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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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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尼的話音剛落,久已不説話的依芙琳忽然張口説道:拉吉米給吉田吹木庫蓮,不是把本吹得戰敗了麼?page122她的聲音聽上去幽幽的,好像一股從峽谷中刮過來的陰風。我們吃驚地看着她,她卻依然縫着皮襪子,頭都不抬一下。雖然魯尼為王錄和路德的事與伊萬有些不愉快,但因為伊萬到來時,他剛得了女兒,他覺得伊萬還是給自己帶來了福音,就請他賜給孩子一個名字。伊萬想了想,説,就叫她貝爾娜吧。

依芙琳又張口説話了:伊萬身邊留不住女人,他給女孩起的名字,一準得丟。她説話的時候仍然低着頭,忙着手中的活計。

伊萬嘆了一口氣,魯尼則打了一個寒戰。伊萬對魯尼説,這個名字不算數,你和妮浩給她另起一個吧。

魯尼説,都起了名了,怎麼能一天不叫就廢了呢?就叫她貝爾娜了。魯尼説這話的時候,聲調是低沉的。

伊萬隻呆了一天,就離開了。人們聚集在一起,跟伊萬道別,目送他騎馬下山。只有依芙琳,她彎着坐在營地旁的一棵小樹下,無動於衷地把玩着一把獵刀。待水一樣的馬蹄聲漸漸遠去之後,依芙琳嘆了口氣,説,我們沒有鐵匠了,以後扎槍和冰釺斷了,砍刀和斧子鈍了,找誰打鐵去呢?

依芙琳的話使我想起了我保存下來的“畫筆”——那些伊萬打鐵後遺留的赭紅的泥土。就在伊萬離開的那個子,一個光融融的午後,我獨自揣着幾支已經有些乾裂的顏料,走了幾里的路,在貝爾茨河極小的一條支旁,找到一處白的岩石,畫了一面印有火樣紋的神鼓和環繞着神鼓的七隻馴鹿仔。我把神鼓當作了月亮,而那七隻鹿仔就是環繞着它的北斗七星。那條河是沒有名字的,自從我在那裏留下畫後,我就在心底叫它温都翁河。温都翁,就是神鼓的意思。如今温都翁河跟羅林斯基溝一樣,已經乾涸了。

那是我留在岩石上的最令自己滿意的巖畫。因為温都翁河是那麼的清澈,我赤着腳站在水中,對着那片白的岩石畫畫的時候,覺魚兒在輕輕吻着我的腳踝,它們一定沒見過水中豎着這樣兩條白的石柱。有的魚調皮和好奇,它們會試探着啃我,當它們發現那不是石頭後,就一聳身遊走了。它們聳身的時候,水面會發出“啪——”的聲響,水波隨之綻放。我一直畫到太陽落山。當夕陽把白的岩石和水鍍上一層金光的時候,我已經為即將來臨的黑夜升起了一輪圓月和七顆星辰。page123在那段歲月,我相信照耀温都翁河的是兩輪月亮,一輪在天上,由神託舉着;一輪在岩石上,由我的夢託舉着。當我在月亮升起後回到營地時,瓦羅加站在希楞柱外焦急地等待着我。我在見到他的那一瞬,忽然有種久別重逢的覺,抑制不住地哭了起來。因為岩石上的圖景和現實的圖景都令我動。我沒有告訴他自己去哪裏了,因為我覺得自己做的事情,是和岩石之間的一個秘密。瓦羅加什麼也沒有問,他只是為我遞上一碗煮好的鹿茶。一個好男人,是不會追問女人的去處的。

那個夜晚瓦羅加是那麼緊地擁抱着我,達吉亞娜温柔的鼾聲像風一樣迴盪在希楞柱裏。我和瓦羅加是那麼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就像魚與水的融合,花朵與雨的融合,清風與鳥語的融合,月亮與銀河的融合。

