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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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期抗戰結束後,他任北平《新民報》經理,兼編一個副刊《北海》,連載小説《巴山夜雨》、《五子登科》。1948年,由於一些人事上的不協調,他辭去《新民報》職務,準備從事專業寫作。卻沒有料到,1949年忽然中風。對於一個作家而言,這自然是致命的打擊。經過急救,幸得不死,但口角歪斜,涎不止,發音覺到困難,記憶能力既大大衰退,想象能力更遠非昔比。只因寫作已成習慣,在能起坐的時候,就又提起筆來。
1950年,我來北京開會,他正在病中,聽得朋友説,他終身賣文,辛苦勞動,薄有積蓄,卻被一個惡友坑騙,席捲逃去國外。除了一座房子是不動產以外,幾乎一無所有。家中人口眾多,嗷嗷待哺。他又氣又急,所以得了病。後來,他賣了大房子,買了一個小院,生活暫時得以維持。只是水準大大降低,每天孩子們都吃窩窩頭就鹹菜。他見着心中不安,於是不等病好,就又從事寫作。這樣壓榨出來的作品,當然缺乏揮灑自如那種意境了。
他自己也到寫作能力的衰退,這就把寫長篇小説改為中短篇,把創作改為再創作。從古代愛情故事中覓取題材,寫作了:《梁山伯與祝英台》、《秋江》、《白蛇傳》、《孟姜女》、《孔雀東南飛》、《磨鏡記》、《牛郎織女》、《鳳求凰》等篇。這些作品,儘管一般還保持他原有的風格,然而也有許多是異樣的。五十年代末,記得他曾和我説:“以前語言辭彙,搖筆即來;如今尋思半晌,卻還得不到一個適當的。”可見這時期的寫作,對他而言,即使是愉快的,也愉快得很有限了。
他並非無意從事長篇創作,病後也曾試寫一篇《記者外傳》,小説中臚述了他所識的一些新聞記者的故事,實際與新聞業務無甚關聯。當時在上海《新聞報》連載,沒有結束,卻中止了,沒有續寫下去,也説明他力不繼了。
這是他一生從事寫作的第四個時期。為什麼稱為“末期”而不稱作“晚期”呢?因為一般作家,到了老年,身體衰病,往往擱筆不再寫作;個別的作家,老而彌健,晚期的作品,火候到了十分,常被讀者讚賞為“頂峯”之作。兩者他都不是。他這個時期的作品是硬擠出來的,雖未必一無是處,但和早期諸作,究竟不可同而語。我於惋惜之餘,不得不將這個時期定為“末期”三張恨水的作品,要全部一一加以評介,勢不可能,也無此必要。這裏,按寫作年代的先後,試對《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緣》、《八十一夢》這四部書,作一簡單説明,介紹產生的客觀背景和思想內容。這四部書,都是重版多次,發行範圍廣,影響較大的。有人把這四部書看作是他的“代表作”我也同意。
《明外史》《明外史》1924年4月12起,在北京《世界晚報》連載,每天刊登不足一千字,直到1929年1月24結束,一共登了五十七個月。大體上,這是以《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為藍本的一部譴責小説。主角楊杏園,約略加《怪現狀》中的“九死一生”但描寫楊杏園先後和何梨雲、李冬青的戀愛,有許多曲折的故事,不像“九死一生”被寫得那麼幹巴巴的。書中主角被安排做新聞記者,為的容易引出當時政治上、社會上種種千奇百怪的內幕新聞,從而加以譴責。藝術手段是婉而多諷,也不像《怪現狀》寫的那麼劍拔弩張。魯迅介紹清末譴責小説,説他們所用手法“其記事遂率與一人俱起,亦即與其人俱訖,若斷若續,與《儒林外史》略同。”《明外史》儘管有個楊杏園做主角,但他所用手法,卻不能離開這個窠臼。這已不是第一次使用這個手法,以先,他在蕪湖報紙上發表的《皖江》,也正如此。只是他到北京之後,接觸方面廣,聽到東西多,題材十分豐富,和在蕪湖時不一樣罷了。《皖江》原是一個大題目,但在報上刊載不到一年,也沒有寫完。他自己對於這部小説並不怎麼關心,後來簡直是忘懷了。他能記得起的,是聽説當地學生,曾經截取其中一部分,編成戲劇演出。可見當時是發生過一定的影響的。
