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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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火塘裏的火一旦暗淡了,木炭的臉就不是紅的了,而是灰的了。
我看見有兩塊木炭直立着身子,好像悶着一肚子的故事,等着我猜什麼。
按照我們的習俗,如果在早晨時看見這樣的木炭,説明今天要有人來,要趕緊衝它彎一下,打個招呼,不然就是怠慢了客人;如果是晚上看見直立的木炭,就要把它打倒,因為它預示着鬼要來了。現在既不是清晨也不是夜晚,要來的是人還是鬼?正午了,雨還在下。安草兒走了進來。
安草兒不是鬼,但也不像人,我總覺得最後能和我留在一起的一定是神靈。安草兒走進希楞柱的時候,木炭倒下了,看來它真的是為他而生,為他而死的。
安草兒把一個樺皮簍放在我面前,那裏面裝着幾樣東西,是他打掃營地的時候撿到的:一隻狍皮襪子,一個鐵皮小酒壺,一方花手帕,一串鹿骨項鍊和幾隻白的鹿鈴。不用説,這是達吉亞娜他們早晨搬遷時遺落的。以往我們搬遷,總page48要把挖火塘和搭建希楞柱時戳出的坑用土填平,再把垃圾清理在一起深埋,讓這樣的地方不會因我們的住過而長出疤痕、散發出垃圾的臭氣。這次他們離去,雖然提前幾天就開始清點東西了,但清晨出發時刻到來的時候,他們還是顯得有些慌亂。從他們遺落下來的東西來看,不僅人是慌亂的,馴鹿也是慌亂的,它們在互相擠蹭的時候,把鈴鐺都落在營地了。不過它們落得也是有道理的,帕格對我説了,馴鹿要被圈進鐵絲圍欄的鹿圈,它們再也不能在悉的山間遊走,那麼鹿鈴對它們來説又有什麼用呢?那些戴着鈴鐺去的馴鹿,其實等於在脖頸下吊着個啞巴。
那隻狍皮襪子一看就是瑪克辛姆的,它是那麼的大,只有瑪克辛姆的大腳才能穿得。鐵皮小酒壺是拉吉米的,清晨時我還見他對着它的嘴兒喝酒,他邊喝邊“嗚嚕嚕”地叫,好像很快樂,又好像很難過,讓我想起老達西的叫聲。拉吉米丟了酒壺,到了布蘇還不得急啊?拉吉米一急,西班可要遭殃了,他會拿西班出氣的。不是沒來由地罵他,就是往他身上扔石子,説要把西班砸死。布蘇是個城鎮,興許不那麼好撿石子,這樣拉吉米就不能打西班了,只能罵。罵又不傷皮,西班就不會那麼受罪了。那塊花手帕,是帕格的,他最喜歡鼓搗女孩子用的小玩意,我就見他曾把這塊手帕包在頭上,腦袋一頓一頓的“嗨嗨”大叫着跳舞,就像啄木鳥在“篤篤”地啄樹。帕格從小就喜歡跳舞,他原來跳的舞很好看,和脖子晃得不那麼厲害,可他在城裏晃盪了一年回到山裏後,他的舞就沒法看了,他的亂扭着,脖子前後左右亂轉,讓我覺得他的脖子只剩下了一筋。我最受不了他跳舞的時候故意啞着嗓子“嗨嗨”地叫,他明明有清脆、透亮的嗓子,可偏要把它啞了。那串鹿骨項鍊是柳莎的,她已經戴了好幾十年了,是我的大兒子維克特親手打磨,為她穿成的項鍊。維克特在的時候,柳莎天天戴着它;維克特死了以後,她只有到了月圓的子才戴它,她戴着它是去月亮下哭泣。