也就是在那個夜晚,瓦羅加給我低低唱了一支他自己編的歌,他唱的歌與妮浩唱的神歌不同,是那麼的温暖。

清晨的珠濕眼睛正午的陽光曬脊樑黃昏的鹿鈴最清涼夜晚的小鳥要歸林當瓦羅加唱到最後一句“夜晚的小鳥要歸林”的時候,他拍了拍我的脊樑。只這輕輕的一拍,卻使我的眼睛濕了。好在是在黑夜中,他看不清我的淚痕。我把頭深深地埋進他懷裏,就像一隻鳥偎在温暖的巢裏。

傑芙琳娜自從產後,再也沒有懷孕。她常常面蒼黃地到妮浩那裏,跪在瑪魯神前,虔誠地祈禱着。這情景讓我想起瑪利亞年輕的時候,不是也常常到尼都薩滿那裏去乞求瑪魯神賜予她孩子嗎?不同的是,瑪利亞包着頭巾,而傑芙琳娜的頭上什麼也不戴,甚至連個髮夾都不別。她大約知道自己嘴上的缺陷,所以梳頭的時候,總是把髮絲綰向角不歪的一側,那團頭發看上去就像上弦月旁的一朵濃雲,把她的不足給遮掩了,使她的整張臉顯得端莊了。瑪利亞大約也後悔自己當年不該讓傑芙琳娜失去懷着的孩子,一到給馴鹿鋸茸的時節,她看到鹿角滲出的鮮血,眼淚又會撲簌簌地落下來。

一九五o年,也就是建國後的第二年,烏啓羅夫成立了供銷合作社。原來的漢族安達、那個叫許財發的人,領着他的兒子許榮達經營着合作社。合作社收購page124皮張、鹿茸等產品,然後提供給我們槍支、子彈、鐵鍋、火柴、食鹽、布匹、糧食、煙酒糖茶等物品。

這年的夏天,拉吉米在烏啓羅夫撿回一個女孩。

那次他是和達西一起去烏啓羅夫的。他們在供銷合作社換完東西后,到一家小客棧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吃過飯,要出發的時候,達西對拉吉米説,他還要去合作社一趟,讓許財發幫助他給傑芙琳娜點藥。拉吉米明白,達西是給傑芙琳娜討要治療不孕症的藥去了。拉吉米閒得無聊,就想出去溜達溜達。他出了門,經過客棧旁的馬廄的時候,忽然聽見裏面傳來了小孩子“嘰咯嘰咯”的笑聲。拉吉米很納悶,心想店主人真心,小孩子爬到馬廄裏都不知道,可別讓馬把孩子給踢着呀。拉吉米返身回屋對店主人説,你們家的小孩子爬到馬廄裏了,你們不去看看?店主人笑道:我兒子都能幫着開店了,女兒也十四了,哪裏還會有小孩子?你聽錯了吧?拉吉米説,不會,那裏傳來的笑聲氣的呢。店主説:你一準聽錯了,我不用去看,這幾天來住店的人沒有一個是帶着小孩子的!他還跟拉吉米開玩笑,説是如果馬廄裏真有小孩子,那孩子一定就是上帝了,他可以做天父,就不用開客棧這麼辛勞了!

拉吉米堅持説他不會聽錯。店主説,好,我跟你去看,要是沒有小孩子,你就把身上的光板皮衣輸給我吧!拉吉米答應了。

他們走進馬廄的時候,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一個還在襁褓中的小孩子躺在乾草上,一匹銀灰的馬正伸着舌頭一下一下地着小孩的臉,好像在給她洗臉。小孩子害癢,於是發出“嘰咯嘰咯”的笑聲。小孩用一牀藍地白花的被包裹着,臉蛋粉的,烏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轉着,一隻手已從襁褓中掙出來,她見有人望着她,就舞動着胳膊,越發起勁地笑着。拉吉米説他一眼就相中了那個孩子,她實在是太美麗可愛了。

店主説,這孩子一定有缺陷,不然怎麼會被人丟在這裏?他們先是檢查了小孩的眼、耳、鼻、喉、舌、手,沒發現異常,就把襁褓打開,看看她缺不缺身子和腳。一看都正常。也就是在打開襁褓的時候,他們才看出她是個小女孩。

店主叫了一聲:造孽呀!這麼機靈水靈的孩子怎麼就不要了呢?

