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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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了業,在天津找不到職業,就到鄉下姑母家來了。您説,這麼説行麼?”王先生説:“那就這樣説吧。不過我要囑咐你,那老財宋貴堂,壞在外面,還好鬥;就是他那中國大學畢業的兒子宋鬱彬,看起來,你還不是他的對手,可要小心。”道靜骨悚然地盯住王先生,腳步立刻不動了:“那您説,他比他父親還厲害?
…
我,我…”道靜想説為什麼叫我到這樣地方去,可是她沒有説出嘴。她想起江華叫她經受考驗的話,就咬緊牙關又跟着王先生順着堤坡走下去。
王先生似乎瞭解道靜的心情,這麼一個城市長大的女孩子,第一次到陌生的農村財主家去生活,況且還處在險惡的敵人包圍中。於是就微笑着安道靜:“你住在他家不會沒人管。我和你姑母都會常常看你來。
你現在首先和他家把關係好,叫學生和他一家人都喜歡你。
然後,你再找空子在他家的長工當中做點工作,鍛鍊鍛鍊。”
“叫他們喜歡我?
…
”道靜驚奇地説“我願意接近長工,可是,地主…”王先生笑笑,打斷道靜的話:“別的事以後再説。你一定要先同這家人把關係好。在他們面前,你得裝得越糊塗越好。”道靜沒的説了,王先生也沉默起來。看得出,這是一個老練、持重、而又斯文的同志…道靜在心裏這樣評判她的同行者。
走進宋村,立刻有一座高大的、幾乎佔了一條大街的房屋呈現在道靜的面前。當她走進它的大黑梢門的時候,她的心忍不住怦怦跳了起來。這時候,她忽然想起了她的父親林伯唐和潑婦徐鳳英,他們都是那麼殘酷、狠毒的大地主,而這個宋貴堂父子恐怕比她的父母還要兇惡…想到這兒,她心裏真有一種走進虎、魔窟的覺。她用了最大的勇氣,忍住説不上來的嫌惡,才走進了這個人家的廳堂裏。
這廳堂有中式的硬木傢俱,也有西式的玻璃門窗和寫字枱等等,一個留着分頭、穿着竹布長衫、三十五六歲的白胖男人接了他們。這就是宋貴堂的兒子宋鬱彬。他見了道靜十分文雅地説:“非常謝謝您。我那兩個孩子,他祖父喜歡得不得了,不叫他們上學校,所以王先生介紹您來我家,我們全家都很高興。”
“我教書經驗不多,恐怕教不好您的孩子。”道靜有些驚異地看着宋鬱彬説。
一直沉默的王先生,這時了話:“宋先生,張先生人很老實,又閲歷不多,您多照看她吧。”
“當然!當然!”宋鬱彬説到這兒,從裏面跑出來兩個孩子:大的是女孩,約莫十一、二歲,小的是男孩,有七、八歲。這兩個孩子都站在門口不進來。女孩子用驚奇而喜悦的神情不眨眼地望着道靜;男孩卻小聲自言自語地嘟囔着:“女的,來了個女的!”説罷,不等他父親説話,轉眼又跑到院子裏大喊道:“爺爺!爺爺!俺不要女的教!”
“爺爺把這孩子慣壞了。”宋鬱彬不好意思地嘆口氣説“張先生,請您以後多費心吧,我算把這兩個孩子給您啦。”道靜點點頭:“宋先生,您放心吧。”王先生辭別要走了。道靜不安地望着他,心裏不知是喜還是憂。王先生輕輕對道靜説:“安心教書,您姑母過幾天會看您來的。”道靜點點頭,微笑着説:“您見了我姑母,就説我在這裏會好好地教書的。叫她放心。”王先生走了,宋鬱彬和道靜又談了幾句話,忽然門簾一掀,一個三十多歲瘦削、蒼白的女人拉着道靜的男女學生走了進來。
宋鬱彬見這女人進來,站起身向道靜介紹:“這是內人。她身體不太好。”他又替這女人介紹道靜“這就是縣裏督學王先生介紹來的張先生。以後你要多照顧她。”那女人並不答話,卻用了一種奇怪的、好像窺探什麼似的鋭利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林道靜。這使得道靜有些氣惱。幸虧那男孩子纏着那女人喊:“娘,娘,俺要上廟看戲去!看戲去!”那女人的眼光才轉了過來,對道靜笑笑説:“張先生,您往後多費心,孩子小,不懂事。”道靜忍住氣,點點頭拉住兩個孩子的手,問:“你倆叫什麼?”