《明外史》寫的是二十年代的北京,筆鋒觸及各個階層,書中人物,都有所指,今天的“老北京”們,是不難為它作索隱的。在《世界晚報》連載的時候,讀者把它看作是新聞版外的“新聞”引力是非常之大,很多人花一個“大子兒”買張晚報,就為的要知道這版外新聞如何發展,如何結局的。當時很多報紙都登有連載小説,像《益世報》一天刊載五六篇,卻從來沒有一篇像《明外史》那麼叫座。作者詛詈那個時代,揭發抨擊某一些人和某一些現象,乃是出於當時作為一個新聞記者的正義和責任。某些地方,刻劃形容,的確也似乎太過,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與“醜詆私敵”之作是不同的。幾十年後,讀這部小説,還覺得當時情景,歷歷如在目前。年輕的人,沒有那些經歷,卻可從此中得到一課歷史知識,看出舊社會的醜惡面貌,也是有益的。
小説是二十年代的產物。半個多世紀以來,祖國飛速的進步,從封建、半封建社會到社會主義社會,差距之大,是無法估量的。人們的思想意識,顯然今非昔比。今天讀二十年代的小説,如果不瞭解當時歷史環境,就難以讀下去,更不用説什麼分析批判了。例如説,小説中有些並不甚進步的地方,還存在殘餘的封建道德倫理觀。但是,也應指出,當時一般人確有這種觀念存在。對於戀愛問題,處理得也不十分好,把男女相愛和院**,寫來無甚分別了。青年學生的思想活動,有時是走在時代的前面的,作者缺乏這種經驗,對某些新事物的出現,有時出牴觸情緒。這都是嚴重不足之處。幸而好,它沒有據有小説主體的地位。再還有,小説中舊詩太多,也是承襲封建時期作家表才情的舊習;當然,我們還記得,他最初寫小説是走的《花月痕》的路子,這部小説,是他蜕變過程中必然會留下的一些痕跡。《金粉世家》認真寫小説,把寫小説當作著述事業,實際他是從《金粉世家》開始的。這部小説,1926年在北京《世界報》連載,1932年刊完,全長共九十來萬字。小説以一個豪門棄婦做引子,寫出了這個豪門的盛衰。目的在暴北洋軍閥卵翼下的官僚們,如何鈎心鬥角,如何驕奢逸;他們的家庭成員,那一羣寄生蟲,如何醉生夢死,如何糜爛墮落。因為小説寫的是姓金的國務總理的家庭,於是許多大官僚,尤其是當過國務總理的,特別是姓“錢”的,都以為是寫自己,生怕自己的陰私被揭發。事實上是,他是新聞記者,朋友多,常閒談,每以豪門生活為資料,他選取了其中好多模特兒,集中在姓金的一家,誰看像誰,就算是誰吧。
《金粉世家》在他所寫小説之中,是結構最嚴謹的一部。在此之前,他的寫作,是意興所至,涉筆成趣。即使如《明外史》,那是名作了,除了楊杏園故事以外,多半是隨時聽到新聞,隨時編作小説,可以寫一百回,也可以寫二百回,是講不到什麼章法的,及至寫《金粉世家》,卻是以小説家的地位寫小説,心佈局,有個完整的計劃。比如寫金家諸子,各有愛好,彼此格不同,錯綜複雜的故事梗概,都是預先想好了的。至於白描手段,是他之所長,在本書中也有所表現。
主要的故事,通過一個平常人家的女兒冷清秋,和國務總理的小兒子金燕西,從戀愛、結婚,到被遺棄、逃走的淒涼結局。中心的意思是指出“齊大非偶”這是他的婚姻觀。
是不是他就主張“門當户對”呢?那就不知道了。
