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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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沒有去送別安道爾。葬安道爾的那天,她在營地一邊悠閒地嚼着乾,一邊對在她面前玩耍的安草兒説,大傻瓜沒了,小傻瓜什麼時候走啊?你們都走了,我就自由了!她甚至對傑芙琳娜説,以後她要把叫鹿筒當作神靈,供奉起來,叫鹿筒給她的生活帶來了光明。
我盼望着瓦霞離開我們。我想她會早早改嫁,絕對不會為安道爾守滿三年孝的。我對她説,你隨時可以走你的路,你不用擔心安草兒會成為你的累贅,你不愛他,把他留給我吧。瓦霞對我説,你不用提醒我,該走的時候,我就會走的。她帶着譏諷的口氣對我説,嫁兩個男人也不是什麼可恥的事,哈達莫額尼不就是這樣的嗎?
我們管婆婆叫哈達莫額尼。柳莎和維克特結婚後,一直這樣叫我,但瓦霞卻不是這樣。她唯一叫我那麼一次,也不是出於尊敬,而是為了羞辱我。我對她説,安道爾走了,你自由了,我不是你的哈達莫額尼了。
我們到新營地駐紮下來後,打灰鼠的季節到來了。男人和女人都忙碌起來,但維克特和瓦霞卻是不忙的。維克特打死了安道爾後,就像被雷電劈過的人一樣,看上去木呆呆的,他終沉默着,跟我們不説話,跟柳莎也不説話。他除了喝酒,就是睡覺,眼睛總是紅腫着。他尤其不能看見安草兒,一看到他,就像得了沙眼的人遇見了風,眼淚就會嘩嘩地下來。我想他消沉一段時間後,自然會恢復過來,世界上沒有哪一道傷口是永遠不能癒合的,雖然癒合後在陰雨的子還會覺到痛。維克特酗酒的時候,我們並不勸阻。維克特把那杆殺死了安道爾的獵槍給了瓦羅加,他説他就是餓死,也不再打獵了。他也不碰食了,下酒時嚼的是稠李子乾果和魚乾。我們打灰鼠的時候,他就跟老人和孩子們留在營地。瓦霞呢,雖然她心中本沒有裝着安道爾,但她在尋找不打灰鼠的理由時,説的卻是安道爾剛死,她很難過,沒心思打灰鼠。有一天傍晚,我和柳莎提着幾隻灰鼠回來的時候,維克特來到我的希楞柱,他對我説,額尼,安道爾死了也許是幸福的,他活着會很苦的。我對他説,你能這樣想當然好了。維克特吐吐地對我説,他page154獨自在希楞柱喝酒的時候,瓦霞去找他了,瓦霞見他醉了,就摟着他的脖子親他,説想和他睡覺。維克特推開了她,她竟然説,你跟我睡過覺後,嚐到了好滋味,就會忘了那個傻瓜!維克特憤怒了,他揪着瓦霞的頭髮,説如果她再敢説安道爾是傻瓜,就割下她的舌頭!瓦霞罵他們兄弟是一對傻瓜,哭着跑了。
我怕瓦霞對維克特會糾纏不休,那件事情發生後,我就讓柳莎留在營地。不過我的擔心是多餘的,十幾天後,我們營地來了一個馬販子,他帶來了四匹馬,想要跟我們換兩隻馴鹿。我們沒有跟他做這筆易。我們不需要馬,馬給我們帶來了痛苦的回憶。再説他換馴鹿是為了吃,他聽説馴鹿很鮮美,我們怎麼會把心愛的馴鹿到這樣的人手裏呢?馬販子在營地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趕着他的馬走了。他不是自己走的,他帶走了瓦霞。
從此安草兒就和我們生活在一起了。
