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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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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的傍晚,姑母叫道靜換了一身農村姑娘的衣服,就把她領到西邊廿五里她的家裏。走到這孤零的村旁小屋時,夜已深了。姑母開了門鎖,點上小煤油燈,昏昏的燈光立刻照出這間空空的小屋裏,除了炕上一張破炕蓆,一條舊得褪了的棉被和一個像小孩子似的大長枕頭以外,什麼也沒有。

道靜正用驚異、好奇的心情觀看這個簡陋的小屋時,姑母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情,説話了。

“閨女,”姑母説“你還沒有見過這樣的窮地方吧?沒法子啊,箱箱櫃櫃的原是有一點,可是後來…全變賣啦。這倒好,變成個徹底的無產階級,什麼也就用不着惦記啦。”姑母説到這裏笑起來了。她忙着用條帚打掃炕上的塵土,讓道靜上炕去坐。

道靜坐在炕上,小煤油燈放在釘在牆上的小木板上,昏沉的搖曳的燈影和破窗紙外進來的月光混淆在一起,突然給這間小屋籠罩上一層奇妙的彩…彷彿神話中的森林小屋。道靜端坐在炕上,望着朦朧的月光和燈光混合而成的奇異的光圈,她那富於漫幻想的熱情格,使她突然沉入到一種夢幻似的境界中。她很高興,也很動。姑母在外間屋裏的灶上引火燒水,道靜就坐在炕上呆呆地想着…她也不知自己想的是什麼。她只是覺得姑母的這個小屋那麼新奇,與她過去見過的屋子那麼不同。也許使她真正驚奇的還是姑母這個人吧,那麼衰老、那麼平凡,然而卻又那麼年輕、那麼偉大。…她想得出神了,等姑母端進水來放在炕上喊她喝水時,她才猛地跳下炕來,羞慚地拉着姑母的手,慌促地説:“姑母,您幹麼?我不渴…”

“閨女,你不渴,我可渴呀。”姑母輕輕地笑着説“今天給老財家鋤了一天小苗,我這老骨頭可是又累又渴。”水很燙,姑母端起一大碗水一邊吹着一邊喝着。道靜望着她,不又呆住了。她從來還沒有下地勞動過,不知“累”是個啥滋味。看見姑母那個疲憊勁,她的心裏開始到慚愧不安。她…姑母,白天給財主幹了一天活,晚上還去接她,為她奔走好幾十裏,而且這麼大年紀,走在黑夜的鄉村小道上。…

不知怎的,道靜的眼睛濕了,望着那張慈祥的黧黑的臉,她許久説不出一句話。

這個晚上,道靜和姑母合蓋着那牀唯一的被,合枕着那個唯一的大枕頭,姑母頭一沾枕頭就呼呼睡着了;可是林道靜卻睡不着。她將要在哪裏安身?姑母把她帶到這裏來,可什麼也沒對她説。她今後怎樣生活下去?將要做些什麼事?她什麼也不知道。燈早熄了,月光也西移了,小屋裏除了姑母輕輕的鼾聲和遠遠的幾聲狗叫,什麼聲息也沒有,可是林道靜卻聽見了自己怦怦的心跳聲。她幾次想翻身,卻又怕吵醒姑母。她忍耐着、再忍耐着,就這麼失眠了一夜。

天亮,等姑母醒來時,林道靜已經燒好了開水和洗臉水。

她把一個小銅臉盆放在又當牀鋪、又當桌子、又當椅子的炕沿上,高興地對姑母説:“您睡得真香。您還渴麼?開水已經燒好了。”

“閨女,你真是個好閨女呀!”姑母拉起道靜的手,樂得眉開眼笑“唉呀,我這苦老婆子也享起福來啦。”

“姑母,咱們將來都會享福的…到了咱們那個社會。您説對麼?”

“是呀!是呀!”姑母連連點頭“不過眼前有人給我燒口水喝,我也就夠樂的啦。”姑母做飯,道靜燒火,吃了一頓子麪餅子、小米粥之後,姑母才告訴道靜説:“我給你找了個老財家裏去教學。你願意去麼?”