小説在報上連載時,受到讀者的注意,是為的許多人很想知道大官僚的私生活,和一些宦海密聞。對於故事情節興趣更為濃厚的,卻是那些具有一般文化水平的婦女們,包括老太太羣在內。抗戰時期在重慶,我曾陪他出度過朋友的家宴,他的讀者…那些太太、老太太們,紛紛向他提出問題,議論這部小説人物處理的當否,並追問背景和那些人物後來真正的結局。一部小説在發表苦幹年後,還得到讀者如此關心,可見不是尋常之作。
我曾有設想:《金粉世家》如果不是章回小説,而是用的現代語法,它就是《家》;如果不是小説,而是寫成戲劇,它就是《雷雨》。這可能不算阿私所好的偏見吧?《啼笑因緣》1925年,我進《世界報》,和他朝夕共處。他最愛聽戲,常約我去。有一次,記者門覺夫,請我們到四海昇平園去聽高翠蘭唱大鼓,説是唱得極好。偏巧我那天有事,沒有去成,兩三天後,恨水和我説:“請你去聽你不去,如今你要聽也聽不成了。”原來就在那天晚上,高翠蘭被一個姓田的旅長“搶”走了。門覺夫義憤填膺,認為在光天化之下,出現這樣的事,實在太強橫了。恨水卻説:“如果高翠蘭非常不願意,那個田旅長何至就下這一手。一定田旅長也有讓高翠蘭滿足的地方。”大家因為那時軍閥橫行,肆無忌憚,一個唱大鼓的受欺凌壓迫是常事,因而很不同意恨水的論斷。誰知又過了幾天,門從照相館裏到一張照片,卻是田、高新婚合影。高翠蘭在照片中笑逐顏開,容光煥發,絲毫沒有出於勉強的樣子。大家回頭一想,恨水當初的論斷,是很有道理的。但是事情到此並未了結。高翠蘭的父母,原把女兒看作搖錢樹,被人搶去,豈能善罷甘休。他們不向田家要人,卻向田家索討身價銀子。
“漫天要價,就地還錢”雙方終於沒有談妥。高翠蘭的父親,一張狀子告到法院。田旅長是現役軍長,由軍事機關軍法會審,開了三五庭就宣判了:田旅長身為軍人,強劫人家女子,處徒刑一年;高翠蘭其父母領回。案件結束,高翠蘭仍然唱大鼓,形容憔悴,再也活潑不起來了。在家裏時常哭鬧,更表達了對田旅長的不能忘情。
顯然這一事件對他發生很大影響,心中早就有了《啼笑因緣》的影子。他不能用這一件事作藍圖。軍閥是人們所憎惡的,如果寫軍閥竟然談戀愛,那會有什麼樣的效果呢?可以裁取的只是搶人的一幕。借這條線索,有理由的發展,刻劃了軍閥的殘酷暴行。他創造了許多傳奇故事和人物。最初的設想,可能是寫兩個三角戀愛關係;在寫作過程中,逐漸演變為多邊關係了。傳奇故事本來是人們喜聞樂見的,越複雜越曲折,就越覺得有意思。這是這篇小説的成功之處。但也應該指出,他的本意,是以戀愛自由、反對封建的門當户對的婚姻制度為主題的。由於太複雜曲折了,反對門當户對,終於還是門當户對,這就未免傷害了主題了。
《啼笑因緣》1929年開始在《新聞報》連載,第二年就登完了。連載期間,轟動一時:上海市民見面,常把《啼笑因緣》中故事作為談話題材,預測他的結果;許多平不看報的人,對此有興趣,也訂起報來了;預約改戲,預約拍制電影的,早已紛至沓來;為了出書牟利,《新聞報》三位編輯,臨時組織“三友書社”優先取得版權。書出版了,當然暢銷。電影攝製時,因為“攝製專有權”的問題,明星電影公司和大華電影社打起官司來,後來經過章士釗律師調停,大華停拍,明星賠款十萬元。這件事,當時報紙記載很詳細,轉而成為小説的宣傳資料。
