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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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一個晚上,我思念有為子的身體,耽人明鬱的空想之中,難以成眠,便摸黑起牀,穿上運動鞋,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走到了户外。
我思念有為子的身體,並非始自那天晚上。起初偶爾思念,後來漸漸固定下來,恰似思念的結晶體,有為子的身體以一種體的形狀--白皙、富有彈力、沉浸於昏暗的陰影中、散發出芳香--凝結起來了。我想像着接觸它時自己的手指的温馨。還想像着手指上應的彈力以及花粉般的芬芳。
我在黎明前的黑暗的道路上一直跑去。石頭也沒有絆着我的腳;黑暗在我前方自在地開闢了道路。
就在這裏,道路變得寬闊了。我來到了志樂村安岡的盡頭。這裏有一棵巨大的山櫸樹。樹幹被朝濡濕了。我藏身在這棵樹下,等待着有為子從村那邊騎自行車過來。
我等待着,什麼都不想幹。我氣吁吁地跑過來,在山櫸樹下休想,以後想幹什麼,自己也不知道。我一直過着與外界無緣的生活,一旦投身外界,就產生一種幻想,彷彿一切都變得容易,都成為可能了。
庫蚊叮了我的腳。雞鳴四起。我亮着了看路上,遠處立着一個朦朧的白影。疑是拂曉的曙光,卻原來是有為子。
有為子騎着自行車。前燈亮着。自行車無聲地滑行過來。我從山櫸後面跑到自行車前。自行車好不容易緊急剎住了。
這時,我到自己完全變成了化石。意志、慾望、所有的一切都石化了。外界與我的內心世界無關,它再次堅定地存在於我的周圍。我穿着白運動鞋,從叔父家裏跑了出來,沿着黎明前的黑暗的道路一直跑到這棵山櫸後面,我只不過是沿着自己內心世界的軌跡一個勁地“幹嗎!你這個結巴還惡作劇!”有為子説。這聲音裏帶有晨風的端莊和清。她按過車鈴,又騎上了自行車奔跑過來而已。隱約浮現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的村莊無數屋頂的輪廓、黑xuxu的樹叢、長滿葉的黑壓壓的山頂,連眼前的有為子,都變得毫無意義,甚至到了驚人的程度。現實不等我的參與,早就賦予了。而且,這種毫無意義的巨大的黑暗現實,以我迄今未曾見過的分量賦予了我,向我退將過來。
我如往常一樣在思考:恐怕只有語言才能拯救這種情況吧。這是我特有的誤解。需要行動的時候,我總是惦記着語言。儘管如此,語言很難從我的嘴裏説出,我顧忌它,全然忘卻了行動。我覺得行動這個光怪陸離的玩意兒,似乎總是伴隨着光怪陸離的語言。
我什麼也波有看。但我猜想,有為子起初很害怕,後來發現我之後,就只顧望着我的嘴。大概是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她只望見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黑--野生小動物巢似的骯髒而不漂亮的小,在毫無意義地張動着。也就是説,她只望見我的嘴。在確認從這小裏不會產生任何一種可與外界聯繫的力量之後,她才放下心來。像躲開了石頭似的避開了我,迂迴地駛了過去。有為子遠去了,我不時聽見在間無人影的田野的遠方傳來了幾下像是嘲笑似的鈴聲。
--當天晚上,有為子告了我的狀,她的母親上我叔父家來了。我遭到了平非常温和的叔父的嚴厲叱責。我詛咒有為子,甚至希望她死去。數月後,這詛咒竟然應驗了。從此以後,我確信詛咒是會應驗的。
我不論是睡覺還是醒來,都希望有為子死去,但願我的恥辱的見證人銷聲匿跡。只要沒有見證人,或許恥辱便會從人世間絕。他人都是見證人啊。儘管如此,只要沒有他人,也就不會產生恥辱嘛。我彷彿看見有為子的面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像水一般晶亮,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嘴,她的眼睛的後面存在他人的世界--也就是説,彷彿看見絕不讓我們獨自存在而主動地成為我們的同謀和見證人的他人的世界。他人必須死滅。為了我能夠真正面向太陽,世界必須死滅…
