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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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被叫做馬糞包的人是個酒鬼,他矮矮的,胖胖的。如果你遠遠地看他走路,會以為是一隻球緩緩地朝你滾來。他有一個九歲的女兒,比維克特小三歲,叫柳莎。柳莎長得跟馬糞包一點都不像,她身形俊美,彎彎的眉,彎彎的嘴,笑起來甜甜的。馬糞包一旦喝醉了,就愛跟柳莎撒酒瘋,讓柳莎給他鞋,給他點煙,要是柳莎動作慢了,他就打她。只要柳莎捂着臉從希楞柱裏跑出來了,大家就知道馬糞包又揍她了。瓦羅加説,柳莎的媽媽是個清秀的達斡爾姑娘,有一年初,她和本族的兩個姑娘在額爾古納河上捕魚,一股強勁的風吹來,冰河突然間進裂了,碎成大大小小的冰塊,三個姑娘在驚慌中各自踏上了一塊冰塊。那兩個姑娘踏着的冰塊雖小,但它們漂浮向了岸邊。而柳莎媽媽踩着的冰塊雖大,卻隨着水向河中央蕩去,眨眼間就與一個大冰塊撞在一起,落入水中。達斡爾人大約沒有不會水的,但剛開河的水實在是太涼了,她撲通了幾下,腿就筋了,剛剛上岸的兩個姑娘就大聲呼救。那時的馬糞包剛好從烏啓羅夫換取子彈歸來,正路過那裏,他下衣服,跳下冰涼刺骨的河,救了她。姑娘的父親不顧女兒已有了心上人,一定要她嫁給馬糞包,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從此這姑娘就離開部族的人,跟着馬糞包來到山上生活。瓦羅加説,他從一開始就不看好他們的結合。因為他們之間實在是不相稱,無論是相貌、格還是生活習慣上,更何況那個女人的心思本不在馬糞包身上。所以她生下柳莎後不久,就逃走了。她逃回去後,怕馬糞包找上來,就跟着心上page116人離開了他們的部落,再無音信。馬糞包從此酗酒,而且仇恨一切女人。他嫌棄柳莎,總是説她長大了會像她媽媽一樣,是個賤女人。小柳莎像她媽媽一樣喜歡吃魚,一看到魚,柳莎就興高采烈的。但馬糞包卻故意把魚放在火裏燒掉,他對柳莎説,你得明白,不是你喜歡什麼,就能得到什麼!
維克特從那時起就喜歡柳莎,所以他一旦發現柳莎捂着臉、滿面淚痕地從希楞柱裏跑出來,就知道馬糞包又打柳莎了,就會很生氣。維克特為了教訓馬糞包,就帶着安道爾,在林中採了一籃子馬糞包。他們把大大小小的馬糞包擺在他的希楞柱的出口,馬糞包一出來,腳踏在馬糞包上,那裏面飛旋出的灰一樣的絨絮就會撲了他一臉,使他咳嗽起來。守候在一旁的維克特就大聲吆喝:快來看哪,馬糞包踩着馬糞包了!
拉吉米首先跑過來看熱鬧,他見馬糞包那副狼狽相,忍不住笑了起來。他的笑怒了馬糞包,他朝拉吉米衝去,對着他的口狠狠打了一拳,罵他,你連個男人都不是,就你也配笑話我?!這侮辱的話深深傷害了拉吉米,拉吉米毫不示弱地説,你跟小孩子一般見識,配當男人嗎?兩個人廝打在一起,馬糞包掐着拉吉米的脖子,拉吉米則用腳踹着馬糞包的褲襠。馬糞包叫嚷着:快來人啊,這個不是男人的人,要把我變成跟他一樣的人了!