一部小説,引起社會上這麼“狂熱”簡直是“史無前例”的。這在當時就有些為人們所不理解;五十年後的今天,一定更不理解了。我曾試圖加以分析,排除了作者的勤奮努力,作品的藝術成就這些主觀因素而外,尋找他的客觀因素。我認為:當時小市民被壓迫、被剝削,生活極為苦悶。他們憧憬着一個新世界,他們的要求水平並不高。一個“女俠”(在小説中寫的是有血有平常的人)除暴安良刺殺一個“花花太歲”式的軍閥,這是現實生活中不可能有的,在一般的想象中卻又希望出現這樣的人和這樣的事。《啼笑因緣》使他們得到很大的滿足。其次是,上海報紙連載小説,例請南方“名家”執筆。名家們總是信手拈來,隨筆寫去,很少心刻意之作。在《啼笑因緣》之前,先是連載所謂“聯環小説”(約定幾位名家,彼此合寫一篇小説,每天一人寫一段,最末一句中,嵌有另一位名家的名字,於是那位名家就接着寫下去),這是毫無意義的文字遊戲。除了名家們自我陶醉之外,怎麼能引讀者呢?其後又連載想入非非的武俠小説,讀者也膩煩了。這時候,《啼笑因緣》一出現,既富有人情味,又有強烈的傳奇,讀者頓覺耳目一新。再其次,從前通不便,旅遊困難,南方人嚮往北京,常借文字記載,以當“卧遊”南方名家們,足跡不離上海、蘇州、杭州、揚州,寫來寫去,總以諸地為主要背景,讀者自然到狹隘。《啼笑因緣》卻寫的是北京,把北京的風物,介紹得活了。描畫天橋,特別生動,直到今天,還有讀過這部小説的南方人,到北京來必訪天橋。當然,今天的天橋,已經不是那個面貌了。《啼笑因緣》的產生,和它的紅極一時,決非僅僅出於偶然,一定還有政治的、社會的、經濟的種種因素,有待於將來研究者們的探討。
《八十一夢》他寫了二三十部抗戰小説,應該説,《八十一夢》是代表作。這部小説所取的是側面題材,指斥那些不抗戰和不利於抗戰的人。他用一些荒誕不經的故事,揭政治上、社會上許多醜聞秘幕。意圖引起讀者對這些人和事的憎恨厭惡,與眾共棄;而要求同心協力,大家一致抗戰。
寫作手法大體和《明外史》、《新斬鬼傳》相仿,臚述一件一件罪惡事實,可以多寫幾件,也可以少寫幾件。名為長篇,其實是短篇的合集。表面上託之於神話,離惝恍,這和《明外史》直接寫人事不同;所寫的又十分具體,明有所指,這又和《新斬鬼傳》寫象事物不同。
這部小説1941年在重慶《新民報》連載,嬉笑怒罵,讀者覺痛快,深表歡。但到1942年就結束了,名為“八十一夢”實在只寫了**個夢。其餘的呢?後來他在單行本“楔子”中説:被耗子咬掉了。因為這部小説是可長可短,讀者不知道他沒有寫完,只認作他打哈哈結束全書。不是打哈哈,是“一把辛酸淚”
“耗子”是有的,當時正在人間。《八十一夢》在報上連載那些子裏,所有被揭發、被譴責的一撮人,臉上無光,很不好過。他們不但不反躬自省,痛改前非;反倒惱羞成怒,要和作者為難。只因小説究竟是小説,縱然所描寫的,其中有人,呼之出;然而一切都是影的,沒有指名道姓,誰敢出頭承認“那寫的就是我”呢?於是他們就濫用權威,授意“新聞檢查所”予以“檢扣”
“新聞檢查所”有檢扣新聞的經驗,卻欠缺檢扣小説的經驗,起初對此很覺為難。因為這是上級差遣,不敢不遵,後來就祭起“不利於團結抗戰”這頂大帽子做“法寶”扔向《新民報》,勒令停登這部小説。他不理這個命令。他説:“問問是誰不利於團結抗戰。那些人如果洗手不幹那些事,我有什麼好寫的呢?”小説仍然繼續在報上連載。
他有位安徽同鄉,在當時“朝廷”裏是一個大官,雖則相,很少往來。有那麼一天,忽然折簡相招,約到家裏吃飯。去時,只見席設賓主二座,別無他人。那個大官和他促膝談心,先是慷慨昂地談抗戰,然後落到豪門貴族身上把來痛罵了一番,最後又稱讚他的小説“寫得好,罵得對”;結局卻説:“寫到這裏,恰到好處,不要再寫了,留個有餘不盡吧!”原來那些人見他不買新聞檢查所的帳,《八十一夢》還是照寫照登,恨得牙癢癢地,就預備下毒手把他綁架到息烽去。這是這個大官傳的話。是真的特務有此行動計劃,或者只是出於恫嚇,原本不得而知。然而古人有言,金錢十萬,可以“通神”;這樣大的官兒傳話,明明是“通天”的了:他只好就此“打住”回得家來,忿忿寫了《楔子》中的“耗子”可以説,這部小説是一部“未完成的傑作”周恩來總理在重慶,曾經會見過《新民報》編輯部同仁。周總理説:“同反動派作鬥爭,可以從正面鬥,也可以從側面鬥。我覺得用小説體裁揭黑暗勢力,就是一個好辦法,也不會到‘開天窗’。恨水先生寫的《八十一夢》,不是就起了一定作用嗎?”這些話對他發生莫大的鼓勵作用。可是,反動派終於沒有放過《八十一夢》。小説竟也遭到“斬”不能不説是中國新聞史上的奇聞。由於是“暗害”殺人不見血,所以很少有人知道這件事。