早晨離開的時候,我還見柳莎手裏攥着這串項鍊,她一定是怕放在別處不安全,才親手拿着的。想必搬遷時有幾隻馴鹿不肯上卡車,大家手忙腳亂地四處抓馴鹿,柳莎也跟着幫忙,就把項鍊給丟了。看來最不想丟的東西,最容易撒手離去。安草兒往火塘裏添了幾塊木柴,那是用風倒木劈出的柴火。我們從來不砍伐鮮樹作為燒柴,森林中有許多可燒的東西,比如自然落的乾枯的樹枝,被雷電擊中的失去了生命力的樹木,以及那些被狂風擊倒的樹。我們不像後來進駐山林page49的那些漢族人,他們愛砍伐那些活得好好的樹,把它們劈成小塊的木柴,垛滿了房前屋後,看了讓人心疼。我還記得很多年前瓦羅加第一次路過一個漢族人的村落,看到家家户户門前摞滿的木柴,他回來憂心地對我説,他們不光是把樹伐了往外運,他們天天還燒活着的樹,這林子早晚有一天要被他們砍光、燒光,到時我們和馴鹿怎麼活呢?瓦羅加是我的第二個男人,是我們這個民族最後一個酋長,他看事情是有遠見的。那天達吉亞娜召集烏力楞的人,讓大家對下山做出表決時,我想起了瓦羅加的話。當我把樺樹皮投向的不是妮浩留下來的神鼓,而是火塘的時候,我看見了瓦羅加的笑容。他的笑容在火光中。
安草兒給我的茶缸續上水,然後對我説:阿帖,中午吃。我點了點頭。自從帕格讓安草兒像漢族人一樣管我叫“”而不是“阿帖”的時候起,安草兒見了我就什麼也不叫了。現在他大約想到那些叫我“額尼”
“姑姑”和“波”的人都走了,而且沒誰讓他叫我“”了,他就可以叫我阿帖了。
如果説我是一棵歷經了風雨卻仍然沒有倒下的老樹的話,我膝下的兒孫們,就是樹上的那些枝椏。不管我多麼老了,那些枝椏卻依然茂盛。安草兒是這些枝椏中我最愛的一枝。
安草兒説話總是格外簡潔。他告訴我中午吃後,就去拿了。那是昨天吃剩的半隻山雞。下山的人們知道要徹底離開這裏了,他們想在走之前跟我們好好團聚一次。那幾天,瑪克辛姆、索長林和西班天天出去打獵,可是他們總是空手而回。這些年山上的動物跟林木一樣,越來越稀少了。幸好昨天西班打到了兩隻山雞,索長林又在河汊用“亮子”擋了幾條魚回來,昨晚營地的篝火中才會飄出香氣。瑪克辛姆對我説,他們有天尋找獵物時看到了兩隻灰鶴,它們低低地飛在林間窪地上,當瑪克辛姆要朝它們開槍的時候,被西班阻止了。西班説他們就要下山了,得把這些灰鶴留給我和安草兒,不然我們眼中看不到最美的飛禽,眼睛會難受的。只有我的西班才會説出這樣心疼人的話啊。
我切了一片山雞,放到火上敬火神,然後才撒上鹽,用柳條串上它,放到火上烤。我和安草兒吃山雞的時候,他突然問我:阿帖,下雨了,羅林斯基溝會不會有水了啊?羅林斯基溝曾是一條水旺盛的山澗,孩子們都喜歡喝它的水,然而它已經乾涸了六七年了。page50我對安草兒搖了搖頭。我知道,一場雨是救不了一條山澗的。安草兒似乎很失望,他放下吃的,起身離去了。我也放下了吃的,接着喝茶。看着那團又燃燒起來的火焰,我想接着講我們的故事。如果雨和火這對冤家聽厭了我上午的嘮叨,就讓安草兒拿進希楞柱的樺皮簍裏的東西來聽吧,我想它們被遺落下來,一定有什麼事情要做的。