這次事件之後,馬糞包不再跟我們氏族的人説話,而我們也越來越討厭他。因為他不僅對柳莎暴,對瓦羅加也不恭敬,常對他冷嘲熱諷的,説他為了一個寡婦,把自己的氏族分裂了,是個罪人。但瓦羅加理解馬糞包內心的苦楚,從不跟他計較。
柳莎從小就是一個能幹的孩子,她喜歡採集野菜和漿果。她後來跟維克特説,她喜歡做這樣的活兒,是因為這樣不僅可以避開父親的責罵,還能獨享山林的清風和鳥語帶給她的快樂。
有一天,瓦羅加和魯尼合夥打到一頭熊。他們把熊抬回營地後,候的人都佇立着,假意垂淚。馬糞包那天自告奮勇要給熊剝皮。一般來説,在剝熊皮前,要先割掉熊的丸,把它掛在樹上,認為切掉了丸的熊才會老實。誰也沒有料到,馬糞包將熊的丸切下來後,用草葉包裹了,遞給了拉吉米,讓他把它放在樹上。他把丸給拉吉米的時候,臉上現出奇怪的笑。拉吉米什麼也沒説,他page117臉蒼白、雙手哆嗦地接過熊的丸,搖晃着走向一棵松樹,將它放置在樹杈上。等他返身歸來的時候,他的眼裏閃爍着淚花。
獵到熊的時候,全烏力楞的人都要圍聚在一起吃熊,那是我們最快樂的時候。吃過熊後,每個人還要喝一點熊油。但因為馬糞包對拉吉米的這種侮辱的舉動,我們部族的人都很生氣,吃熊的時候,大家的臉是陰沉的。馬糞包覺到了大家對他的反,他故意大聲地説笑,縱情地飲酒。柳莎不願意看到父親這副樣子,她只吃了一小塊熊,就提起樺皮桶出去採都柿果,那時正是都柿成的時節。柳莎一走,庫託坎叫嚷着,也要跟着去。天氣很熱,但妮浩卻在熾熱的陽光下打了一個寒戰,她對庫託坎説,你不能跟着柳莎去。庫託坎説,我要去,要去!她要被急哭了。魯尼對妮浩説,小孩子喜歡玩,你就讓她跟着去吧,她們又不會走遠。妮浩囑咐庫託坎,你自己不要亂走,跟着柳莎,聽見了嗎?庫託坎連説兩句:知道了,知道了!庫託坎追向柳莎的時候,妮浩又打了一個寒戰。吃熊是有很多忌的。比如切熊的刀,不管多麼鋒利,我們也要叫它“刻爾基”也就是“鈍刀”的意思。可是馬糞包故意揮舞着刀子叫嚷着,看啊,這刀多麼快呀,誰要是不信,揪頭髮試試看,一準都能“刷——”地斬斷!吃熊的時候,是不能亂扔熊骨的。但馬糞包卻隨意地把啃光的熊骨亂撇,這塊扔進火堆裏,那塊又當石子拋向遠方。瓦羅加很惱火,他訓斥馬糞包,説他如果再敢扔熊骨的話,就剁掉他的一隻手。馬糞包那時正啃着一塊骨頭,他邊啃邊放肆地説,我求求你,你要是剁我的手,就把兩隻都剁掉!沒有手,我什麼也不用於,你們得把我當瑪魯神一樣恭敬着,那多清閒自在啊!馬糞包剛説完這句話,突然“呀——”地怪叫了一聲,原來那塊熊骨竟然卡進了喉嚨,他的臉在瞬間變成了鬼臉。他大張着嘴,眼睛暴突着,腮幫的哆嗦着,角搐着,剛才還很紅潤的臉,頃刻間就青了。他揮舞着胳膊,一句話也講不出來。瓦羅加把手指伸進他的口腔,摳了幾下,沒有碰到熊骨,看來它卡得很深。馬糞包被憋得“呃呃”地低聲叫着,他的額頭沁出汗珠,乞求地看着他的族人。
大家先是給他灌了幾勺熊油,然後拍他的背,以為把口腔潤滑好了,再這麼一拍打,那塊熊骨自會像透的果子落到他的肚腹中。然而熊骨彷彿是長了牙,page118仍然牢牢地咬着他的食道。看這辦法不靈,有人出主意,把他大頭衝下地吊起來,説那樣熊骨自然會被吐出來。於是魯尼拿來一繩子,把他雙腳捆上,吊在營地邊的一棵樺樹上,拍打着他的肩膀。然而熊骨就像一粒種子終於找到了最肥沃的土壤一樣,仍然死死地嵌在裏面,紋絲不動。大家手忙腳亂地把他從樹上放下來後,馬糞包的臉是紫的了,看上去氣息奄奄。他吃力地向着拉吉米揚了揚胳膊,目光裏滿是悔意,似乎在乞求他的原諒。拉吉米嘆了一口氣,他對馬糞包擺了擺手,起身拾撿剛才被他亂丟的那些熊骨,就像尋找一個人的魂靈似的,那麼的心和誠懇。馬糞包的眼裏出了淚水。
然而撿回的熊骨並沒有使卡在馬糞包喉嚨裏的那塊熊骨有絲毫鬆動的跡象。他的氣息越來越微弱了。人們把能想到的辦法都用了,仍然無濟於事。那塊熊骨大約打定主意要做一把刀了,切斷馬糞包的咽喉。
大家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放在妮浩身上,只有她能救他了。