一九六五年的年初,有四個人來到我們那裏。他們中有一名獵民嚮導,一名醫生,另兩名則是幹部模樣的人。他們一來是為我們普查身體,二來是動員我們定居的。他們説山上居住環境惡劣,醫療條件差,政府經過多次考察,也徵求了一部分獵民的意見,已經在貝爾茨河和下烏力吉氣河匯的地方,為我們設立了一個鄉——鄉,開工建造定居點了。
鄉所處的位置我們都很悉,那一帶林木茂盛,風景優美,適宜居住。但是有一個問題,就是馴鹿怎麼辦?所有烏力楞的馴鹿如果都跟着去那裏,它們不可能總是在貝爾茨河域採食苔蘚。它們去哪裏,我們最後還是得跟着去哪裏,瓦羅加説長久地在那裏定居是不可能的。那兩名幹部説,你們養的四不象跟牛馬豬羊有什麼大區別?動物嘛,它們就不會像人那麼嬌氣,它們夏天可以吃樹枝,冬天吃乾草,餓不死的。他們的話讓大家格外反。魯尼説,你們以為馴鹿是牛和馬?它們才不會啃乾草吃呢。馴鹿在山中採食的東西有上百種,只讓它們吃草和樹枝,它們就沒靈了,會死的!哈謝也説,你們怎麼能把馴鹿跟豬比,豬是什麼東西?我在烏啓羅夫也不是沒見過,它是連屎都會吃的髒東西!我們的馴鹿,它們夏天走路時踩着珠,吃東西時身邊有花朵和蝴蝶伴着,喝水時能看着水裏的游魚;冬天呢,它們扒開積雪吃苔蘚的時候,還能看到埋藏在雪下的紅豆,聽到小鳥的叫聲,豬怎麼能跟它相比呢!那兩名幹部看出大家生氣了,他們趕緊説,馴鹿好,馴鹿是神鹿!所以從一開始,很多人因為馴鹿,對定居是有顧慮的。page155那個掛着聽診器的男醫生在給我們檢查身體的時候遇見了麻煩。他讓男人解開口還比較順利,讓女人這樣做,除了依芙琳外,遭到了大家的抵制。傑芙琳娜説,她的口,除了達西外,這輩子誰也別想看。柳莎也説,讓別的男人看了自己的,就太對不起維克特了。我呢,我是不相信那個冰涼的、圓圓的鐵傢伙能聽出我的病。在我看來,風能聽出我的病,水能聽出我的病,月光也能聽出我的病。病是埋藏在我口中的秘密之花。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進衞生院看過一次病。我鬱悶了,就去風中站上一刻,它會吹散我心底的愁雲;我心煩了,就到河畔去聽聽水的聲音,它們會立刻給我帶來安寧的心境。我這一生能健康地活到九十歲,證明我沒有選錯醫生,我的醫生就是清風水,月星辰。
依芙琳在被聽過心肺後啞腔啞調地問醫生,我還有多少子啊?醫生説,你的心音弱,肺子也有雜音,你年輕的時候是不是喜歡吃生?依芙琳吃力地咧開嘴,齜着牙説,老天給我這樣好的牙齒,不嚼生不是可惜了?!醫生説她可能有肺結核,給她留了一包藥片。依芙琳拿了那包藥後,拄着枴,顫顫巍巍地去妮浩那裏。她見了妮浩對她説,以後你就不用給人跳神看病了,你看,有治病的東西了!她把託在掌心的那包藥給妮浩看,説,你的孩子從此就平安了!她的話讓妮浩動得下淚水。
但依芙琳並不是對所有人都動了憐憫之心,她對待坤得仍然是那麼的冷漠。
落葉飄飄的時節,遊獵在山上的幾個氏族部落的絕大多數人,趕着馴鹿,到鄉定居點去了。這是繼烏啓羅夫之後,歷史上的第二次大規模定居。政府在那裏不僅為我們建造了房子,還建了學校、衞生院、糧店、商店和獵品收購站。從那以後我們就不用去烏啓羅夫的供銷合作社換東西了。
