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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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回小説大師張恨水(後代記)張友鸞張恨水(1895—1967)是我們同時代的一位章回小説大師。
他終身從事新聞工作,寫小説原是他的副業。由於他努力寫作,慘淡經營,他的小説為讀者所喜愛,自然而然地他成為小説專門家了。
他的作品在一百一十部以上,還沒有人把它整理出一個完整書目。字數遠遠超過千萬,也從來沒有人加以統計。
二十年代中期起,乃至整個三十年代,他的作品被大量印行。由於出版他的作品,有人爭取承受“版權”特意因為他組織一個出版社。由於改編電影,有人爭取“攝製專有權”大打官司。各個劇種,以及曲藝評彈,紛紛改編他的作品。在當時作家之中,這種情況是頗為突出的。
他的讀者遍及各個階層。作品的刻畫入微,描寫生動,文字淺顯,口語自然,達到“老嫗都解”的境界。內容主要在反對封建,反對軍閥、官僚的統治,反對一切社會不良現象;主張抗戰,主張戀愛真誠的婚姻自主。他的思想似乎是舊民主主義的,在當時卻自有他一定的進步意義。
我不知道我們的圖書館收藏他的作品有多少。在十年動亂中,這是被封存不供借閲的“**”它被“否”了,説是黃讀物。現在,更多的人説他是鴛鴦蝴蝶派,是禮拜六派。有的大學生很想研究一下“張恨水及其作品”卻只是趑趄不前,他們害怕會被打成“小鴛鴦、小蝴蝶”現代文學史家對於這樣一位有影響的作家,全都避而不談。使人聯想到“漢代也許沒有楊子云”這個歷史故事。他的作品好,你表揚;他的作品不好,你批判。視而不見,不能不説是文學史家的失職。
還有不得不提的,是他的國際聲譽。舉個例説:在美國國會圖書館書目裏,收藏有他的小説近六十種。有些大學圖書館,也分別藏有三二十種。大學畢業生考博士《張恨水研究》是論文的專題。是不是應該告訴他們:“張恨水是鴛鴦蝴蝶派,快快停止你們的研究吧!”或者我們也來研究一下張恨水,重新作出適當的評價呢?
這裏,為我們研究者提供一點淺薄的研究參考資料。二張恨水的小説,據寫作和發表時間的先後,約可分為四個時期。每一時期有客觀上不同的時代背景,有主觀上的思想嬗變的痕跡。藝術技巧上也可看出,他從幼稚到成、到得心應手、揮灑自如,末年卻是可悲嘆的衰退。初期所有作家都一樣,起初總有一個模擬練習寫作時期,這個時期的作品,不問可知是幼稚的。
他的處*女作,是一篇武俠小説,他自己到後來也記不得全題,但能隱約想起題目中有一個“俠”字。寫作的目的不是為了發表,更沒有想到將來要成為小説作家,只是寫好了念給弟弟妹妹們聽,説故事好玩。一股“創作”開始萌芽。這時他十七歲。論年齡,他開筆不算太早,然而這畢竟還算不得真正寫作的起點站。
十八歲,死去了父親。十九歲,由於家庭包辦婚姻的不如意,在成親後不幾天,他就離開家,出外謀生。一直沒有穩定的職業,掙扎在飢餓線上,江南。對於世態人情,有切身的體會。當時的生活十分困苦,卻給後來寫作提供了源泉。
也就是十九歲那一年,他在蘇州,寫了《舊新娘》、《桃花劫》各三四千字。二十歲,寫《青衫淚》,大概窮途末路,發牢騷,寄幻想於未來。原計劃寫成長篇,可是隻寫到十七回為止,沒有寫完。二十一歲,寫《未婚》、《紫玉成煙》。二十三歲,寫《未婚夫》。二十四歲,寫《南國相思譜》,曾在蕪湖《工商報》連載,是否登完,不得而知。
