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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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最後想出了一個主意。他把林克和尼都薩滿都叫來,先對他們説,你們都是我可愛的兒子,既然你們看上的姑娘是同一個,這個姑娘又説你們誰都可以做她的新郎,那麼你們當中必須有一個人要做出讓步。他先問尼都薩滿,你願意讓達瑪拉跟林克在一起嗎?尼都薩滿搖了搖頭,説,除非是雷電化作繩索,把達瑪拉捆到林克面前,否則我不會答應的。祖父又問林克,你願意達瑪拉被你哥哥娶走嗎?林克説,除非這世界洪水滔滔,洪捲走了我,而把達瑪拉和哥哥衝到一個島上,否則我不會答應的。祖父就説,那好吧,我求了天了,天讓你們用自己的箭來説話。
那時正值雨季,森林中有一種生長在樹上的白蘑菇,會在這時節出現,我們叫它“猴頭”它有拳頭那麼大,茸茸的。如果把猴頭蘑和山雞燉在一起,再嘴刁的人也會讚歎它的鮮美。猴頭蘑生長在柞樹上,它是一種有趣的蘑菇,一般是孿生的,如果你在一棵樹上發現了它,那麼在這棵樹附近,往往有另外一個與它相對着。
祖父就在約谷斯河畔的森林中找到了兩個相對着的猴頭蘑,讓林克和尼都page65薩滿比試箭術。也就是説,誰中了猴頭蘑,誰就娶達瑪拉。如果雙方都中,再找下一對猴頭蘑做靶子,總之是要決出勝負。依芙琳説,那兩棵生長着猴頭蘑的柞樹在一條線上,相距一個希楞柱那麼長的距離,看上去像是一對兄弟。林克和尼都薩滿帶着弓箭來到那兩棵樹前的時候,兩個烏力楞的人都跑來看。不過達瑪拉沒來,她穿着裙子,一個人在河畔跳舞。他們年輕的時候,都是箭的好手。那兩隻猴頭蘑被陽光照得瑩白明亮、晶瑩剔透的,就像樹上長出的耳朵。當林克和尼都薩滿在祖父的一聲喝令下,同時將箭出的時候,依芙琳説她捂上了眼睛。只聽得兩聲“刷刷”的聲響,像兩股風吹過,那是兩支離弦之箭發出的行走的聲音,不過那聲音瞬間就發生了變化“刷刷”聲分裂出了“嚓——”和“篤——”的兩種聲響後,消失了。周圍寂靜極了。依芙琳説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林克面對的猴頭蘑上穿着箭,而尼都薩滿則把箭偏了,它紮在樹身上,那上面的猴頭蘑完好無損。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林克贏得了達瑪拉。從那以後,尼都薩滿無論是箭還是打槍,很少有準的時候,其實在此之前,他是個出的手。
依芙琳説,她一直懷疑尼都薩滿是故意讓着林克的。因為尼都薩滿看着他那支失敗的箭時,目光是那麼的鎮定。但我不這麼想,既然他跟祖父表示了他不能放棄達瑪拉,並且同意與林克用箭一決勝負,他一定會竭盡全力的。如果他改變了主意,一定是在最後的時刻。也許他不忍心看到林克失望的目光吧。當大家把林克贏得了達瑪拉的消息報告給她本人時,達瑪拉正坐在河岸上,用掌心兜着兩隻黑螞蟻,看它們角鬥。她知道自己即將成為林克的新娘時,她站了起來,扔掉螞蟻,拍了拍裙子,笑了。她的笑容使大家相信她在心底是想嫁給林克的。
第二年給馴鹿鋸茸的季節,林克把達瑪拉娶到我們烏力楞。達瑪拉帶來了一團火和十五隻馴鹿。他們成親的時刻,尼都薩滿用刀子劃破了手指,人們眼見鮮血一滴滴地下來,依芙琳要給他取鹿食草止血的時候,被尼都薩滿制止了。只見他豎起滴血的手指,放在嘴前吹了吹,那血竟奇蹟般地止住了。