我沒有去鄉。拉吉米也沒有去,他對我説,如果帶着馬伊堪下山,等於是把一隻梅花鹿送到狼羣中。馬伊堪出落得越是漂亮,他的擔憂就越強烈。柳莎很為難,一方面是維克特因為安道爾的死,堅定了去定居點的決心;一方面是馬糞包過慣了老子,覺得只有在山中跟着馴鹿遊走才是順心順意的,所以她處於兩難之中。最終,她還是選擇了維克特。維克特酗酒已經到了需要人隨時服侍的程度。魯尼一家也沒有走,妮浩説那些去了鄉的人,最後會陸續回來的。年紀大的,比如伊萬、依芙琳、坤得和哈謝,他們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去定居點是必然的了。達西為了傑芙琳娜能夠懷孕,把希望寄託在衞生院的醫生身上,去page156定居點是迫不得已的。達吉亞娜那年十九歲,她是一個熱衷於追求新生活的姑娘,她對瓦羅加和我説,一種新生活,只有體驗了,才能説它好或是不好。瓦羅加為了達吉亞娜和他氏族的人,也去鄉了,但我知道他會回來的。
他們離開的前幾天,我們就開始分配馴鹿了,那時我們已經有一百多隻馴鹿了。我們把公鹿、母鹿和鹿仔分成三類,大部分留下,讓他們牽走小部分。不是我們小氣,我們怕馴鹿會不適應新的環境。
我把安草兒留在身邊,因為我知道,一個愚痴的孩子,在一個人口多的地方,會遭到其他孩子怎樣的恥笑和捉。我不想讓他受到那樣的羞辱。在山中,他的愚痴與周圍的環境是和諧的,因為山和水在本質上也是愚痴的。山總是端坐在一個地方,水呢,它總是順而下。瓦羅加和達吉亞娜不在的子,安草兒就是我的一盞燈。他很安靜,你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從不哭鬧。他自幼就喜歡馴鹿,營地如果傳來人的歡聲笑語,他毫無反應;而如果他聽見鹿鈴聲傳來,就會興奮地跑出希楞柱,接它們。他把鹽託在掌心中,跪在地上給它們喂鹽,就像虔誠的教徒叩拜自己尊崇的神。我做活的時候,他喜歡跟着看。他嘴笨,但手巧。他學活學得很快。他六歲就會給馴鹿擠,八九歲就會用恰克小夾子去捕捉灰鼠。他在幹活的時候是那麼的快樂,我還從未見過像他那麼喜歡幹活的孩子。瓦羅加他們是秋天走的,冬天到來時我就有預,他快回來了。所以搬遷的時候,樹號都是我親自砍的。我在有的樹號上上一張樺樹皮,畫上一顆太陽,一彎月亮。太陽是圓的,月亮是彎的,彎彎的月牙的一角鈎向太陽,好像在向太陽招手,我相信瓦羅加一看到它,就明白我在期盼他的歸來。果然,下第四場雪的時候,瓦羅加回來了。他把長髮剪掉了,清瘦了許多,不過氣卻很紅潤,看上去顯年輕了。
我問他,你為什麼把長髮剪了?瓦羅加説,他們氏族的人基本都去鄉了,那裏有鄉長,他這個酋長該廢了。我笑着問他,誰把你廢的?瓦羅加低着頭説,是光陰。他説自己剪髮的時候,他們氏族的許多人都哭了。他們把他落下的頭髮分別拾起來,珍藏起來了,説他永遠是他們的酋長。我怕他傷,故意問他,有女人撿你的頭髮嗎?瓦羅加説,當然有了。我説,那不行,我會做噩夢的。瓦羅加説,別的女人拿我的頭髮,那都是死物,活物可是一直圍繞着你生長着。他的話充滿柔情,所以那個夜晚我們格外纏綿。當我和瓦羅加送走了那場温柔的風兒page157後,我看見安草兒端坐在火塘邊,火光把他的臉映紅了。我問他怎麼不睡了?安草兒説,我被大風給吹醒了。