那麼就讓狍皮襪子、花手帕、小酒壺、鹿骨項鍊和鹿鈴來接着聽這個故事吧!如果你七十年前來到額爾古納河右岸的森林,一定會常常與樹間懸着的兩樣東西相遇:風葬的棺木和儲藏物品的“靠老寶”我與拉吉達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靠老寶下面。在那以前,靠老寶在我的心中只是裝着我們生活用品的林中倉庫,自從在它的下面與拉吉達訂下婚約後,靠老寶在我心中就是一輪方形的月亮,因為它照亮和温暖了我當時那顆灰暗而冷寂的心。圖盧科夫在民國二十一年的秋天把本人到來的消息帶到我們烏力楞。他騎着馬,只馱來少許的子彈、麪粉、食鹽和酒。他説現在是本人的天下了,他們成立了“滿洲國”人們分析他們很快要對蘇聯發起進攻,所以在珠爾乾的很多俄國安達怕受到本人的迫害,都回到額爾古納河左岸去了。物品短缺,不好換了。我們那些品質上乘的鹿茸和上百張的灰鼠皮只換來這麼點東西,哈謝很生氣。他對圖盧科夫説,你不要以本人為藉口,來剋扣我們!羅林斯基對我們從來沒有這麼黑心過!圖盧科夫變了臉,他説,我這可是冒着掉腦袋的危險來給你們送東西的呀!現在你們看看,有幾個藍眼睛的安達還敢在本人的眼皮底下做生意?你們要是覺得吃虧,我就把東西帶走,你們找別人換去吧!那時我們的子彈就像黎明前的星星一樣,沒剩幾顆了;裝麪粉的袋子也癟了肚子;馴鹿愛吃的鹽就像遭遇風的積雪一樣,一天比一天消瘦。圖盧科夫帶來的東西,對我們來説就是救命的稻草,不管代價多大,我們都得抓住它。儘管我們在心裏罵着他:狡猾的達黑!可還是與他換了東西。圖盧科夫看上去心滿意足的,他在離開營地的時候對吉蘭特説,都説本人要進山清理藍眼睛的人了,你跑吧,別在這兒等死了!吉蘭特本來就膽小,圖盧page51科夫的話把他的臉嚇白了,他牙齒打着顫,帶着哭音説,我從小就活在這林子裏,本人憑什麼清理我啊?圖盧科夫説,憑什麼?就憑你眼睛的顏!它要是跟這兒的土地一樣是黑的就好了,你就可以紮了,可它的顏是天空的藍,這顏可就危險了,你等着瞧吧!他又轉向娜拉,對她説,你要是不跑,比吉蘭特還會倒黴,因為你是一個姑娘,本人愛睡藍眼睛的花姑娘!
娜傑什卡的頭髮已經白了多半,但她依然那麼結實。她一邊在前划着十字,一邊對伊萬説,這可怎麼好,我們的眼睛怎麼才能變成黑的?讓尼都薩滿幫幫我們的忙吧,把我們的眼睛和頭髮都變成黑!在關鍵時刻,她求助的是我們的神。大概因為尼都薩滿離她很近,而聖母離她卻十分遙遠吧。
伊萬説,藍眼睛怎麼了?我的女人和兒女就是藍眼睛!本人要是敢清理你們,我就先把他們腿裏夾着的東西給清理了!
伊萬的話讓大家笑了起來,娜傑什卡卻笑不出來。她張着嘴,憂愁地看着吉蘭特和娜拉,好像一個飢餓的人採到了兩隻美麗的蘑菇,疑心它們有毒,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吉蘭特就像被霜打了的草一樣,蔫蔫的。娜拉呢,她痴痴地看着自己的那雙手,由於各種彩的薰染,她的指甲不是粉紅的了,那上面有紫有藍,有黃有綠。她大約在想,她這麼會染,為什麼不能把眼睛也染成黑的呢?