單行本不久就印出來了,發行時沒有遇到什麼阻力,可能是主張斬的那個炙手可熱的人,這時已經下了台。使他到親切和光榮的,乃是延安及時翻印了這部小説。對小説或者對他個人,這都是最高的評價了。
四張恨水一生所寫的小説,大約一百一十多部。絕大多數是長篇,少數是中篇,個別是短篇。在他七十歲生的那天,我曾問過他,想知道一個確數。但他自己也不記得了,僅僅回答説:“一百多部吧!”他的意思很明白,是準在一百部以上。一百一十多部,是我和他的子女合計出來的。我們卻開不出這樣一張書目。因為其中有幾種,大家模糊記得故事情節,説出來相同,可都忘了篇名,也想不起是在哪家報紙刊載的。
這一百一十多部小説,除了短篇不算,長篇長的達一百多萬字,短的至少也有十萬八萬字。就字數而論,也夠驚人的,難道不足以説明他幾十年來的辛勤勞動嗎?有一些不瞭解情況的人,以為像他那樣“多產作家”一定得請幾位秘書助手。甚至至於揣測,某某幾部書,是別人的代筆。這些話全無據。他的小説,是他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既沒有委託過別人代為寫作,別人也代替不了他。應該指出,一百一十多部小説,創作有先有後;構思佈局,有的很巧妙,也有很平常的;文字技巧,一般很利,也有拖沓臃腫的地方。寫了那麼多的字,要允許有幾筆“敗筆”的。如果不看整體,只看那個別之處,因而懷疑是“贗品”儘管是從善意出發,其實無此必要。
抗戰時期,他已入川,上海卻出版了好幾種黃下的小説,偽託他的名字,他恨得不得了。這幾種小説,氾濫在淪陷區,華北、東北,都非常免費。抗戰勝利後,他回到北京,預備追究,而書已絕版,找不着主名了,他只好拉倒。…現在,這些小説已經很難找到。倘若有人能給編一張“偽書目”也是很有意義的事。
他正式從事著作小説生涯,是1924年在《世界晚報》寫《明外史》起。那時,他編一個副刊,一天寫幾百字小説,兼寫雜文,還很從容。及至1925年《世界報》出版,他編兩個副刊,一天寫兩篇小説,雜文照寫,工作量加了一倍,他依然不在乎。後來,又兼給《益世報》、《晨報》寫小説,應該很忙了。朋友們卻看不出,只覺得他好像還是優遊自在。一直到後來,他同時編副刊、寫幾篇小説,他嘴裏從沒有吐出一個“忙”字。他規定了每天上午是寫作時間,這是雷打不動的。如果約稿太多,或者別有要事耽擱了,上午寫不完,下午準得再寫,非得完成事先訂的計劃不可。他有堅強的毅力,嚴格的有紀律的生活,數十年如一,持之以恆,恐怕這就是他的“成功秘訣”吧!
最初寫小説,他是不用提綱的。腦子好像一台計算機,人物故事都儲存在裏面,到用時就取出來,非常之現成。也不用複寫紙,一枝筆就是他的紡織器,每天織出許多五顏六好看的彩網。後來,約稿多了,經常一天同時在報刊上連載六七篇小説,混淆纏夾了怎麼辦?平不用提綱的,這時也不得不用了,至少不至把這一部小説中的人物錯到那一部,不至把這個人的故事接榫在那一個人的身上。有幾部小説,事先言明,一稿兩用,分刊在南北不同地區的報刊上,這就有必要複寫,於是改用了鉛筆。案頭常常放着四五枝削好的、半長的鉛筆頭。磨磨筆尖,削兩下軟木,既是休息,也是娛樂,而歸結於構思。
他每天的寫作的能量總在五千字左右。在各報上連載的作品,合計也不超過這個數字,所以他能應付裕如。有人奇怪:他每天都寫那麼多篇,頭緒紛繁,縱有提綱,也難免錯亂,何以他能井井有條呢?其實,他每天只是寫一篇,而不是同時寫那麼多篇。今天這一篇,明天那一篇,輪着寫,週而復始。他的安排,有時也有改變,但基本上寫作數字是不變的。