他問我,阿帖是風神嗎?瓦羅加回來的當,魯尼、拉吉米和馬糞包只是過來跟他簡單地打了招呼,就離開了,他們大約想讓我們獨享重聚的好時光。但第二天一早他們又來了,跟瓦羅加打聽鄉是個什麼模樣,打聽我們那些定居的人的生活和帶過去的馴鹿的情況。瓦羅加説,鄉有鄉黨委書記,他是漢族人,姓劉,人很和善,有四十多歲,他的老婆是個胖子,兩個孩子卻很瘦。鄉長是齊格達,曾是我們住在山上的鄂温克的另一個氏族的酋長。另兩名副鄉長一個是漢族人,一個是鄂温克人。瓦羅加説,到定居點的第二天,鄉里就給大家開了會,説是定居以後,團結是第一位的,各個氏族之間不要鬧矛盾和分歧,現在大家是生活在一個大家庭中的人。瓦羅加説劉書記剛講完這番話,喝得醉醺醺的維克特就説,都是一個大家庭,那女人可以換着睡啦?他的話幾乎把那次會給攪黃了,因為大家只顧着笑,沒人聽書記和鄉長講話了。劉書記還説,大家要注意保管好自己的獵槍,少喝酒,喝醉酒後不許打架,要做文明禮貌的社會主義新獵民。
關於鄉的房屋,瓦羅加説,房子是兩户一棟的,比烏啓羅夫的要好。那一帶楊樹多,所以房前屋後都栽種着楊樹。屋子裏預備好了棉花絮成的被子,但大家蓋那樣的被子覺得氣悶,所以還是用着獸皮被子。剛到的那幾天,大家都睡不着覺,經常是半夜時從家中溜出來,在路上像夜遊神一樣逛蕩着。不僅人是這樣的,獵犬也是如此,它們習慣了守着希楞柱呆在山林中,那一排挨着一排的房屋也讓它們生分,它們在夜晚時也跟着主人逛蕩着。生人與生人相遇時,是不説話的,但不相的獵犬相遇時可就不安分了,它們大聲叫着,有時還廝咬到一起。所以在剛定居的子裏,鄉每到深夜都雞犬不寧的。瓦羅加説,達吉亞娜和依芙琳、坤得住在一起,達西一家和維克特一家住在一棟房子裏。伊萬呢,他受到了鄉里特別的照顧,自己擁有一户房子。鄉黨委書記都聽過伊萬打鬼子的故事,説他是建國的功臣。男人們仍然上山打獵,有時當天回來,有時幾天才回來。女人們仍然以經管馴鹿為最主要的活兒,馴鹿不喜歡回到鄉,它們還是樂於呆在安靜、開闊的地方,所以女人們在離鄉兩三里的地方圈了一帶適宜馴鹿休息的地方,她們每天都要帶着乾糧去清點馴鹿。如果少了幾隻,還要跟以前一樣出去尋找。page158馬糞包説,上次來的幹部,不是説到了鄉的馴鹿可以吃草吃樹枝嗎?怎麼聽上去它們還是過去的活法呀?瓦羅加説,剛到的時候,馴鹿被集中圈到鄉政府西側的下烏力吉氣河灘上,鄉獸醫站的一個穿着藍布長袍、戴着副眼鏡的姓張的獸醫,每天都呆在鹿羣中,不讓馴鹿出去,只餵它們草料和豆餅。可是馴鹿不愛吃這個,除了一點鹽喝一些水之外,它們寧肯餓着。眼看着馴鹿一天天瘦下去,獵民們不幹了,他們罵那個張獸醫是魔鬼,有人要動手揍他,鄉里的領導一看獵民情緒憤,而且馴鹿情況不妙,就順從了大家的意見,這樣馴鹿又獲得了自由。
我對瓦羅加説,那一帶的苔蘚少了以後,馴鹿還會去別的地方找食吃。用不上兩年,那些房屋就會空起來。因為那裏的房子是死的,不能移動,不像我們的希楞柱是活的,可以跟着馴鹿走。
那年冬天,對大興安嶺的大規模開發開始了,更多的林業工人進駐山裏,他們在很多地方建立工段,開闢了一條條運材專線路,伐木聲也越來越響了。從這年開始,森林中灰鼠的數量減少了,瓦羅加説這是由於松樹遭到砍伐的原因。灰鼠喜歡吃松子,松子結在松樹上,松樹被砍伐後,等於是減少了灰鼠的糧食。人鬧了饑荒會逃荒,灰鼠也如此。它們一定是翹着蓬鬆的大尾巴,逃到額爾古納河左岸去了。