妮浩顫抖着,她什麼也沒有説,只是悲哀地把頭埋進魯尼懷裏。她的舉動使魯尼明白,如果救了馬糞包,他們可能會失去可愛的庫託坎,魯尼也跟着顫抖起來。
但妮浩最終還是披掛上了神衣。那件神衣對她來説一定比一座大山還要沉重。她戴着的神帽,一定是荊棘編就的,扎得她的頭顱滿是傷痕。她舞動着的神鼓,也一定是燒紅了的鐵凝結而成的,它燙着了妮浩的手。當氣若游絲的馬糞包被抬進希楞柱,妮浩開始舞蹈的時候,魯尼已經去尋找庫託坎了。
一般來説,不到天黑的時候,是不能跳神的。神在那個時刻很難降臨。雖然快近黃昏的時刻了,但因為夏的緣故,天仍然亮堂着。為了製造黑暗,妮浩讓人把冬才用的獸皮圍子罩在輕薄的樺皮圍子上,防止它透光。又把朝向東方的作為門的那一方圍子裹緊,不讓人進出,把火塘的火熄滅。這樣的話,只有“柱”的頂端瀉下來的那一束天光了。
希楞柱裏只留下我和瓦羅加。瓦羅加的手上還沾染着馴鹿的鮮血。在妮浩決定救治馬糞包的時候,大家迅速捉來一隻留在營地的鹿仔,瓦羅加殺了它,獻祭給瑪魯神。
妮浩一旦跳起神了,她就不是她自己了。她的柔弱之氣不見了,看上去是那麼的充滿情。鼓聲響起來的時候,我的心也跟着咚咚地響起來。先前我們還能page119聽見馬糞包發出的“呃呃”的叫聲,後來這種聲音被鼓聲湮滅了。當妮浩旋轉到希楞柱中央的時候,那束白的天光會在瞬間將她照亮。她看上去就像一支彩的蠟燭,而那束天光就是火苗,將她點燃了。妮浩大約跳了兩個小時後,希楞柱裏忽然颳起一股陰風,它嗚嗚叫着,像是寒冬時刻的北風。這時“柱”頂撒下的光已不是白的,而是昏黃的了,看來太陽已經落山了。那股奇異的風開始時是四處瀰漫的,後來它聚攏在一個地方鳴叫,那就是馬糞包的頭上。我預到那股風要吹出熊骨了。果然,當妮浩放下神鼓,停止了舞蹈的時候,馬糞包突然坐了起來“啊——”地大叫了一聲,吐出了熊骨。那塊沾染着鮮血的熊骨正落在希楞柱的中央,它看上去就像上天扔下的一朵玫瑰。
妮浩垂立着,馬糞包則低聲哭泣着。妮浩沉默了片刻後,唱起了神歌,她不是為起死回生的馬糞包唱的,而是為她那朵過早凋謝的百合花——庫託坎而唱的。
太陽睡覺去了,林中沒有光明瞭。
星星還沒有出來,風把樹吹得嗚嗚響了。
我的百合花呀,秋天還沒到來,你還有那麼多美好的夏,怎麼就讓自己的花瓣凋零了呢?
你落了,太陽也跟着落了,可你的芳香不落,月亮還會升起!當妮浩唱完神歌,我們跟着她走出希楞柱的時候,看見魯尼抱着庫託坎走向營地。柳莎哭泣着跟在他們身後。
柳莎在採都柿果的時候,一直讓庫託坎跟在身邊。後來她找到一片稠密的都柿甸子,忘情地採起來的時候,就忘記了照應庫託坎。庫託坎是什麼時候離開她的,柳莎並不知道。後來是庫託坎悽慘的叫聲,讓柳莎停止了採摘。她page120循聲而去,發現庫託坎已倒在林地上,她撞上了吊在樺樹枝條下的一個大馬蜂窩,臉已經被蟄得面目模糊。透過那棵樺樹,可以看見它背後盛開着一簇嬌豔的紅百合花,庫託坎一定是奔着百合花去的。
林中的馬蜂比普通的蜂個頭要大,這種黃褐的帶着黑條紋的昆蟲的尾部有毒刺,如果你不驚擾它們,它們也就自得其樂地從蜂巢裏飛進飛出地悠閒地採着花;而如果你不小心搗毀了它們的巢,它們就會一窩蜂地跑出來報復你。庫託坎永遠也不會想到,在純美的百合花的前面,竟然橫着這樣一隻“攔路虎”她被這個軟綿綿的蜂巢給撞到了天上。魯尼尋到她們的時候,柳莎正吃力地抱着庫託坎往回走。蜂毒已經在庫託坎的身體裏發作,她一陣一陣地打着寒戰。魯尼把她抱到懷中的時候,庫託坎對他微微笑了笑,輕輕叫了聲“阿瑪”就閉上了眼睛。那個晚上的營地瀰漫着哀愁的氣氛。妮浩拔下了庫託坎臉上的毒刺,為她清洗了傷口,給她換上了一件粉的衣裳。魯尼特意把那簇掩映在馬蜂窩背後的百合花採來,放在她的懷裏,然後才把她裝進白布口袋裏。
妮浩和魯尼最後一次親吻了庫託坎的額頭後,才讓我和瓦羅加提起那個白布口袋。我們在朝向陽山坡走去的時候,我覺手中的庫託坎是那麼那麼的輕,好像手裏託着一團雲。
我們去的時候月亮還在天上,回來時卻下雨了。瓦羅加對我説,你告訴妮浩,以後再也不能給孩子起花朵的名字,世上的花朵哪有長命的呢?她不叫庫託坎,馬蜂也許就不會蟄她!