拉吉米對店主説,我要。

店主説,她看上去也就剛出滿月的樣子,正是吃的時候,你怎麼養活她?page125拉吉米説,我用馴鹿喂她。

店主也知道拉吉米碎了丸的事,他對他説,你要正合適,我看這是老天爺把她送給你的。將來把她養大了,當你的女兒,養你的老,不是很好嗎?

店主的女人聽説馬廄裏有人扔下一個孩子,就撇下手中的活兒,也跑過來看。她説昨晚起夜時,聽見了一陣馬蹄聲,馬蹄聲就消失在客棧這裏。她當時還想這麼晚怎麼會有客人來呢,想等客人拍了門再掌燈。她説自己把火柴都摸到手了,卻聽不到叫門聲。想着自己一定是聽錯了,接着上炕睡覺。才躺下,馬蹄聲又響了起來,不過那聲音越來越小,看來騎馬的人已經離開了。那時山中還有竄的土匪,女人疑心剛才是土匪打她家客棧的主意,就起身把門又閂了一道,這才放心地睡下。看來那個騎馬人是來遺棄這個孩子的。

襁褓裏沒有留下任何字條,不知這孩子是從哪裏來的,又是何時出生的。但從她還沒有長牙可以看出,她也就兩三個月的樣子。從她的相貌上,看出她沒有鄂温克血統,因為她高鼻樑,大眼睛,角微翹着,膚白淨。客棧女主人説,女孩的父母大概是漢族人。但他們為什麼要拋棄親生骨呢?客棧的男主人分析説,很可能這孩子是大户人家小姐生的私生女,要不就是誰偷出了仇家的孩子,採取的報復行為。而女主人則説,要是報復仇家的孩子,把她扔到山裏喂狼不就得了?騎馬人把她扔在馬廄裏,分明是想讓她活下來。

拉吉米和達西把她抱到山上。誰也沒有料到他們竟然撿了個女孩。大家都喜歡這孩子,她不僅長得俏眉俊眼的,而且愛笑,很少哭。拉吉米讓瓦羅加給她起個名字,瓦羅加想了想,説,她被丟在馬廄裏,馬照看了她一夜,沒有傷害她,就讓她姓馬吧。她這麼愛動,從小就手舞足蹈的,長大了一定愛跳“伊堪”就叫她馬伊堪好了。伊堪是“圈舞”和“篝火舞”的意思。馬伊堪給全烏力楞的人帶來了無比的快樂。我每天擠了馴鹿,先會送到拉吉米那裏,他把它煮沸,等它半涼不涼的時候,才喂她喝。拉吉米有時喂急了,會嗆着她,所以我得常去幫忙。貝爾娜那時兩歲,還在吃,雖然妮浩的水不旺,但她還是時不時地一下馬伊堪。妮浩一把進馬伊堪的嘴裏,貝爾娜就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扯着妮浩的衣襟哭個不停,所以妮浩常常是個三下兩下,就會放下馬伊堪,抱起貝爾娜。

傑芙琳娜很喜歡馬伊堪,不過她抱着馬伊堪的時候,臉上總是瀰漫着淒涼的page126神,她太想有一個自己的孩子了。瑪利亞每次看到馬伊堪,舌頭會不由自主地打起卷,好像馬伊堪是團火苗,把她給燙着了,她會説,哎喲喲,我從未見過這麼俊的孩子,這小靈!不過依芙琳對待馬伊堪卻很冷漠,馬伊堪來了兩個月了,她連瞧也沒瞧她一眼。深秋時節,拉吉米為了馬伊堪有漂亮的冬衣可穿,就抱着孩子,把好的兩張狍皮夾在腋下,求助於依芙琳,説只有她的手藝他才信得過。

那是依芙琳第一次看馬伊堪,她只瞥了一眼,就説,這不是水上的一團火嗎?拉吉米不解其意,只是笑着。依芙琳又加上一句,這也是草地上的一條魚!

