥褻這美妙的人世。

“相比而言,我更喜歡這桂花。花開時高潔清芳,氣質更形高貴。玉蘭香得過於醇厚,而茉莉更是太過濃冽。”我來到她身後,那醉鼻的氣味更是攫人,我心頭鹿撞,覺從未有過的焦慮、無助、不安。

她悠悠地轉過頭,對我説:“我其實是在聽蟬聲。我喜歡蟬,它高踞樹梢,餐風飲,不食人間煙火,是翅科中的隱士。”我驚呆了,長久以來一直想要得到的那種動忽然來臨,心中霎時充滿着刺痛的狂喜,伴隨着一種甘美得無法言傳的戰慄,是靈魂深處隱約傳來的召喚。

“所以我喜歡夏天,尤其是晨間聽蟬,更顯高潔。橋兒,你喜歡桂花,應該也是喜歡其中的清遠意象吧?”她的睫又黑又長,帶着夏幻想與慵懶的蠱惑。

“不是有位作家説過嗎?‘天,像一篇鉅製的駢儷文,而夏天,像一首絕句。’”我順着她,聆聽,也是一門藝術。

尤其是捕捉到她話底的那份輕愁,有傾吐不盡的纏綿。她只是怔怔的看着我,眼神中有一絲渴望,一絲憂慮,更夾雜着一種莫名的悱惻情緒。

“姐,午間聽蟬,過於喧囂。我晚些過來陪你,一邊散步一邊聽蟬,在夏的黃昏。”

“唉,橋兒…橋兒…”她輕輕嘆了口氣,吐氣如蘭,在我眼前幻生幻滅,散佚成詩,如浮煙幽幽,曳着天風,美得竟是如此悽清。

“你知道嗎?我是你徐伯的學生,也是他的續絃。”她喃喃道。

“嗯。徐伯還有一個女兒,今年應該讀高三年吧。”我注視她,有一雙修長的手,十指纖纖,純粹是為藝術而生。我知道,她是主修鋼琴,當年選修徐伯的古典文學專業,與徐伯的這段師生不倫戀,曾經轟動一時,之後不久,徐伯的原配含恨去世,留下了一個五歲的女兒徐素君。

竄着火焰的光影浮映着桂樹和她如玉的臉,她幽幽地嘆了口氣:“你別看她那時還小,至今還恨着我呢。認為是我害死了她媽媽。”這畫景定格在我的眼中,她的臉軟軟地暈着。

漸漸變成泛着嫣紅的照片,我久看成痴,在火的午間。

“唉,這是命!橋兒,你知道嗎?我原以為我找到了…”她在猶豫,然後緩緩地搖了搖頭“走吧。

他們應該也聊得差不多了。”我凝視,被她悽的神情引,恍惚間一個頭破空襲來,化成利劍刺穿了我的身體,我剎那間知道了,什麼是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