很久以前,有個獵人在森林中遇見一隻鹿,他了兩箭,都沒有擊中要害。那鹿着血,邊走邊逃。獵人就循着血跡追蹤它。想着它已受重傷,血盡了,自然也就走不動了。然而追着追着,獵人發現血跡消失了,鹿順利地逃了。原page66來這是隻神鹿,它邊逃邊用身下的草為自己治療傷口。獵人採到了那種能止血的草,它就是“鹿食草”依芙琳説,當大家看到尼都薩滿不用鹿食草,而是用自己的氣息止住血的時候,比看到血本身還驚恐。依芙琳説,從那以後,尼都薩滿的行為越來越異於常人。他幾天幾夜不吃不喝,卻仍能力充沛地走上一天的路。他光着腳踏過荊棘叢的時候,腳卻沒有一點劃傷,連個刺都不會紮上。有一天,他在河岸被一塊石頭絆了腳,氣得衝它踢了一腳,誰知這塊巨石竟然像鳥一樣飛了起來,一路奔向河水“咚——”地一聲沉入水底。大家從這超乎尋常的力量上,知道他要做薩滿了。那時我們氏族的薩滿去世已經三年了,新薩滿還沒有誕生。一般來説,新薩滿會在舊薩滿去世的第三年產生。他一定是本氏族的人,但他產生在哪一個烏力楞,卻是不確定的。沒想到,我的額格都阿瑪成了一名薩滿。依芙琳説當人們把置辦好的神衣、神帽、神鼓、神裙等跳神用的法具捧給額格都阿瑪的時候,他足足哭了一天一夜,哭得營地周圍的鳥兒都飛走了。後來另一個氏族的薩滿來我們烏力楞,為尼都薩滿主持任薩滿的儀式,他們跳了三天的神。我的祖父就在他們跳神的時刻死去子。維克特降生了,尼都薩滿的新形象也在我心中誕生了。我開始同情他和達瑪拉。我想命運已經把他自己偏的那支箭又還給了他,他完全有權利讓它成為幸福之箭。我不再反達瑪拉展開那條羽裙子,不再反尼都薩滿在搬遷途中跟在母親身後。但他得到的,也永遠是她的背影。如果説閃電化成了利箭,帶走了林克,那麼尼都薩滿得到的那支箭,因為附着氏族那陳舊的規矩,已經鏽跡斑斑,面對這樣的一支箭,達瑪拉和尼都薩滿的枯萎和瘋癲就是自然的了。維克特三歲的時候,魯尼娶了妮浩,那年大概是康德五年吧。在歡慶婚禮的篝火的灰燼旁,在黎明時分,達瑪拉永遠地走了。她是穿着尼都薩滿為她縫製的那條羽裙子,跳着舞走的。魯尼認識妮浩,與伊萬有關。娜傑什卡的離開,使伊萬變成了沉默的人。只幾年的光景,他就謝頂了。依芙琳張羅着要給伊萬再找一個女人,有一次她託了一個媒人,被伊萬知道了,他對依芙琳大發了一場脾氣。他説他的生命中只有一個女人,那就是娜傑什卡;他的生命中也只有一雙兒女,就是吉蘭特和娜拉,誰也不可能改變。
依芙琳總是把page67別人氣哭,但那次伊萬把她氣哭了。伊萬是我們烏力楞的鐵匠。天的時候,他常在營地生起一堆火來,為大家打製工具。打鐵通常要用四五天的時間,這時打鐵的火是絕對不能熄滅的。他打鐵的時候,吉蘭特、娜拉、魯尼和我喜歡跑去看。有一回淘氣的魯尼往打鐵用的狍皮風箱上撒了泡,伊萬很忌諱,説這樣打出的鐵具肯定被上了咒語,不會好的。結果打出的工具果然都有欠缺:砍樹刀的柄被錘子敲斷了,魚叉的尖頂是鈍的,扎槍的槍頭就像白鶴的頭一樣彎曲着。從那以後,再打鐵的時候,伊萬見我們來了,就讓我們站在遠處看,絕對不許靠前。更不許碰錘子、風箱、鉗子、墊鐵、爐子這些打鐵的器具。打鐵的時候不僅我們是不能靠前的,女人更不能靠前。好像女人是水,一靠前,會熄滅爐中的火焰似的。別的烏力楞的人知道伊萬打鐵的手藝好,天的時候,他們往往順着樹號尋找到我們的營地,求伊萬打鐵。他們給伊萬帶來酒或,作為報酬。伊萬也從不會讓他們失望,他那雙能把石頭攥碎的手,好像就是為打鐵而生的。