他的寫作態度,是十分嚴肅認真的。香港有個刊物,説他常常一面打牌,一面寫小説;有時電話來催,他就在牌桌上寫。這是沒有的事。他對打牌本無興趣,既不會打,朋友也不帶他打。説起來,他小説中所描寫的牌局,都欠缺采,不是沒有原因的。如今倒有人把他和牌連在一起,簡直是笑話。
他所寫的,是他悉的人和事;遇有所不悉的也要他寫時,他就不辭勞苦地深入到生活中去。寫《啼笑因緣》,背景是天橋,好多子,他都泡在那裏,沈鳳喜、關秀姑以及沈三絃、關壽峯,就是從那裏體驗出來的。寫關氏父女,原本不在計劃之內,是報紙主編人提出的要求:“加點‘噱頭’吧,上海讀者喜歡武俠的。”他豈肯向壁虛造説什麼“口吐白光”他要塑出入情入理、有血有的形象。他曾和我説過,他的祖父是有武功的,用筷子夾蒼蠅是他親眼所見。他寫武俠,是有限度的武俠,決不出人情之外。
報紙刊登長篇連載,最忌的是中斷。有些作家偏偏老犯這個病,報上常見“續稿未到暫停”字樣。破壞了讀者趣情,影響了編者安排,非常不好。只因連載的長篇,動輒幾十萬字,甚至更長,作家們很少有全部寫完後再拿去發表的,一般是隨登隨寫、隨寫隨登,這就難保中間有個耽擱。他注意到這一點,總不讓自己的作品在連載中有一天節。在《金粉世家》的自序中,他説:“當我寫到《金粉世家》最後一頁的時候,家裏遭了一件不幸的事件,我‘最小偏憐’歲半的女孩子康兒,她害猩紅熱死了。我雖二十分的負責任,在這樣大結束的時候,實在不能按住悲慟和書中人去收場,沒有法子,只好讓發表的報紙,停登一天。過了二十四小時以後,究竟為責任的關係,把最後一頁作完了。”一部連載五六年的作品,因為死了女兒中斷了一天,抱恨不已,他對於著作小説的事業心、責任,看有多麼強烈!
1937年在南京,1949年在北京,他得過兩次重病,坐不起身,提不動筆,無可抗拒地停止了寫作。至於平常,有什麼頭疼發燒,那是不在話下,他總掙扎着照寫無誤。抗戰時期在重慶,敵機來空襲,大家“入土為安”都要下防空。他卻不管那些,空襲警報儘管響着,敵機在頭頂上轉,他寫他的,只當沒有那回事。有一次,炸彈在他家附近開了花,他的夫人急了,跑出防空,要和他共生死存亡。沒法子,為了一家老小的安全,他只好下。就憑這樣,他還是一聽敵機飛過頭頂就回家去寫;家人等解除警報的汽笛聲響出時,他已寫了幾頁紙了。
寫小説是他的職業。人們有個通病“吃一行,怨一行”常會把自己的職業當包袱,幹久了時就覺苦惱厭倦。他可不是這樣。他是越寫越來勁,沒有個滿足,總想新寫的一部超過所有的舊作。他熱愛生活,把寫作當成自己生活中最重要部分,不僅僅是為了趣味。有一天不動筆,就忽忽如有所失,好像欠了一筆大債。他説:“除了生病和旅行,如果一天不寫,比不吃飯都難受。”大病初癒時,他又在寫,家裏人和朋友都勸他,不要動腦子吧!他卻説:“腦子總歸要動的,不動在這裏,就動在別的地方。動在別的地方,豈不費嗎?”他是1967年2月15早上去世的,14的早上他還是坐在座位上寫哩。
他的一生,就是寫小説的一生!金字塔是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壘起來的,他的成功是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世間事業是沒有幸致的。在寫作的過程中,早期被老先生們説成是不務正業,歪門道;後來出名了,又被青年人給他戴上這一派那一派的“桂冠”硬派他做“異教徒”他不為這些譏評而有絲毫動搖。堅持寫他的作品。一百一十多部長篇,就從高壓的石頭縫中竄出來的。這種神,難道不值得人們的尊敬和學習嗎?