“什麼?到老財家裏去教學?

”道靜嚇了一跳,驚奇地瞅着姑母。

姑母眯縫着眼笑笑:“對呀,高門大院、青梁瓦舍的地方不好麼?”

“不,姑母,我不願到這種地方去!”道靜第一次噘起嘴巴來了。

姑母拍着道靜的手背笑着説:“閨女,你鬧擰啦。我叫你到這個地方,不是叫你去享福,是叫你去工作呀。這個老財是這一帶的大地主、大劣紳,有二十多頃地。他家有兩個孫子、孫女,要找個女先生去教書,我就託人給你介紹去啦。這是個好機會,你就去吧。”

“我去了能做什麼工作呢?我不去侍候地主們。”

“去吧,好閨女。”姑母像哄小孩似的,聲音充滿了慈愛“你到他家裏去是有用處的。回頭我送你去,在半道上,會遇到一位王知禮先生,他是縣裏的督學。他再把你領到財主家去。你就説從天津來的,高中畢業生。別的,王先生會跟你説的。咱們這就走吧。”道靜睜大烏黑的眼睛瞅着姑母的臉。從姑母那慈祥而又堅定的聲音裏,她到一種力量,一種非聽從不可的力量。於是二話沒説,又換上她自己的衣服就和姑母站起身來走了。

這個老財名叫宋貴堂。他所在的村莊已經是定縣的鄰縣深澤縣邊境地方。道靜果然在走過十幾裏的半路上碰見了一位穿着綢大褂的“先生”(姑母管他叫“先生”道靜心裏明白,可能是同志)道靜見了“先生”姑母就要向回走了。這時,道靜一把拉着姑母的胳膊,充滿孩子氣地説:“姑母,常看看我來!您別忘了我…”姑母拉着道靜的手,安詳地笑道:“這個傻閨女,難受什麼呀?要明白,我那侄兒留下話,要叫你這個城市姑娘多受點鍛鍊。所以你要鼓起勇氣,好好地在鄉下鍛鍊鍛鍊。別怕受苦,別嫌髒,到你實在困難的時候,自會有人來幫助你。我也斷不了來看你。這會兒跟這位王先生走吧。他跟宋貴堂已經説好了。”

“我那侄兒留下話,要叫你這個城市姑娘多受點鍛鍊。”姑母的這句話那麼有力地響在道靜的心上。啊,江華留下了話。

這麼説他那句“要經受得起考驗”的話是在這裏應驗了。聽到了這句話,道靜一度低沉下去的勇氣陡然增加了,心情也開朗起來了。她望着姑母和那位王先生,不好意思地説:“姑母,您的話我都記住了,王先生,咱們走吧。”他們和姑母分開,在鄉村的土道上走起來了。

道靜不時偷眼望望王先生。

這位王先生樣子有點兒奇怪:三十多歲,白淨面皮卻留下兩撇小鬍子。加上穿着半舊的灰綢夾袍,戴着禮帽、眼鏡,他那樣子十分像個紳士。這樣模樣的一個人,這個人要帶她去的地方又是大地主、大劣紳的家裏,道靜跟在他後面走着,心裏總有些忐忑不安。但是對於姑母的信賴,使她終於把心思安定了下來。

他們默默地沿着一條曲折的河堤走下去。太陽當頭曬着,林道靜的汗水順着頭髮向下,可是那位王先生還是悠然地走在她的前面。約莫又走出二十多里路了,大概快到這個老財的村莊了,這位王先生才和道靜靠近走着説起話來。

“你得改個名字,叫張秀蘭吧。”王先生説話不慌不忙、斯斯文文的。

道靜點了點頭,有點兒不好意思似的笑着説:“叫張秀蘭?”

“對了。”王先生説“你在定縣學校的事可一點不能了一點就麻煩了。你就説剛從天津來,是我表妹李珍的同學。”道靜點頭,用心記住李珍的名字。然後,扭過頭去十分嚴肅地問道:“王先生,人家不會問我為什麼跑到鄉下來麼?”

“是呀,”王先生笑着點頭“對,那麼你怎麼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