我那時滿懷憎恨,心想沒有馬糞包的壞舉動,妮浩不去救不該救的人,庫託坎就不會死的。我沒有好氣地對瓦羅加説,庫託坎這朵花是為你們氏族凋落的,如果你不留下馬糞包這種敗類,我們會很平安的!我再也不想看到那個討厭的傢伙了!
我站在雨中哭了。瓦羅加把手伸向我,他的手是那麼的温熱,他對我説,我明天就讓齊亞拉把馬糞包接到他們烏力楞,好吧?我不願意看到跟我在一起的女人淚。瓦羅加把我攬入懷中,用手輕輕摩挲我的頭髮。
然而沒等瓦羅加實施他的計劃,馬糞包卻以自殘的方式,讓我們原諒了他的行為。
庫託坎死後的第二天,天晴了。一大早,我們就聽見柳莎的哭聲。我和瓦page121羅加以為馬糞包又在拿女兒出氣,就跑去勸阻。然而眼前的,情景卻令我們無比震驚,馬糞包面青黃地躺在狍皮褥子上,他叉着腿,雖然穿着褲子,但褲帶沒系。他的褲襠已被血染得一片烏紫。在他身旁,放着幾個乾癟的馬糞包,看來他把它們擠破了,用那裏的絨絮給自己止血來着。馬糞包見了瓦羅加,咧開嘴吃力地笑了笑,那笑容閃爍着寒光。他用嘶啞的聲音對瓦羅加説,不要那個東西真好,我覺得自己輕多了,心也不忙亂了。馬糞包在黎明時刻,用獵刀把自己閹割了。從此他跟拉吉米成了最好的朋友。妮浩和魯尼也不再認為他是不該救的人了。馬糞包事件之後,我們過着平和安寧的子。我們依然在秋時節下山,用獵品和鹿產品換需要的東西。一九四八年的天,妮浩又生了一個女兒,她的名字是伊萬給起的,叫貝爾娜。妮浩剛生下孩子,伊萬就騎着馬來到我們營地。他的裝束改變了,穿上了軍裝。伊萬對我們説,達西送給他的地圖不是一張普通的地圖,上面不僅注有山巒河的名字,本關東軍建的一些軍事設施也標記在圖上。他們依靠地圖,找到了一個裝着坦克和彈藥的山,那裏還有兩名抵抗的本士兵,他們並不知道本天皇已宣佈戰敗投降。
那時人民解放軍已開始了對逃竄到山中土匪的大清剿,伊萬這次上山,主要告訴我們,説現在山中既有逃竄的國民黨兵,也有反共的土匪,一旦發現,一定不要放跑他們,要及時報告。
伊萬那次還帶來了一個令我們震驚的消息,王錄和路德以漢的罪名,給抓起來了。如果罪名成立,他們有可能被處決。我們很不理解,魯尼表現得尤其烈,他説王錄和路德又沒幫助本人幹壞事,他們一個懂語,一個懂地形,才會被本人利用。如果説他們有罪的話,王錄的罪在他的舌頭,而路德的罪在他的腿上,要是懲治他們的話,割掉王錄的舌頭,砍斷路德的腿也就足夠了,何至於殺頭呢?瓦羅加説,也許我們看到的只是王錄和路德表面的東西,他們還為本人做了什麼事,撈取了什麼好處,或許我們是矇在鼓裏的。魯尼很不高興瓦羅加這樣揣摩王錄和路德,他説,要是這麼論漢的話,拉吉米也逃不掉!他不是留在東大營給吉田吹木庫蓮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