五對於張恨水的小説,從來就有一些不公正的誤解。其一是説:張恨水的小説是黃小説。
黃小説,意味着作品誨海盜,荒誕絕倫。張恨水生平沒有寫過這樣的作品。值得注意的是,抗戰期間,淪陷區裏,有人盜用他的名字出版的,倒的確是黃小説。我們不能把“假張恨水”的黑鍋叫“真張恨水”去背。五十年代,文化部曾發出內部通報,説張恨水的小説屬於一般社會言情小説,不是穢、荒誕的作品。當然不是黃小説。這是強有力的辯誣。
其二是説:張恨水是鴛鴦蝴蝶派。
鴛鴦蝴蝶派,指的是那些作家,專寫才子佳人,男歡女愛,風花雪月,無病呻,自命為“哀頑豔”的作品。一般應用文言文,雜以詩詞。那個派,意志消沉,離實際,是文學史上一股逆。不幸的是,張恨水也被某些人納入那個派。無庸諱言,張恨水初期習作,確實是走的這條路子。我們雖然沒有見到那些作品,而那些作品的題目卻把信息告訴我們了。他自己也承認“曾受民初蝴蝶鴛鴦派的影響”但是,僅僅據這一點就説他屬於那個派,這就很不恰當了。因為當初他走這條路子並沒有走通,從正式發表長篇連載起,着眼於對舊社會的諷刺、譴責,就和那個派分道揚鑣了。我們現在讀到的他的作品,沒有一部是符合那個派的特徵的。當然,他的作品中,傳奇的愛情故事是佔有一定的比重;同時,也應指出,他寫這些故事,都有特定的時代背景,揭和批判封建、半封建的罪惡。我們決不能説,凡是寫愛情的小説都是鴛鴦蝴蝶派。那樣,就會在文學批評史上造成一片混亂了。他生前不服這樣的“裁決”曾經提出抗議:“‘五四’運動之後,本來對於一切非新文藝形式的文字,完全予以否定了的。而章回小説,不論它的前因後果,以及它的內容如何,當時都是指為鴛鴦蝴蝶派。有些朋友很奇怪,我的思想也並不太腐化,為什麼甘心作鴛鴦蝴蝶派?而我對於這個,也沒有加以回答。我想,事實最為雄辯,讓事實來答覆這些吧!”是的,作品具在,不難覆案。把這頂帽子強加於張恨水,不足貶低張恨水,倒是抬高了鴛鴦蝴蝶派了。第三是説,張恨水是禮拜六派。
《禮拜六》是在上海發行的一種文藝週刊,氾濫於二十年代。這個刊物所刊登的作品,以小説為主,間雜一些毫無意義的所謂“遊戲文章”趣味低級。文字規格,是舊體裁、舊形式。它的作者主要在江浙一帶,成為一個無形的集團,當時視為“海派”那時正當新文藝萌芽時期,它是鴛鴦蝴蝶派之後另一股逆,阻礙着新生事物的成長。後來人們便把那一派的作家及其作品,稱之為“禮拜六派”有些人認為,張恨水也就是禮拜六派。我們知道:他人在北京,寫小説是“單幹户”不是靠別人吹捧成名的;他從來沒有寫像《禮拜六》上刊登的那些無聊作品;他大量發表作品,是在禮拜六派已經衰歇之後。用這些來説明他不是禮拜六派,自然是不夠的,辨認一位作家屬於哪個派,還得看他的作品形式和思想內容,主要並不在這些人事關係上。古之人,論派不是往往把一些作家論定屬於前幾世紀的某一派嗎?那麼,我們檢查一下張恨水的作品。
張恨水是章回小説作家。作為通俗文藝,必然採用習慣的大眾口語,組織結構,一切服從於傳統的舊體裁、舊形式。在這方面,他和禮拜六派的作品、包括那些小説在內,是近似的,或者説簡直相同。不同之處,僅僅是藝術技巧,有高低之別罷了。只據這一點,辨認他是不是禮拜六派,容易模糊了眼睛,陷入了形式主義。我們應該説,禮拜六派利用了舊體裁、舊形式;卻不應該説,利用舊體裁、舊形式的都是禮拜六派。
有人也許會問:從新文藝萌芽直到成、壯大,為什麼張恨水不用新體裁、新形式寫作,卻偏要和禮拜六派走同一的舊道路呢?關於這個問題,他有個明確答覆。1944年,他五十歲生,在重慶,許多朋友祝賀他創作生活三十年。事後,他寫了一篇《總答謝》,其中説道:…新派小説,雖一切前進,而文法上的組織,非習慣讀中國書、説中國話的普通民眾所能接受。正如雅頌之詩,高則高矣,美則美矣,而匹夫匹婦對之莫名其妙。我們沒有理由遺棄這一班人;也無法把西洋文法組織的文字,硬灌入這一批人的腦袋。竊不自量,我願為這班人工作。有人説,中國舊章回小説,浩如煙海,儘夠這班人享受了,何勞你再去多事?但這個有個問題,那浩如煙海的東西,它不是現代的反映;那班人需要一點寫現代事物的小説,他們從何覓取呢?大家若都鄙棄章回小説而不為,讓這班人永遠去看俠客口中吐白光、才子中狀元、佳人後花園私訂終身的故事,拿筆桿的人,似乎要負一點責任。我非大言不慚,能負這個責任,可是不妨拋磚引玉,來試一試。