所以來人總是能心滿意足地帶着他們的工具離開我們的營地。娜傑什卡走後,伊萬把打鐵的時間改在秋天了。林間飛舞的落葉像一羣黃蝴蝶,落在狍皮風箱上,也落在伊萬的身上。他打鐵仍然是那麼的鏗鏘有力,每一件經過錘鍊的器具也仍是那麼的緻,所以求他打鐵的人仍是很多。就在這年的秋天,一個叫阿來克的獵人騎着馴鹿,帶着他的女兒來到我們營地,求伊萬為他打兩把砍樹刀。阿來克的女兒也就十三四歲的樣子,她雖然沿襲着我們這個民族的女人生就的扁平臉,但下巴稍稍尖出一點,使她顯得很俏皮。她的高顴骨被兩綹劉海遮蓋着,細長的眼睛又黑又亮的。她梳着一條辮子,辮子上着幾朵紫的野花菊,笑起來甜甜的。她就是妮浩。依芙琳只看了她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小姑娘,説是有朝一,一定要把她娶到我們烏力楞來,做她的兒子金得的媳婦。魯尼那時已到了成家的年齡了,他跟依芙琳一樣,也是一眼相中了妮浩。他本想讓依芙琳為他做媒人的,當他聽説依芙琳要讓妮浩嫁給金得的時候,魯尼主動出擊,他在妮浩即將離開的時候,當着全烏力楞的人向妮浩求婚。他對妮浩説,我喜歡你的笑容,我會把你裝在心裏,當我的心一樣保護着,你嫁給我吧。阿來克沒有想到他找伊萬打砍樹刀,竟打出了女婿。他認識林克,他從魯尼身上看到了林克的英俊和勇敢,當然願意妮浩嫁給魯尼。不過他説妮浩還小,再page68過兩年才可以成親。
依芙琳已經悄悄跟金得説了,要為他和妮浩説親,而金得也相中了妮浩。所以魯尼的公開求婚,讓金得絕望得下淚來。但依芙琳卻很沉得住氣,她附和着阿來克,説妮浩確實太小了,不能那麼早成親。就是定親的話,也要由媒人去正式説合一下,這麼好的一個姑娘,成親的事萬萬不能草率了。
妮浩離開我們營地的那個晚上,依芙琳把金得捆在一棵樹上,用一樹條打他。她嫌他是個沒有骨氣的人,怎麼當眾下了淚水,那不等於承認敗給魯尼了嗎?為女人淚的男人,還會有什麼出息?!金得也確實沒出息,依芙琳打他一下,他就“哎喲哎喲”地叫喊一陣,這更起了她的憤怒,她越發狠命地打他,並且咒罵金得和他父親坤得一樣,都是女人腳下的螞蟻,只能彎着活着,一身的賤骨頭、軟骨頭,活該遭女人的踐踏。她一直把那樹條斷了,這才罷休。依芙琳鞭打金得的聲音傳遍了營地,誰也沒有上前阻攔,人們都知道依芙琳的脾氣,勸阻只能使她加重對金得的懲罰。
依芙琳的行為,讓魯尼覺得追逐他的狼已到眼前,而他站在了懸崖邊上,他做出了更為大膽的一個舉動。他在依芙琳鞭打金得後的次離開了營地,他説要出去打獵,三天後才會回來。
三天後魯尼真的回來了,他帶來的獵物就是妮浩。他的獵物是由阿來克護送着的,他帶來了送親的隊伍,一行人喜氣洋洋地來到我們烏力楞。魯尼是怎麼説服了阿來克,讓他在妮浩還沒有完全成人的情況下,心甘情願地把女兒嫁給他,我們並不知道。我們看到的,是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妮浩,她那嬌羞的笑容讓人覺出她內心的喜悦,她一定是非常喜歡跟魯尼在一起的。
尼都薩滿主持了魯尼和妮浩的婚禮。他看了一眼坐在篝火旁卻仍然打着冷戰的達瑪拉,意味深長地對魯尼説,從今天起,妮浩就是你的女人了。男人的愛就是火焰,你要讓你愛的姑娘永遠不會受到寒冷,讓她快樂地生活在你温暖的懷抱中!他又把頭轉向妮浩,對她説,從今天起,魯尼就是你的男人了。你要好好愛他,你的愛會讓他永遠強壯,神會賜給你們這世上最好的兒女的!