“男的叫文台。”孩子沒有回答,是他娘,那眼睛好像刀子樣的女人回答説“女的叫小素。”
“文台、小素,怪好聽的名字。”道靜笑着撫摸着兩個孩子的腦袋説“你們愛聽故事嗎?”
“愛聽!”文台一下子拉着道靜的胳膊“老師,你會説五鼠鬧東京嗎?”道靜笑着:“我知道的故事倒是不少,可就是要給聽話的孩子説。文台,你還愛聽什麼故事?”沒等文台想好,小素替他説了:“他就愛聽打仗的。一聽説趙子龍大戰長坂坡,他就連飯都不吃啦。”
“去你的,黃丫頭!”看樣子,文台比小素厲害得多,他向姐姐一努嘴,小素就不言聲了。
把這些看在眼裏的宋鬱彬望着子笑道:“這位張先生很好,我看準能教好他姐倆。張先生的屋子收拾好了嗎?”他又轉臉對道靜“張先生,請安置一下。我父親這兩天身體不大好,過兩天再替您引見。”剛説到這裏,卻見一個穿一身深灰布衣裳、高而瘦的老頭,拄着枴杖走進屋裏來。他一進門就衝着道靜高聲喊道:“我幹嗎用引見!這位是張先生?辛苦辛苦啦!”説完,不等道靜答話,他就轉向兒子皺着眉頭…這使得他的瘦臉更像一塊風乾了的豆腐乾“快麥收啦,裏裏外外,進進出出的事,鬱彬,你要多想着點啊。西頭王老增那三畝青苗地,你到時想着叫長工們割了它。還有宋文剛的二畝也賣給咱們了。這些事你也替我想着點!早晚這家業還不都是你的!”
“爹,您上了年紀,少點心吧。”宋鬱彬滿不在乎地笑着説“我外邊的事還忙不過來。保定律師公會來信叫我,我還想去一趟。家裏的事,少跟那些窮鄉親要點,又算得了什麼…”不等兒子説完,老頭宋貴堂喊了起來:“鬱彬,你呀你呀,祖宗留下的這份家業是容易得來的嗎?早晚得叫你給我暴了骨[暴骨,傾家蕩產之意…原注]!”説着,他又指着揪着他的枴杖要去看戲的孫子説:“小文台,小文台,你呀,你呀,又是一個敗家子!”宋鬱彬夫婦看着老頭,並不搭腔只是笑。老頭子就氣昂昂地拄着枴杖走了出去。可是走到門邊他又轉過頭來對站在窗前默默地看着這一家人的林道靜打量起來…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好像看她會不會偷東西似的。同時嘴裏卻對兩個孩子喊道:“文台,小素,好好跟着先生唸書啊!十塊錢一個月的工錢,還要管吃住,你們就要把爺爺坑死啦!”這個夜晚,道靜睡在那間陌生的糊得雪白的小房裏,眼前總晃動着兩個人影,一個是宋鬱彬的老婆,這個長得正好和她丈夫相反的黃瘦女人,那兩隻大眼睛像刀子一樣閃着鋭利的光,當它在道靜眼前一閃時,她的身上不起了一陣寒戰…她説不上是由於厭惡還是因為恐怖。另一個人影,就是那個拄着枴杖的大地主宋貴堂。他盯着道靜,好像用嘎的高聲在喊:“別偷我啊!我十塊錢一個月把你僱來,還得管吃住…”道靜躺在炕上,一個人對着窗外皎潔的月光,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幹麼要受這種污辱?”她自己問着自己“這子怎麼過呵?侍候少爺小姐,還得挨太太和老太爺輕蔑的、彷彿看小偷、女的那種眼光…”
“我那侄兒留下話,要叫你這城市姑娘多受點鍛鍊。”姑母這句話像靈芝草一樣立刻醫治了道靜的心病。她翻個身,給自己打着氣“道靜,這是黨派你來的,你要聽話。魯迅説過,‘革命是痛苦,其中也必然混有污穢和血’。”這一夜,她就在不安和自我鬥爭當中過去了。
過了兩天,用講故事的辦法,道靜已經征服了小少爺宋文台。這使得她心上稍稍高興一些。而宋鬱彬也並不像王先生説的那麼怕人。她反而覺得他是他們一家人中比較通達情理,也是對人最好的一個。他在第二天還對道靜説過這樣的話:“張先生,我真不願在家裏幫助老人過這些收租討債的子。可是沒辦法呵,父親老了,這幾畝地算把我的前途都斷送了…我原是喜歡研究學問的人呵。”道靜聽他説得懇切,竟有些同情他的遭遇。她想,一個大學畢業生就這樣碌碌無為地住在家裏,未免有些可惜。這高大的院牆多麼像囚人的牢籠呵。
