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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之前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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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理都不理他,就往牛棚裏鑽。封侵雲倒不跟進來。”桑哥哥這時忘記要安我了,提起封侵雲三字,就盡是輕蔑嫉恨。我聽了到高興。

“我見他不進來,就喊了他一聲,跟他説棚裏沒人,他這才進來,看見地上躺一隻剛剖的牛,臟腑了一地,那牛沒死淨,忽然一掙,封侵雲駭一跳,猛地退兩步,直退到我身前。我只素把手裏的刀往前一遞,就結果他命了。我刀柄一緊,就要下手,突然兩個小鬼從棚頂撲下來,一個攻他,一個攻我,攻我的一個看來才十四、五歲,使的解腕尖刀上還有血,是才殺翻了牛,就被我闖進來。我倒還想宰了兩個小鬼,再戳了封侵雲也成,就推到小賊頭上得了,可幾個腳快的伴當已經趕到,三兩下把兩個小賊擒下。我當時還只怨小賊壞事,眼下跟你説起,卻覺得自己真是瘋了,天地可誅。”我聽得驚心動魄,一時也不知説什麼好。

“想來是生匪類,雖被官長養了十三年,狼子也馴不成家犬。”桑哥哥幽幽説了這兩句,不再説了。

“也…也不用一定殺了那位封…封武舉人的。桑哥哥,如果你要,就我們兩個自己走了吧。”我昨晚坐在櫃中、見他落淚時,就這麼想了,直到這下,才説出口,眼面前也沒人,卻像對自己説的一樣,不怎麼艱難。

桑哥哥坐到樹上去,看不到我,想來説話也容易些吧。

“阿嬰,我小時候跟了做盜賊的父親,東逃西竄,沒有一餐飯是坐在桌前吃的。做成了買賣,看的是苦主死前恨毒的眼;做不成買賣,看的是官裏輕賤的臉,臨了被官長綁了、扯住了頭髮看自己爹爹人頭落地。阿嬰,這樣的子,我是再不要過了。”我聽得心裏無比疼惜,站起來望他,卻發現他早把臉隱到枝葉之間去了。

“也…不見得要過這樣的子啊。”我對着枝葉説。

“總是得一世逃躲的。”桑哥哥嘆一口氣,坐直了身子,看着我——“我要殺封侵雲的時候,也只想到讓你一時無人可嫁,我自一個人去亡命。卻沒想過要帶了你一道走的。只殺封侵雲、不殺官長,害你陪我一道過逃亡的子,哪裏是一名男子為心愛的女子做下的事;要殺了封侵雲,再殺了官長,我又哪裏能再以殺父之仇,與你相見。”我聽桑哥哥説起要殺阿爹,自然震動,卻也並不比聽見他要殺封侵雲時,更加的駭怖。桑哥哥當然認定阿爹是我至親之人,不知道我只當阿爹是阿爹,有什麼煩惱歡喜,想都沒有想過要去對阿爹説的。

“阿爹其實不怎麼在意我的,我跟你走得遠遠的就是了。”我嘴裏説走得遠遠的,實際上我對世界的大小,全不知道究竟,城名是聽説過幾個,方位遠近,終究一點不知。

桑哥哥輕輕嘆口氣——“一個人都不殺,躲得遠遠的過子嗎?阿嬰,天下若要選最好面子的人,就是官長與那封武舉爭第一了。那封侵雲與我一同捕賊時,路上如果踏到一個泥窪,髒了靴,他立時便要換了乾淨的鞋再走。賊人兵刃削落他的頭巾,他馬上退到一邊,把頭巾好好戴正了,才肯再廝殺,兩次都為了這樣,沒趕上賊子。”我聽了只覺得好笑,倒不這麼討厭那封侵雲了——“阿爹到沒有這樣整齊。”起碼我親眼見過阿爹散亂頭髮,奔到大樹頭去用手掌挖土坑的。