尼都薩滿的話讓幾個女人的表情發生了變化,妮浩笑了,依芙琳撇着嘴,瑪利亞讚歎地點着頭,而達瑪拉,她不再打寒戰了,她眼睛濕濕地望着尼都薩滿,page69臉上彷彿映照着夕陽,現出久違了的柔和的表情。
太陽下山了,人們手拉着手,圍着篝火跳舞的時候,達瑪拉突然帶着已經老眼昏花的伊蘭出現了。伊蘭無打采的,達瑪拉卻神采飛揚,這實在太出人意料了。
我永遠忘不了母親那天的衣着,她上穿一件米的鹿皮短衣,下穿尼都薩滿送她的羽裙子,腳蹬一雙高狍皮靴子。她把花白的劉海和鬢髮掖在頭髮裏,向後梳,高高綰在腦後,使她的臉顯得格外的素淨。她一出場,大家不約而同發出驚歎聲。那些不悉她的送親的人驚歎她的美麗,而我們則驚歎她的氣質。她以前佝僂着、彎曲着脖子,像個罪人似的,把腦袋深深埋進懷裏。可是那個瞬間的達瑪拉卻高昂着頭,板直,眼睛明亮,讓我們以為看見了另外一個人。與其説她穿着羽裙子,不如説她的身下綴着一片秋天,那些顏彷彿經過了風霜的洗禮,五彩斑斕的。
達瑪拉開始跳舞了,她跳起來還是那麼的輕盈。她邊跳邊笑着,我從未聽見她那麼暢快地笑過。已經老邁的伊蘭趴在篝火旁,歪着腦袋,無限憐愛地看着它的主人。淘氣的小維克特見伊蘭那麼老實,就把它當作了一個皮墊子,坐了上去。他一坐上去就對拉吉達嚷着,阿瑪,阿瑪,這個皮墊子是熱乎的!維克特撿了一草,用它撥伊蘭的眼睛,邊撥邊説,明天你的眼睛就會亮了,我再給你,你就能看見了!原來,有一天維克特朝伊蘭扔了一塊,誰知它睬都不睬,低着頭走掉了。我明白它是不想吃了,想把身體裏的熱量儘快耗光,可是小維克特認為伊蘭的眼睛不好使了。
妮浩很喜歡達瑪拉的裙子,她像只圍繞着花朵的蝴蝶,在達瑪拉身邊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羨慕地看着那條裙子。魯尼大約覺得母親穿着羽裙子在眾人面前舞蹈不太莊重,他讓我想辦法把她叫走。可我不忍心那麼做。她看上去是那麼的充滿生機,我不願意驅散那樣的生機。何況除了依芙琳和金得之外,大家都為魯尼和妮浩的事而高興着。高興的時候是可以放縱情懷的。
篝火漸漸淡了,跳舞的人也越來越少了。送親的人都到伊萬那裏休息去了。只有達瑪拉,她還在篝火旁旋轉着。開始時我還陪着她,後來實在是睏倦得無法自持,就回希楞柱了。我走的時候,陪伴着母親的,只有昏睡的伊蘭、慘淡的篝火和天邊的殘月。page70我有點不放心魯尼,怕他太鹵莽,妮浩承受不起,會傷她,因為她實在是太小了。我沒有回自己的希楞柱,而是到了魯尼那裏,想聽聽動靜。結果還沒到那裏,就見妮浩跑了出來。她哭着,見了我撲到我懷裏,説魯尼是個壞東西,他身上帶着一支箭,要暗害她。