兩年以後,那些定居在鄉的各個部落的人,果然因為馴鹿的原因,又像迴歸的候鳥一樣,一批接着一批地回到山上。看來舊生活還是天。
我們烏力楞的人,回來了一部分,留下了一部分。達西和傑芙琳娜為要孩子的事情四處求醫問藥,不肯回來;伊萬想回來,可是他的風濕病重得行走困難,心想回來,身體卻回不來了。柳莎為了維克特和已經上小學的九月,只得留在那裏。回來的是老邁的依芙琳、坤得和哈謝。他們帶回的馴鹿管理不善,跟他們一樣顯得毫無生氣。回來的人中只有一個人是朝氣蓬的,她就是達吉亞娜。她臉紅潤,眼睛裏漾出温柔的光,有種特別的美。她給營地的女人們都帶來了禮物。我和妮浩每人一塊藍頭巾,貝爾娜和馬伊堪每人一塊花手絹。她回來的當晚,就告訴我和瓦羅加,有兩個男人向她求婚,她問我們該答應哪一個?向達吉亞娜求婚的,一個是鄉的小學教師,叫高平路,漢族人,比達吉page159亞娜大六歲;一個是我們鄂温克人,叫索長林,跟達吉亞娜同歲,是他們氏族有名的神槍手。
達吉亞娜説,高平路高個子,偏瘦,情温和,面目白淨,有文化,有固定工資,還會吹笛子。索長林呢,他中等個,不胖不瘦,很健壯,笑起來格外朗,愛吃生,他跟我們一樣,是以放養馴鹿和狩獵為生的。
我説,你該嫁給那個愛吃生的。瓦羅加則説,你該嫁給那個會吹笛子的。
達吉亞娜説,那我是聽額尼的話呢還是聽阿瑪的?瓦羅加説,聽你自己的心吧。心讓你去哪裏,你就去哪裏。
達吉亞娜是天回來的,她看上去是那麼的快樂,就像一隻出籠的小鳥,她説她一點也不想回到鄉了,還是住在希楞柱裏好。所以夏天的時候,她就向我和瓦羅加宣佈:額尼,阿瑪,我還是嫁給那個愛吃生的吧。於是,我們趕緊為她準備嫁妝,半個月後,索長林娶走了達吉亞娜。
達吉亞娜離開營地的那天,瓦羅加在我面前沉重地嘆了口氣。我明白,他不僅僅是為達吉亞娜離開我們而傷,他還在為那個會吹笛子的小夥子而惋惜。
達吉亞娜剛走,營地就來客人了,一個是嚮導,一個是鄉的陳副鄉長,一個是獸醫站的張獸醫,還有一個就是那個會吹笛子的小學老師高平路。來人各有各的目的。陳副鄉長是來進行人口普查和登記的,張獸醫是來檢查馴鹿疾病的,他還説要採集馴鹿的,進行品種改良的實驗,招來大家的恥笑。陳副鄉長在介紹高平路的時候,説他是秀才,這是趁着放暑假來收集鄂温克民歌的,希望我們多唱些歌給他。他一來就打聽達吉亞娜,當我們告訴他達吉亞娜剛剛嫁走的時候,他嘴上説着好,但看上去很失落。
拉吉米一聽説陳副鄉長是來進行人口普查的,就嚇唬馬伊堪説,抓你的人來了,你可不許走出希楞柱一步!要不你就沒命了!馬伊堪答應了。可是當晚營地上的歌舞聲實在是太誘惑人了,馬伊堪還是溜了出來,溜到了圍着篝火跳舞的人羣中。她本來就美得像一株含着珠的百合花,再加上她輕盈優美的舞姿,外來的男人全都把目光放在這個十七歲的少女身上。
突然出現的馬伊堪,就像黑夜中跳出的一輪明月,就像雨後山間升起的一條彩虹,就像傍晚站在湖畔的一隻小鹿,她的美是那麼的令人驚歎。陳副鄉長着page160眼睛説:她不會是仙女吧?張獸醫大張着嘴,好像發生了夢魘。高平路呢,開始時他還低着頭,藉着火光在本子上記錄着歌詞,馬伊堪一出現,他抬起頭來,筆停了,本子滑落到火堆裏,化成了火苗。他雖然沒説什麼,但他的眼睛幫他説話了,他淚了。這淚水使我們相信,他的心,從此不會為達吉亞娜傷,因為馬伊堪就像一朵雲,在瞬間飄入了他的心中,攪起了風雨。