吉蘭特不像他的父親伊萬那麼剽悍,文弱的他對打獵毫無興趣,倒是喜歡做女人的那些活計。個皮子啦,做個樺皮盒啦,縫副皮手套啦,採集點山野菜啦等等。烏力楞的女人都喜歡他,而伊萬卻嫌他沒個男孩的樣子,説是不會打獵的男人將來怎麼娶女人呢?娜拉呢,她最樂意做的就是給布染。她染用的是果實或者花朵的漿汁。她用都柿的果實把白布染成藍;用紅豆把白布染成水紅的顏。她有一塊布,是用百合花的漿汁染就的。娜拉採了一個夏天的粉百合花,把花瓣搗成泥,擠出漿汁,兑上水和鹽,在鍋裏足足煮了一下午。傍晚的時候,她把染好的布在河裏漂洗過了,搭在一棵碧綠的楊樹上。最先看到這塊布的瑪利亞以為是晚霞落到我們營地了,就喊大家出來看。它確實像一片晚霞,而且是雨後的晚霞,那麼的活潑和新鮮,我們都以為是神靈顯現了!如果不是娜傑什卡埋怨娜拉的聲音傳來,沒人認為那是一塊布。娜傑什卡嫌娜拉沒有把染布的鍋刷洗出來,她怎麼做晚飯呢?遠遠地看着那塊布的人這才明白那不過是塊布,紛紛嘆息着離開。我沒有離開,我仍舊把它當一片晚霞看待。它確實就是一片晚霞,那page52種濕潤的粉不是很均勻,彷彿裏面夾雜着絲絲的小雨和縷縷的雲。正是這塊布,做了我嫁衣的花邊。
娜拉染了布,喜歡拿着它到我們的希楞柱給魯尼看。魯尼跟林克一樣喜歡槍,他對娜拉説,人缺了獵物,就會餓死;而人只要有一套厚的和一套單的獸皮衣服,一輩子都夠了,布是可有可無的東西。娜拉一聽魯尼這樣説,就會氣呼呼地對在一旁發呆的達瑪拉説:你怎麼把魯尼生得這麼傻呀!受到責備的達瑪拉也不惱,她看一眼娜拉,再看一眼她手中的布,嘆息着對娜拉説:你就是再染,也不會有我的羽裙子漂亮啊!那些羽的顏是誰染的?是天!天染的你能比得上嗎?
娜拉被氣走了,發誓不再給我們看她染的布。然而下次她染了布,她又得意洋洋地提着它來了。圖盧科夫走後,娜傑什卡做事總是不那麼專心。她不止一次在切時把手指切出了血,我還常見她和娜拉在一起説着什麼,把娜拉説得淚汪汪的。有一天,我正和依芙琳給馴鹿仔拴鈴鐺,娜拉突然跑過來問依芙琳,本人是從哪裏來的?他們是在額爾古納河的左岸還是右岸?依芙琳氣憤地説,額爾古納河跟本人有什麼關係?左岸右岸都不是他們的地方!他們住的那個地方,要過海呢,以前有人放木排去過本,到了那裏的人就沒再回來過!娜拉説,他們跟額爾古納河沒有關係,怎麼會來這裏?依芙琳説,如果沒有好的獵手,有的地方就有狼跟着!