這是他的抱負。一些作家薄章回小説而不為,市民層文化生活十分貧乏,他撿起了這個武器,被人指斥為“異端”而不辭。他擁有廣大讀者。從他創作的動機和取得的效果而言,應該被承認是一致的。有位很了不起的大作家,他的老母親就愛看張恨水的小説,他不止一次用高價去買張恨水的作品。老母親説:“你為什麼不寫張恨水這樣的小説給我看看呢?”這是文藝界傳的很有趣的故事。難道説那位大作家的作品不如張恨水嗎?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引出這個故事意在説明,進步作品的新體裁、新形式,在當時只能適合於知識分子,而為市民層所不能接受。所以1930年“左聯”成立時,就有“創作革命的大眾文藝”的號召。魯迅説:“應該多有為大眾設想的作家,竭力來作淺顯易解的作品,使人家能懂愛看。”馮雪峯(洛揚)説:“我們可以而且應當利用這種大眾文藝的舊形式,創造大眾文藝。”瞿秋白(史鐵兒)説:“所以普洛文藝所要寫的東西,應當是舊式體裁的故事小説…”儘管張恨水對於這些要求還有距離,但我們卻可以瞭解到,用舊體裁、舊形式寫的章回小説,沒有非列為禮拜六派不可的必要。
評論一位作家之屬於某一派,不能只講作品形式,更重要的,還在於作品的神實質,在於作品的思想內容。從這方面看,張恨水的作品究竟如何呢?周總理説,他是“用小説體裁揭黑暗勢力”是“同反動派作鬥爭”真是“一字之褒,寵逾華袞之贈”雖然當時是針對《八十一夢》而言,事實上他每一部小説,都是在“同反動派作鬥爭”只因寫作時期有先後,矛頭主要指向有所不同罷了。比如四部代表作:《明外史》指向整個封建社會,《金粉世家》指向貴族官僚,《啼笑因緣》指向北洋軍閥,《八十一夢》指向國民黨反動派。很明確的,他的作品的思想內容,是富有鬥爭的,是進步的。為了祝賀張恨水五十生,1944年5月16,重慶《新華報》負責人潘梓年,在重慶《新民報》上發表了題為《進不已》的文章,就曾指出,張恨水的作品,有“明確的進步立場”同,重慶《新華報》發表一篇短評,其中説道:恨水先生的作品,雖然還不離章回小説的範疇,但我們可以看到和舊型的章回體小説之間顯然有一個分水界,那就是他的現實主義的道路,在主題上儘管迂迴而曲折,而題材卻是最接近於現實的;由於恨水先生的正義與豐富的熱情,他的作品也無不以同情弱小,反抗強暴為主要的“母題”正由於此,他的作品,得到廣大的讀者所歡;也正由於此,恨水先生的正義的道路更把他引向現實主義。也正由於此,可以肯定説,張恨水不屬於禮拜六派,因為禮拜六派沒有向反動派進行鬥爭,不具有進步立場,更不可能是走向現實主義的道路的。
以上意在説明:張恨水的作品,不但不是黃小説,也不是什麼鴛鴦蝴蝶派、禮拜六派。他自成一家。憑他的百來部小説,實在要列為派,看來就叫做“張恨水派”倒未嘗不可。張恨水的作品,有很多優點,也有很多缺點。他是自由職業者:終身從事寫作,多年的新聞記者。他有強烈的正義,一生嚮往自由民主,愛國從不後人。對於當時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非常厭惡。然而,他信守資產階級新聞記者的“信條”極端“自由主義”所謂“中立”的政治立場,這就導致他只能成為改良主義或民主主義作家,而不是革命作家。在他的作品中,讀者自會發現,他贊成的是什麼,反對的是什麼。在許多地方,我們今天不能表示同意。這是由於,他的作品寫作於二十年代乃至四十年代。雖然僅僅半個世紀左右,好像去今未遠,只因這個時期以內,我們經過翻天覆地的變革,飛躍進入社會主義,誰的思想也不會停留在二十年代乃至四十年代了。我們今天對於事物的看法,和當時張恨水的看法,不可能不保持一定的距離,時代的侷限就是這麼嚴峻!不過從總的方面説來,他的作品,究竟是社會進步的催化劑,應該予以肯定的。尤其是,以作品創作數量之多,發行方面之廣,影響範圍之大,無論如何,章回小説大師的地位是誰也否定不了的,他是佔有現代小説史上應有的篇幅的。最公正最權威的裁判屬於廣大的讀者,希望能夠看到全面分析研究張恨水的作品的文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