這些早期習作,都是文言的。在敍述描寫之中,夾雜許多詩詞,用以表文采。他寄了一些給《小説月報》的編者惲鐵樵,得到回信稱讚,但始終未見發表。
二十四歲的後期,他開始寫白話小説。一篇《真假寶玉》約三千字;一篇《小説**遊地府記》,約一萬字。他記得是在《民國報》連載的。他的“創作”這時已經上升到“發表慾”以在報刊上看到自己的名字為樂事,並不計較稿費。事實上,報刊對於這樣初事寫作的人,肯寄點郵票作為報酬,就算得相當重視的了。
時間是民國初年,社會還完全在封建勢力支配之下。知識分子從帖括中解放出來,為時未久,能夠致力於小説的創作,原是難能可貴的。但從他初期作品那些篇名中,卻看不出有什麼重要意義的題材。可以説,那只是追求時好,投合編者口胃,爭取發表而已。
當時報刊,按照小説故事情節,分為:社會小説,言情小説,政治小説,愛國小説,倫理小説,武俠小説,偵探小説等等。在比重上,言情小説的讀者最普遍,編者最歡,作者最多,因而又細分作:愛情小説,哀情小説,奇情小説,俠情小説等等。他的初期作品,無疑是屬於言情小説一類。他自己説,寫《青衫淚》是模擬《花月痕》的。其實不僅如此。當時言情小説作者當作典範的,還有《青樓夢》、《海上花列傳》、《海上繁華夢》等小説。走這條路子,決非“取法乎上”是很明白的。
然而值得慶幸的,他走這條路沒有走通,到此止步了。二期1919年秋天,他來到北京,先在《益世報》做校對,後在上海《申報》駐京辦事處做編輯。
“五四”運動的濤,震撼着所有青年人,他自然也無從例外。只是他愛好鑽研古典文學,裝了一肚皮詞章,對於《文學改良芻議》,雖然原是贊同,究竟不無保留。他有了正式工作以後,收入不甚菲薄,就不大想寫作了。因為卻不過朋友的情面,到京第二年,給蕪湖《工商報》寫了一篇《皖江》,約莫七八萬字。這篇之後,有四五年他沒有再寫小説。
寫《皖江》這一年,他二十六歲。從寫作時間的連續説,應是他初期作品的最末一篇。但無論就思想內容和藝術形式上看,卻屬於第二期作品的第一篇。因為他開始從舊式言情小説的窠臼中擺出來,走向諷刺和譴責的路子了。他自己不大重視這一篇,我卻認為這是他從事寫作以來的重要轉折點,是關鍵的一篇。
1924年4月,《益世報》總編輯成舍我,離開報社,自己創辦《世界晚報》。他們是老同事,在《益世報》的時候,互相唱和,詩酒留連(《明外史》中有楊杏園和舒九成聯句的描寫,就記的是他和成舍我詩故事),很談得來。成舍我“知人善任”心目中早安排了他在晚報擔任的角,約請他主編一版副刊,並言定寫一篇連載小説。他接受了,副刊取名《夜光》,小説取名《明外史》。…自此以後,他無論在哪家報社擔任何種職務,總歸要兼編一個副刊,自撰一篇、甚至兩篇小説,按連載,這成了慣例。一般是每天刊登五百字左右。《明外史》共有一百多萬字,直到1929年才告結束。也就是説,他二十歲時寫起,三十五歲才寫完。這篇之後,接着他又在《世界晚報》發表了《斯人記》。1925年2月,成舍我於晚報之外,又創辦了《世界報》。仍然請他兼編一個副刊,取名《明珠》(另外有個新文藝副刊,劉半農主編)。他先發表的連載,題為《新斬鬼傳》。針對當時社會不良現象,備極諷嘲。因為寫的是象人物,儘管也很淋漓盡致,一般讀者不能十分理解“叫座”的能力不高。這篇登完,接着發表了《金粉世家》,卻又引起熱烈的**。特別是有文化的家庭婦女,都很愛讀;那些閲讀能力差的、目力不濟的老太太,天天讓人念給她聽。受歡的情況,可以想見。這篇小説也很長,報上連載好幾年。結束後,他繼續給《世界報》寫了《第二皇后》。不知為了什麼原因,這篇沒有在報上登完。