拉吉米只當她不想給馬伊堪做衣服,故意説瘋話推託他,正要轉身離開,依芙琳對他説,留下狍皮吧,三天後來取。

三天後,依芙琳做好了衣服。那衣服非常怪異,沒領沒袖,像個大口袋,悶頭悶腦的,氣得拉吉米直瞪眼。我對他説,依芙琳老了,手藝不比從前了,而且她有些瘋癲,做出這樣的衣服也是正常的。我把那件衣服拆了,改做了一件,在領口和袖口繡了綠的絲線,拉吉米很滿意,也就不怪罪依芙琳了。

伊萬並沒有像他説的那樣回到山中來。我和魯尼都很惦念他。這年冬天,許財發來了,他用馬馱來了很多貨物,最多的是糧食、食鹽和酒。他説伊萬託一個做大輪車生意的蒙古人給供銷合作社捎來了錢,讓他用這錢買了東西,送到我們烏力楞來。伊萬還捎話説,他現在扎蘭屯,讓我們不要牽掛他,過兩年他會回來看我們。

那是我們第一次享受到不用皮張和鹿茸換來的東西。這意外的饋贈讓所有人都高興。哈謝説,伊萬行啊,現在我們都能吃他的軍餉了!許財發説,照我看,吃軍餉總不比吃山中的東西和養馴鹿妥帖。他説完這話,依芙琳走過來,給他遞上一碗鹿茶。許財發多年不見依芙琳了,沒想到她枯萎成那樣了,完全直不起來了,他不由得嘆了一口氣,説,山中催人老啊。

許財發聽説了拉吉米在烏啓羅夫的客棧撿到一個女孩的事,他對拉吉米説,人都説那小丫頭長得賽天仙,抱來我看看。拉吉米問,這半年有沒有人去找這個孩子呀?許財發説,扔了的孩子,跟潑出的水一樣,誰還會來找呢?拉吉米這才放心地去抱馬伊堪。他一直擔心遺棄馬伊堪的人會後悔,再找上門來。當他把孩子抱來後,許財發“嘖嘖”讚歎着,説,果不其然啊,真是俊啊,我看將來給我當page127孫媳婦得了!拉吉米立刻變了臉,他説,馬伊堪只是我的女兒,她長大了也不給別的男人當女人!在場的人都被拉吉米的話逗笑了。

許財發説,現在山外在搞土地改革,過去那些風光無限的地主,如今個個跟霜打了似的,全蔫了。地主家的土地、房屋和牛馬都不是自己的了,它們被分配給了窮人。過去那些曾給地主家扛活的農民歡天喜地地鬥地主呢。有的地主被五花大綁着遊街,落魄得鞋也破了,出了腳趾;而地主家那些曾經穿着綾羅綢緞的千金小姐,如今連馬伕都嫁不上了。這可真是改朝換代了。

大家對許財發的話都沒表示什麼,只有依芙琳,她清了清嗓子,説,搞得好,搞得好!我們也該跟蘇聯人和本人搞這個,他們從我們這裏拿走了那麼多的東西,得要回來!地主能鬥,他們就鬥不得?!

沒人附和依芙琳的話,她把大家挨個掃了一眼,搖了搖頭,慢地起身,重複了許財發剛才説的那句話“山中催人老啊”然後躬着揹走了。

那個晚上人們在營地點起篝火,烤着灰鼠,邊吃邊飲酒。酒後大家圍着篝火跳舞。我站在遠處欣賞着那團顫顫躍動着的橘黃的篝火,它是那麼的光華,不僅把近處的林地照亮了,就連遠處的山脊的曲線也被映照出來了。如果説天也在狩獵的話,那麼這團火就是它的獵物。這樣的獵物給天和我們都帶來了快樂。我相信天也在美美享用它的獵物,當篝火化為灰燼時,那些煙和光焰不都飄到天上了嗎?瓦羅加發現我獨自站着,就悄悄走到我背後。他用雙臂環繞着我的脖子,貼着我的耳朵動情地説:我是山,你是水。山能生水,水能養山。山水相連,天地永存。

如果把我們生活着的額爾古納河右岸比喻為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的話,那麼那些大大小小的河就是巨人身上縱橫織的血管,而它的骨骼,就是由眾多的山巒構成的。那些山屬於大興安嶺山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