把我聽得笑了起來。我一邊安撫妮浩,一邊責備魯尼,對妮浩保證,如果魯尼再敢用箭傷害她,我就懲罰他,妮浩這才回去了。她邊走邊嘟囔嫁男人是個受罪的事。魯尼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我對他説,你着急把她搶來了,她是你的人不假,可她太小了,你先陪着她玩兩年,再做新郎吧。魯尼嘆了口氣,衝我點了點頭。所以最初的那兩年,魯尼和妮浩雖然住在一起,但他們的關係卻像兄妹一樣純潔。
我回到希楞柱裏,想着母親孤獨地舞蹈着,就覺得周身寒冷。我牙齒打顫,拉吉達在黑暗中把我拉人他温暖的懷抱。可我仍然覺得冷,不管他把我抱得多麼緊,身上還是打哆嗦。我睡不着,眼前老是閃現着母親跳舞的身影。
天上出現曙光的時候,我披衣起來,走到昨夜大家歡聚着的地方。結果我看到了三種灰燼:一種是篝火的,它已寂滅;一種是獵犬的,伊蘭一動不動了;另一種是人的,母親仰面倒在地上,雖然睜着眼睛,但那眼睛已經凝固了。只有她身上的羽裙子和她斑白的頭髮,被晨風吹得微微抖動着。這三種灰燼的同時出現,令我刻骨銘心。
林克走了,母親也走了。我的父母一個歸於雷電,一個歸於舞蹈。我們把母親葬在樹上,不同於父親的是,我們為她選擇的風葬的樹木不是松樹,而是白樺樹。做母親殮衣的,是那條羽裙子。尼都薩滿為達瑪拉主持葬禮的時候,南歸的大雁從空中飛過,它們組成的形態像樹叉,更像閃電。不同的是閃電是在烏雲中現出白光,而大雁是在晴朗中呈現黑的線條。尼都薩滿為達瑪拉唱了一支送葬的歌,這首與“血河”有關的歌,讓我看出了尼都薩滿對母親的那份深深的愛。
我們祖先認為,人離開這個世界,是去了另一個世界了。那個世界比我們曾經生活過的世界要幸福。在去幸福世界的途中,要經過一條很深很深的血河,這條血河是考驗死者生前行為和品德的地方。如果是一個善良的人來到這裏,血河上自然就會浮現出一座橋來,讓你平安渡過;如果是一個作惡多端的人來到這裏,血河中就不會出現橋,而是跳出一塊石頭來。如果你對生前的不良行為有了悔改之意,就會從這塊石頭跳過去,否則,將會被血河淹沒,靈魂徹底地消亡。page71尼都薩滿是不是怕母親渡不過這條血河,才這樣為她歌唱?滔滔血河啊,請你架起橋來吧,走到你面前的,是一個善良的女人!
如果她腳上沾有鮮血,那麼她踏着的,是自己的鮮血;如果她心底存有淚水,那麼她收留的,也是自己的淚水!
如果你們不喜歡一個女人腳上的鮮血和心底的淚水,而為她豎起一塊石頭的話也請你們讓她,平安地跳過去。
你們要怪罪,就怪罪我吧!
只要讓她到達幸福的彼岸,哪怕將來讓我融化在血河中我也不會嗚咽!