拉吉米看到馬伊堪出來,氣得渾身發抖。馬伊堪就好像是一顆被人盜走的明珠,而他就好像守着空盒子的珠寶的主人,那份蒼涼和悽苦全都寫在臉上。所以馬伊堪的腿在快樂地旋轉着的時候,拉吉米的肩膀卻像受傷的鳥的翅膀,在痛苦地搐着。陳副鄉長對瓦羅加説,這姑娘不是鄂温克人吧?她長得這麼漂亮,舞也跳得好,將來我一定得推薦給文工團,不然被埋沒在山裏,太可惜了!瓦羅加悄聲對陳副鄉長説,這姑娘是撿來的,拉吉米把她撫養大,是他的眼睛,離了她,拉吉米會瞎的。陳副鄉長了一下脖子“噢”了一聲,沒再説什麼。
那天晚上,拉吉米的希楞柱裏傳來陣陣哭聲。先是拉吉米的哭聲,接着是馬伊堪的哭聲。第二天早晨,我們發現他們不見了。大家明白,拉吉米把那幾個人當成了狼,帶着馬伊堪“避難”去了。
事實確實如此,那幾個人離開後的第三天,拉吉米才帶着馬伊堪回來。從此後馬伊堪就不愛説話了,她也不喜歡和貝爾娜在一起玩了。每到黃昏時分,馬伊堪就會低聲唱起歌來。那歌聲聽起來是哀怨的、愁美的。瓦羅加對我説,高平路是來收集民歌的,馬伊堪的歌聲,一定是唱給他的。她每天唱的是同一首歌,那種旋律我們已經悉了,但它的歌詞聽起來卻是模糊的。直到秋天貝爾娜逃走以後,馬伊堪再唱那首歌時,歌詞才像一羣蝌蚪一樣,浮出水面。貝爾娜的逃跑,是因為哈謝的病危。哈謝是讓一個大蘑菇給帶走的。連綿的秋雨過後,林中的各類蘑菇就生長出來了。有一種蘑菇長得特別,它的菌蓋很大,深紅,上面附着厚厚的黏,人們依據它的這種特,叫它“黏蘑”黏蘑似乎不太喜光,它們通常生長在背陰而濕的林地上。哈謝就是一腳踩到這樣一隻蘑菇上,滑了一跤,而癱倒在地的。他想爬起來,可卻無能為力。那年他已經七十歲了。當大家把他抬到希楞柱後,page161他囑咐魯尼,千萬不要救治他了,他一身的老骨頭,救也是白救。瓦羅加説哈謝這是骨折了,他張羅着要把他送到鄉的衞生院去治療,哈謝説,我不去,我要把骨頭扔在山裏,瑪利亞的骨頭在山裏啊。他的話説得真切而淒涼,讓人辛酸。哈謝剛摔的那天是清醒的,但第二天他開始説胡話,滴水不進。魯尼含着眼淚看着妮浩,妮浩明白魯尼想讓她做什麼,她把目光放在貝爾娜和瑪克辛姆身上,那目光是憂愁的。瑪克辛姆還小,他對這個氏族曾發生的故事一無所知,仍然快樂地玩着魯尼為他削的木頭人。貝爾娜則嚇得白了臉,她咬着嘴,打着哆嗦,好像一隻被狼羣包圍的小鹿,看上去是那麼的孤獨無助。
那天下午,貝爾娜逃跑了。我們以為她去採蘑菇了,她跟馴鹿一樣,喜歡吃蘑菇。然而到了晚飯時,她沒有回來。大家等了等,到了黑夜降臨了,星星出來了,這才覺得事情不妙,於是分頭出去尋找。人們找了一夜,沒有發現她的蹤影。魯尼哭了,妮浩也哭了。妮浩把頭埋在魯尼前,説,別找了,我不死,她是不會回來的了!就在貝爾娜失蹤的第二天晚上,馬伊堪又唱起了那支歌。這次我們清楚地聽到了歌詞的內容。馬伊堪的歌像是唱給那個吹笛子的人的,又像是唱給自己和貝爾娜的。我來到河邊洗衣,魚兒偷走了我手上的戒指把它戴到水底的石頭上了我來到山下拾柴,風兒吹落了我的頭髮,把它纏到青草上了。