那次告狀兩個月以後,有為子辭去海軍醫院的工作,閉居家中。村裏人議論紛紛。是年秋末,就發生了那一事件。…我們做夢也沒有想到海軍的逃兵竟然逃到這個村莊裏。晌午時分,憲兵到村公所來了。但是憲兵的到來並不稀奇,也就不覺得問題的嚴重。那是10月底一個晴朗的子,我像平時一樣到學校去,晚上做完作業,該是就寢的時刻,正想熄燈,我俯視了一下村道,只見一大羣人像一羣狗,傳來了奔跑的氣聲。我下了樓。一個同學已站在大門口,滾圓雙眼,衝着醒來的叔父、嬸母和我大聲喊道:“剛才有為子在那邊被憲兵抓走了,一起去看看吧。”我拉着木屣跑了出去。這是個月明之夜,收割後的稻田裏到處都投下了稻架鮮明的影子。
黑鴉鴉的人影聚在小樹叢的後面,正在移動着。身穿黑西服的有為子坐在地上。她的臉刷白。她的周圍圍着四五個憲兵和她的雙親。其中一個憲兵拿出一個類似飯盒的小包,在大聲申斥。她父親不停地轉動着腦袋,時而向憲兵-一致歉,時而一個勁地斥責女兒。她母親蹲在一旁痛哭。
我們相隔一塊田地,站在田埂上觀望。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彼此肩並着肩,相對無言,連我們頭上的月亮似乎也被擠壓得變小了。
同學咬着我的耳朵做了説明。
據説,有為子拿着飯盒從家裏溜出來,本想送到鄰村去,途中被埋伏的憲兵逮捕了。這盒飯無疑是送給那個逃兵的。那個逃兵和有為子是在海軍醫院裏相愛的,因此懷了孕的有為子被醫院攆了出來。憲兵追問逃兵躲藏在什麼地方,她依然紋絲不動地坐着,堅持一言不發…
我呢,只顧直勾勾地盯視着有為子的臉。看上去她像個被抓住的瘋女。在月光下,她臉上的表情顯得非常堅定。
迄今我不曾見過這樣一張充滿強烈的拒絕的臉。我認為自己的臉是被世界拒絕的臉,可是有為子的臉卻是拒絕世界的臉。月光無情地瀉在她的額頭、眼睛,鼻樑和臉頰上,可是這張堅定的臉只是被月光盪滌着。她只要稍微動一動眼睛,稍微動一動嘴巴,她企圖拒絕的世界就會以此為信號,從這裏迅速崩潰的吧。
我屏住氣息看她的臉看得出神。歷史在那裏中斷了。這張臉無論對未來還是對過去都搭不上一句話。我們在剛砍伐的樹墩上曾經見過這張不可思議的臉。儘管這張不可思議的臉帶着新鮮而嬌的澤,但是成長在那裏已經停止。那沐浴着不該沐浴的風和光,突然被暴在本不屬於自己的世界的橫斷面上,畫出了美麗的木紋。這張臉是隻因為拒絕而被暴到這個世界上來的…
我不由得到有為子的臉這瞬間的美,不論是在她的生涯裏,還是在觀望着它的我的生涯裏,恐怕都不會再有第二次了。然而它持續的時間並不像我想像的那麼長。因為這張美麗的臉突然變形了。
有為子站起身來。這時我彷彿看見她笑了。我彷彿看見她那潔白的門齒在月光下的閃光。關於她的臉的變形,我不可能有更多的記述。因為有為子站起來時,她的臉避開了明晃晃的月光,掩藏在小樹林的陰影中。
非常遺憾,我沒有看到有為子決心背叛時的那張變形的臉。如果我仔細端詳一番,也許我會萌生寬恕他人之心,包括寬恕所有醜惡之心。
有為子指着鄰村鹿原的山背後。
“是金剛院!”憲兵喊道。
然後,我也產生了一股孩子趕廟會看熱鬧般的喜悦的心情。賓兵從四面八方把金剛院團團包圍起來,並要求村民們協助。我出於幸災樂禍,隨同其他五六個少年一起,加入了以有為子為嚮導的第一隊。有為子在憲兵的解押下,率先踏上了灑滿月光的路。我對於她那充滿信心的步伐,到異常震驚。
金剛院聞名遐邇。這座名剎坐落在從安岡徒步約15分鐘路程的山後。那裏有高丘親王親手種植的框樹,還有據傳是左甚五郎①建造的優雅的三重塔。夏天,我們總喜歡到後山的瀑布沐浴嬉耍——①左甚五郎:本16世紀後半葉著名工匠。
河畔有堵正殿的圍牆。破舊的瓦頂板心泥牆上芒草叢生。在夜中,潔白的芒草花穩也是晶亮的。正殿的門旁,盛開着山茶花。一行人默默地沿着河走去。
金剛院的佛殿建在更高處。過了獨木橋,右側是王重塔,左側是楓林,再往裏走,就可以看見巍然的一百零五級綴滿苦蹤的石階。這是石灰石台階,容易沿跤。
走過獨木橋之前,憲兵回頭打了個手勢,讓一行人止步。據説從前這裏有座出自運慶、湛慶②所建的仁王門。從這裏再往裏走,九十九穀的羣山都成了金剛院的領地——②運慶:12世紀末著名的雕刻家。湛慶(1173-1256):運慶之子,著名雕刻家。…我們屏住了氣息。憲兵催促有為子。她獨自走過了獨木橋,我們尾隨其後。石階下方籠罩在陰影中,但中段以上灑滿了月光。我們分別藏身在石階下方的各個隱蔽處。在月光下,開始染紅的楓葉一片黑黝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