我想使娜傑什卡萌生了逃跑的念頭的,是圖盧科夫的話;而最終促使她行動的,應該是哈謝的一次奇遇。哈謝有一天尋找走失的兩隻馴鹿的時候,碰到一個揹着樺皮簍的漢族老人,他是來採黃芪的。哈謝問他採黃芪是熬鹿胎膏嗎?因為我們用鐵鍋熬製鹿胎膏的時候,常在裏面加些手掌參和黃芪等藥材。老頭説,他哪裏能打到鹿胎呢,他採黃芪,不過是拿到藥鋪賣了,換口飯吃。他説現在本人來了,飯更不好混了。哈謝就問他,本人真的要清理藍眼睛的俄國人嗎?老頭説,那我怎麼知道!不過本人一來,藍眼睛的人快跑光了!哈謝回到營地,在晚飯的時候把遇見老頭的事對大家説了,娜傑什卡的眼神裏滿是驚恐。她大口大口地吃着,吃得直打嗝,可還是抑制不住地往嘴裏填着。吉蘭特沒吃完,就心事重重地走了。伊萬對着吉蘭特的背影嘆息着説,他可真不像我伊萬的兒子啊,沒點硬骨頭!依芙琳一直懷疑吉蘭特的身世,她“哼”page53了一聲,説,吉蘭特的眼睛那麼藍,當然不像你伊萬的兒子了!娜拉很反依芙琳這樣説吉蘭特,她站了起來,對依芙琳説,你少“哼”些吧,你的鼻子都歪成那樣了,再“哼”別人,鼻子就歪到額爾古納河左岸去了!她的話讓在場的人大笑起來。依芙琳氣得蹦了起來,她説,我的鼻子再怎麼歪,也歪不到額爾古納河左岸去,那裏有你們的騷味,我嫌髒了我的鼻子!我寧願我的鼻子向右歪,一直歪到本海去!
那時誰一提“本”二字,娜傑什卡就像聽到雷聲一樣不安。依芙琳的話把娜拉氣走了,娜傑什卡卻仍坐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大口大口地嚥着。她這種吃相把伊萬嚇着了,伊萬説,娜傑什卡,你可只有一個肚子啊!娜傑什卡不回答,仍舊吃,依芙琳大約也覺得自己剛才的話説重了,她嘆息了一聲,起身離開了。那天晚上,有兩種聲音替出現在營地,一個是娜傑什卡的嘔吐聲,一個是娜拉發出的“啞啞啞”的叫聲。娜傑什卡是因為吃了太多的,娜拉是在學烏鴉叫。那是她們留給這個營地的最後的聲音了。
第二天,伊萬同以往一樣,清晨吃過早飯後,跟着哈謝和魯尼出去打獵了。當天晚上回到營地,他發現希楞柱裏空無一人。平時隨意堆放着的狍皮褥子和被筒,疊得整整齊齊的;他的煙盒裏裝滿了煙絲,放在火塘旁;他喝茶用的缸子,光光亮亮地擺在鋪位上,那些濃厚的茶鏽被除去了。這種非同尋常的整潔讓伊萬心驚跳的,他知道事情不妙,就去看裝着衣物的鹿皮口袋,發現衣物少了一半,娜拉染的那些布只剩下一塊粉的,而桶裏裝着的乾,也少了許多。看來他們是帶着食物和衣物逃走了。
早晨的時候,我在河邊洗臉時還見着了娜拉。娜拉把青草團在一起,當成抹布,用河底的細砂擦拭茶缸裏的茶鏽。我問她,你擦它幹什麼呀?娜拉説,茶鏽多了,茶水看上去就不清亮了。我洗完臉要離開河邊的時候,娜拉突然對我説,我染的布多好看呀,魯尼怎麼一塊也不喜歡呢!我對她説,你不是説魯尼是個傻瓜嗎,傻瓜當然不懂得美了!娜拉噘起了嘴,她説,你怎麼能説魯尼是傻瓜呢,全烏力楞的人屬他最聰明!娜拉問我最喜歡她染的哪塊布?我説是粉的那塊,當時那布一出來,我們都以為營地落了一片晚霞呢。
娜拉留下了那塊粉的布,我相信那是留給我的。我在離開河邊以後,才想起忘了問她:昨晚又沒有吃熊,你學烏鴉叫做什麼呀?page54當晚聚集在篝火旁吃飯的時候,伊萬是垂着頭獨自來的。他的腳步是那麼的沉重。瑪利亞問他,娜傑什卡和孩子們呢?伊萬慢地坐下來,用他那雙大手了臉,然後落下手來,微微抬起頭,淒涼地説:他們逃走了。你們不要去找,想走的人是留不住的。聽到這消息的人都沉默着,只有依芙琳“呀——”地大叫了一聲,説,我早就説過,娜傑什卡早晚有一天要帶着她的孩子回老家去!這娜傑什卡也太黑心了,她把兩個都帶走,應該給伊萬留下一個呀!吉蘭特她帶走應該,他可能不是伊萬的骨!娜拉呢,她就是伊萬的孩子呀,她怎麼忍心把她也帶走呢,只有當過女的人才會這麼心狠呀!