我來到河邊找我的戒指,魚兒遠遠地躲着我;我來到山下找我的頭髮,狂風把我吹得陣陣發抖。哈謝折騰了三天三夜後,終於合上了眼睛。魯尼為了給達西報喪,也為了尋找貝爾娜,去了鄉。然而那裏本就沒有貝爾娜的影子。魯尼page162帶着達西和傑芙琳娜回來的時候,看上去很難過。他見了瑪克辛姆,一把將他抱在懷裏,抱得死死的。身體幼小的瑪克辛姆在魯尼的懷抱中搐着、哭喊着,就好像一隻剛才還是快樂蹦跳着的小灰鼠,突然間被從山上滾下的巨石給壓在身下一樣,痛苦地掙扎着,呻着。
妮浩顫抖着,把瑪克辛姆從魯尼的懷中解救出來。瑪克辛姆不哭了,但魯尼哭了。葬了哈謝後,達西和傑芙琳娜又回到鄉去了。
妮浩的身上又有麝香味飄蕩出來了,我知道,這次這種氣息會徹底地把她的青終結。果然,從此以後,妮浩不再生育了。
一九六八年的夏天,也就是達吉亞娜婚後的第二年,她生下了可愛的依蓮娜。我見到依蓮娜,是在鄉,那時依蓮娜還在襁褓中。我與自己孫女的第一次見面,竟然是在葬禮上。
那是伊萬的葬禮。
誰能想到,在那一年,達西和伊萬會禍從天降呢?
禍端是由當年拉吉米帶回來的那張地圖引發的。那時中蘇關係已經破裂,到處在抓蘇修特務。那張已經被作為軍事資料存檔的地圖,竟然被部隊的造反派抄查出來。因為地圖的背面寫有一句俄文,翻譯過來就是:山有盡頭,水無邊際。造反派認為,這張地圖很可能是一個蘇聯間諜繪製的,就追蹤它的來歷,把伊萬給查出來了。
造反派驅車幾百裏,趕到鄉,質問伊萬地圖是不是從蘇聯人那裏得來的?伊萬説地圖是達西給他的,而達西又是從拉吉米手中得來的。於是又把達西帶去詢問。一聽説地圖跟蘇聯有關,達西説,這怎麼可能呢!是本人把地圖給拉吉米的。伊萬也説,他們當年靠着這張地圖,摧毀了幾處本關東軍建立的工事,這樣的地圖只有本人自己才能繪製出來。造反派説,那為什麼背後會有一句俄文呢?伊萬問清了俄文的含義後,説,那個本人吉田,是個厭戰情緒很濃的人,他一定是把山比喻為必然戰敗的本,而把水比喻為強大的中國,才會説“山有盡頭,水無邊際”至於他為什麼用俄文寫,也許只有他自己説得清楚,可他已經在戰敗前夜在額爾古納河畔剖腹自殺了。達西説,哪有那麼多的蘇修特務?我當年在東大營受訓的時候,還去過蘇聯呢,我幫本人拍蘇聯人的道路和橋樑,page163照你們這麼説,我也是特務了?達西的話使造反派更加深了對他們的懷疑,他們第二天就被帶走了。
他們被帶走後的第三天,齊格達鄉長沒有跟鄉黨委書記商量,就帶領十幾個揹着獵槍的獵民,坐着馬車,走了一天一夜,找到了伊萬和達西被關押的地方。齊格達對造反派説,要麼把我們和伊萬、達西關在一起,要麼讓他們回到我們中間!
伊萬和達西最終被接回了鄉。不過他們都成了殘疾了。伊萬少了兩手指,而達西則斷了一條腿。伊萬的手指是他自己咬斷的,他在被質問的時候實在是氣憤到了極點。達西的腿則是被造反派打斷的。
伊萬回到鄉後,吐了兩天的血,去了。他走前非常清醒。他對維克特説,把我土葬,頭朝着額爾古納河的方向,墳前豎一個十字架。我明白,那個十字架,就是娜傑什卡的化身。如果娜傑什卡也去了那個世界,她一定會為伊萬缺了的那兩手指而難過的,她是那麼愛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