道靜覺宋家大院像個囚籠,房屋的構造也真像個囚籠。
宋家的大黑梢門裏,一共有三個正院,三個跨院。一進大門的正院裏,一排南屋是賬房先生收糧、放賬、過秤和十來個護院打手住宿的地方。北屋五間兩跨,那五間就是道靜剛來時和宋鬱彬談話的客廳,兩邊跨屋是做為男客的客屋。前院東跨院有一大排牲口棚,此外,就是長工們的低矮的住屋。
中間正院是一個大四合院,老頭子宋貴堂住在北屋,東、西、南十幾間屋子都是他的鐵門倉庫。最後面是一個大三合院,五間明亮寬敞的大北房住着宋鬱彬夫婦和他的孩子,西屋是宋鬱彬的書房,東屋是他兩個孩子唸書的地方。這第三層院子的東跨院,北屋三間是女親戚們的客房,(道靜就住在其中一明兩暗的西頭一間裏)其餘後跨院的東西廂房是廚房和女做飯的、做活的住屋。中間跨院是碾棚和堆着各種農具、傢俱的屋子。這一家老少不過五口人,(宋貴堂的老婆已死)前後佔了總有六、七十間房子。而這些屋子的四周還有一堵高高的彷彿城牆一樣的牆壁把它們圍繞起來,這也就是道靜叫它是牢籠的一個原因。另外宋家規矩森嚴,男做活的不許到中間的正院去,更不用説後院了。女客人呢,即使是宋貴堂的女兒,出了嫁的姑也不許住在他的正院,而只能住跨院的女客房。正院和跨院雖有角門相通,但中間也隔着一堵堅實而高大的磚牆,門還是鐵的,晚上一上鎖,跨院和正院便成了兩個世界。
道靜住在這個牢籠裏,而且兩天之後,還發覺自己真的被人監視了。和她住對面屋的陳大娘,是給宋家地主縫縫洗洗的老女工。白天道靜去給孩子們上課,她也去正院做活。可是,等道靜下了課一回到自己的屋裏時,她也立刻跟着走回來。這還不算奇怪,這兩個晚上,道靜有兩次都看見這個女人站在外間屋的小窗前向道靜屋裏偷偷地望着。道靜心裏怪膩煩,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剛一來就叫他們監視起來了?
…
道靜痛苦地尋思着,可是鬧不清是怎麼回事。她忽然想陳大娘並不像一個詐、詭譎的女人,為什麼不可以…王先生不是還囑咐她,叫她在長工當中做些工作嗎,這老女人也是個受苦人呀。這樣打好了主意,於是,第三天的晚上,道靜就輕輕走到陳大娘屋裏和她聊起天來。她們談了一會兒家常,道靜忽然單刀直入地開了腔:“大娘,您幹麼老是那麼關心我…好像我是淘氣的小娃娃?
…
這是咱們哪位東家叫您這麼做的呀?”陳大娘那張佈滿皺紋並且還有幾顆白麻子的臉漲紅了。
她看着道靜,呆了一會兒才訕訕地説:“先生,您別多心,沒有人叫我…我看您一個大姑娘孤身一人來到這裏,怪可憐的…”陳大娘説的不像假話,道靜的心立刻軟下來。她看着大娘笑笑,就轉了話題:“大娘,您家裏都有什麼人呀?您就是這村子的人嗎?”
“先生,您問我的家嗎?”大娘搖搖頭,長嘆了一口氣“沒有家啦,老宋家就算我的家啦。”
“那,您家裏的人呢?”道靜忍不住追問下去。
大娘用衣襟擦擦眼睛説:“老頭子上井陘煤窯去背煤,砸死在煤窯裏;有個小子也早死啦;還有個閨女,婆家把她帶到外省去也好幾年沒有音信。”
“噢,大娘,您是個苦人啊!”道靜的同情代替了憎惡,她看着大娘,大娘也看着她,兩個人都心照不宣地互相望着。
也奇怪,從此以後,宋鬱彬的老婆對道靜的態度有了好轉,她那刀子樣鋭利的雙眼變得温和了。陳大娘呢,雖然仍然住在道靜的對面屋裏,卻不再跟蹤着她。而且,她倒照顧起道靜的生活來…常常替她帶回一壺白開水;或者替她屋裏的煤油燈灌滿煤油。不過道靜還是不敢和她多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