伊萬對依芙琳咆哮道:誰要是説娜傑什卡是女,我就撕爛她的嘴!
依芙琳打了個靈,收回舌頭,閉上嘴。
我回到希楞柱,把娜傑什卡逃跑的消息告訴達瑪拉,沒想到她竟然笑了起來,説,跑了好,跑了好,這個烏力楞的人要是都跑光了多好呀!我賭氣地説,那你也逃跑吧。她説,我要是跑,就跑到拉穆湖去!那裏沒有冬天,湖裏常年開着荷花,多自在啊。説完,她扯下自己的一綹白髮,把它扔到火塘裏。她那瘋癲的樣子讓我格外難過。我又到尼都薩滿那裏去,我説娜傑什卡帶着吉蘭特和娜拉跑了,你是族長,你不去追啊?他對我説,你去追跑了的東西,就跟用手抓月光是一樣的。你以為伸手抓住了,可仔細一看,手裏是空的!
我很鄙視一個族長因為自己的情受到壓抑,連同情心都喪失了。我對他説,只要我們去追,總能把他們追回來的!
你們追不回來的!尼都薩滿説。
伊萬沒有出去尋找娜傑什卡,出去尋找的是哈謝、魯尼、坤得和我。我們用木敲擊大樹,遊走在附近的馴鹿知道有人要役使它們,不一會兒就有六七頭馴鹿返回營地。我們選擇了四頭健壯的,分別騎上去。
我們知道娜傑什卡是朝額爾古納河逃跑了,所以追逐她的方向是確定的。
秋晴朗的夜空下,山巒泛出藍的幽光,而河泛出的是的幽光。由於尋人心切,一出發我就左一聲“娜拉”右一聲“娜拉”地叫着,我的叫聲驚飛了樹上的貓頭鷹。它們從我們面前飛過,眼睛劃出兩道亮光,像星,這不祥的光芒像針一樣刺痛了我的心。坤得對我説,走夜路不能大聲説話,會驚着山神page55的。再説娜傑什卡是想逃跑的,我的呼喚如果被他們聽到了,只能使他們更遠地避開我們。哈謝説,他們沒有騎馴鹿,走到額爾古納河,起碼要兩天的時間。他們就是到了那裏,也不一定能找到渡河的船隻,只能在岸邊等着。一開始我們是四人一組,翻過一座山後,哈謝説有一條更近的路可以通往額爾古納河,那路雖然很難走,不過有馴鹿開路,是沒有問題的。我們商量了一下,分成兩路,哈謝帶着魯尼走,我跟着坤得。我們説好了,如果我和坤得當晚找不到人,清晨一定返回營地,而哈謝和魯尼會一直奔向額爾古納河。哈謝他們一走,我們才轉過一座山,坤得就説娜傑什卡他們走了一天了,我們很難追上,不如向迴轉吧,反正哈謝和魯尼能繼續尋找他們。我對他説,興許他們沒有走遠,他們出來後娜傑什卡可能會後悔,説不定貓在什麼地方呢!坤得説,我沒帶那麼多子彈,我們還是往回走吧,你要是出了什麼事,我回去怎麼向你依芙琳姑姑待!我對坤得説,我們都出來了,總要多找一會才能回去,阿。坤得就不做聲了。不過他很不積極,讓馴鹿走得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