尼都薩滿唱歌的時候,妮浩一直打着哆嗦,好像歌中的每一個字都化成了黃蜂,一下一下地蟄着她。那時我們並不知道,她的前世與這樣的神歌是有緣的,她其實像一條魚一樣,一直生活在我們看不見的河中,尼都薩滿的神歌是撒下的誘餌,把她擊中了。但那時我們以為她是被死亡嚇的,魯尼很心疼她,一直拉着她的手。妮浩在離開母親的風葬之地的時候説:她的骨頭有一天會從樹上落下來——落到土裏的骨頭也會發芽的。
達瑪拉去世後,尼都薩滿更懶得搭理常生活了。什麼時候狩獵,什麼時候page72給馴鹿鋸茸,什麼時候搬遷,他都不聞不問的。他消瘦得越來越快。大家覺得他已不適合做族長了,就推舉拉吉達為新族長。
拉吉達當了族長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烏力楞這個大家庭分化成幾個小家庭,大家雖然還一起出獵,但獵物運回營地後,除了皮、鹿茸、熊膽等歸烏力楞所有,拿它們換取我們需要的常生活用品外,獸要以各家的人數為主,平均分配下去。這就意味着,不到節的時候,人們不再聚集在一起吃飯,而是各吃各的。最擁護這個決定的,是魯尼。我明白,他不想再聽到依芙琳當着眾人的面,三天兩頭地譏諷天真爛漫的妮浩;更不想看到金得看待妮浩的那種貪饞而仇恨的目光。依芙琳對此堅決反對,他説拉吉達這樣做是沒有人的,是在搞分裂,説伊萬和尼都薩滿是這世界上最孤獨的人了,如果他們連和大家坐在一起吃東西的機會都沒有了,他們跟誰説話去?難道讓尼都薩滿每天只跟瑪魯神説話,讓伊萬每天只跟馴鹿説話?我很清楚,依芙琳這是借尼都薩滿和伊萬的孤獨來訴説她自己的孤獨,她是不喜歡和坤得、金得坐在一起吃飯。她常常出對他們父子的嫌惡。但我並不清楚這嫌惡的源在哪裏。我去詢問瑪利亞,她幫我解開了這個謎團。
瑪利亞説,坤得原來是一個英氣的人,有一年他到阿巴河邊的集市上換獵品,愛上了一個蒙族姑娘,可坤得的父親不同意,因為他和我的祖父已經為坤得和依芙琳定下了婚事。坤得迫不得已娶了依芙琳後,整天灰心喪氣的。依芙琳最看不起神萎靡的男人,她常常數落坤得,把他説得一無是處。坤得的父親很反,有一次就對依芙琳説,我要是知道你這麼對待坤得,我不如讓他退了婚,把蒙族姑娘娶回來!依芙琳這才明白坤得為什麼在她面前總是沒打采的。情好強的依芙琳氣壞了,一怒之下跑回我們烏力楞,發誓再不回到坤得那裏,那時她已懷有身孕。坤得受父親的指令,幾次來請她回去,都被她罵了回去。依芙琳生下了金得後,想到孩子不能沒有父親,就接受了坤得,不過她提出讓他到我們烏力楞來。到了我們烏力楞的坤得從此過着低眉順眼的子,依芙琳稍有不快,就會拿他出氣。坤得為着金得,一直忍氣聲着。但是誰也沒有想到依芙琳為了懲罰坤得,從來不和他睡在一起。瑪利亞説,有一次坤得和哈謝出去打獵,坤得喝多了酒,哭着告訴哈謝,説他活得本就不像個男人,自從來到我們烏力楞,依芙琳沒有接受過一次他的求歡,説是為他生下一個孽種已經足夠了。瑪利亞覺page73得依芙琳這樣做太過分,就私下勸了她幾句,誰知依芙琳大發雷霆,她説她依芙琳永遠不跟不喜歡她的入睡覺,她一想到在暗夜中,坤得可能會把她當作別人,就覺得噁心。瑪利亞説,坤得年輕的時候就像一棵碧綠的汁濃郁的青草,到了依芙琳手裏,經過她天長久的,已經成了一棵乾枯的草了。我這才明白,依芙琳為什麼會對別人的幸福和真情出某種嫉妒和鄙視。我同情坤得,但也同情依芙琳,因為他們跟尼都薩滿和達瑪拉一樣,都是為愛而受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