“官長麼,你難道沒聽説他當初是怎麼對付你母親…”桑哥哥突然住口不説了。

“怎樣對付的!?”我頭一次聽人説起媽媽的事,心裏自然着急得很。

桑哥哥支吾了幾句,顯然是不想説給我聽。

“桑哥哥,你不説給我聽,再不會有別人説了。”

“我,我也是聽人説的。説官長把你的母親私刑了,綁在有機關的木驢上,讓她到血盡而死的。”我那晚在大樹頭窺知了阿爹將媽媽屍體立葬,連草蓆都沒裹一張,就曉得阿爹是恨極媽媽了。現在聽桑哥哥説出這私刑之法,也就不那麼驚駭,只是心下無比悽慘,緩緩坐了下來。

人的愛與恨都這樣巨大嗎?巨大到愛要靠殺人成全、恨要靠毀滅才能終結?

桑哥哥從樹上跳下來,卻沒有伸手來扶——“對你不起,阿嬰,我是要跟你説知,官長就為了你媽媽傷了他做城主的顏面,才用到這樣的手段…”

“我本來知道的也差不多,沒關係的。”我硬笑了笑,自己也知道勉強得很,人不知又問:“你知不知道媽媽…是怎樣傷了阿爹的顏面…?”

“總不外是…與別人有了情事吧,我也不知道的。但官長這樣的人,對愛情不大會在乎的,總是…出了這樣的事,官面上不好維護吧…”我並不這樣想。阿爹那一晚在月光下的哭喊,並不盡然是毒恨的。愛到一個蠻橫的地步,不也一樣麼?我望着桑哥哥——“若換作是你呢?”

“換作是我!?”桑哥哥再沒想到我會這樣問他“我…我…我只怕也要殺了她的,”他低下頭來,澀然説道。

“我愛便全心地愛,自然也要別人全心對我…我從小跟了賊夥打劫,也只要完整的物事,再貴重的東西,殘破了的我便看都不看一眼。”

“所以啊,你也是一樣霸道。”我心裏一片混亂,煩惡嘔,扶了樹站起身,嘴上勉強調侃一句,卻只想回房去一個人待到,也不想想——不知道的事情一旦知道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每多知道一個人、一件事,便又走遠了一步,越走越回不去了。知道了阿爹,知道了媽媽,知道了桑哥哥,回不去了。

隱雷一樣的鼓聲傳過來,咚咚咚咚,一記一記敲在心口,替我數着我越走越遠的腳步。

“官長升堂,我要去值班了。”桑哥哥慌亂起來,望着我,不知所措。

“明天立,上午打了,下午我就走了,總會拖過你嫁出了,我才會回來的。你好好嫁到封家吧。”他眼睛垂下,聲音低了。

“話説了,也就是了。我們不要再見了吧。”他説完,看也不再看我,轉身狂奔而去。

“倒不問我為什麼送他牀帳。”他人一走,我孤單了,馬上就很習慣地安易下來,覺得絕望的自由。

“也不過就是百子圖上的一個人。也不過就是一個人罷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心裏不知道要覺得什麼,空空的、又太擠。

“反正就是這樣了。”我學着他的口氣。我一直不停跟自己胡亂説着話,不讓心裏得空閒,怕真咀嚼出什麼滋味來,自己受不住——“又也許什麼滋味也咀嚼不出,窮擔心呢?”我還沒走到房間還沒看見那鋪被拆了彩繡的禿被面“原來百子圖上的每個孩子、眉眼都被繡死了的,不能轉臉去看旁的孩子在作什麼,所以能這麼一徑笑嘻嘻地樂着,一徑樂下去了,樂個千年萬年,到被子壞爛了,也是一樣地樂,不知道,也不能知道、沒有爹媽也沒有姓名…”我在正午的大太陽底下拖着腳步,盡由着腦中胡思亂想,硬是不放自己去覺,終於走到房門口了“許是昨晚縫針線,一晚沒睡,現在累到了,要睡了,要睡了…”我把房門在身後一關,面撲過來禿白禿白的白被面,我一鬆、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