自從《明外史》在報上發表,很引讀者,大大有助於報紙發行量,因而北京有幾家大報,都來請他寫小説。這個期間,他同時給《益世報》寫《京塵幻影錄》,給《晨報》寫《天上人間》(此篇後來《上海畫報》轉載)。這兩篇都沒有像《明外史》、《金粉世家》那麼轟動。
雖然早年他曾在上海報紙上發表小説,但是篇幅不長,數量不多,時間不久,一抹而過,沒有被人注意,不生什麼影響。及至他在北京發表多篇小説,成了很有名氣的作家;只是當時通不便,北京報紙的發行網限在華北,南方難於看到,他也僅僅為北方人所知。1929年,上海《新聞報》副刊《快活林》主編嚴獨鶴,來遊北京,知道他是北京人所喜愛的作家,又從報上讀到他的小説,就浼人介紹,約他給《新聞報》寫一個長篇。他答應了,擬了故事梗概,取名《啼笑因緣》。稿子陸續寄出。當第一部分寄去之後,似乎並未得到十分重視,被擱置五個月,才開始刊載。這一炮打得響亮,很快就成為家弦户誦的讀物。《新聞報》是當時發行最多、面向全國的報紙。長篇小説,在它是聊備一格,看作與印數多少無關的。誰知登了《啼笑因緣》,銷數猛增;廣告刊户,紛紛要求小説靠近的地位。張恨水成了《新聞報》的財神,讀者崇拜的偶像。以前《新聞報》連載小説,是由所謂“名家”輪執筆的;自此以後,這個席位,卻歸他包辦了。陸續發表的有《太平花》、《現代青年》、《燕歸來》、《夜深沉》、《秦淮世家》、《水滸新傳》等長篇,一直到上海被寇佔領、和內地郵件不通時為止。
這一時期,客觀上他是南北馳名,約他寫小説的報社函電至;主觀上卻正力充沛,一天不寫小説就一天不痛快。他以驚人的速度,分別同時在各地報刊上發表的長篇,有:《北京新晨報》的《滿城風雨》,《劍膽琴心》(後在《南京晚報》重刊,改名《世外羣龍傳》),《水滸別傳》,《歡喜冤家》(後改名《天河配》);《北平朝報》的《雞犬神仙》;北平真光電影院畫報的《銀漢雙星》;瀋陽《新民晚報》的《明新史》,《黃金時代》(後在《旅行雜誌》重刊,改名《似水年》);《旅行雜誌》的《秘密谷》,《如此江山》,《平滬通車》;《申報》的《小西天》,《換巢鸞鳳》;上海《晶報》的《錦片前程》;《太原報》和《南京晚報》同時連載的《過渡時代》;南京《新民報》的《舊時京華》,《武漢報》的《屠沽列傳》等篇。
上海世界書局出於“生意經”願意多出稿費,請他寫小説,而以不經報紙刊載為條件。他接受了這個條件,寫了三部:《滿江紅》,《落霞孤鶩》,《美人恩》。1935年,成舍我在上海辦《立報》,創刊時約他去編副刊《花果山》,兼寫長篇連載,題名《藝術之宮》。這是他第二期作品的最後一篇。
1924年到1935年,這十一二年間,是他寫作的黃金時期。年齡從二十九歲到四十歲,正是年富力強,想象能力非常發達。所有小説,主要矛頭都是指向封建主義。特別譴責那些統治階級…軍閥與官僚,為被壓迫、被剝削的人民大眾鳴不平。從《明外史》起,到《藝術之宮》止,都是這個基調。在《夜深沉》的序言裏,他説:“這裏所寫,就是軍閥財閥以及有錢人的子弟,好事不幹,就憑着幾個錢,來玩女。而另一方面,寫些趕馬車的、皮鞋匠以及説戲的,為着挽救一個賣唱女子,受盡了那些軍閥財閥的氣。”他用深刻而通俗的筆調,寫他觀察入微的悉生活,所以能夠那麼娓娓動人。也有人説:他的小説,果然揭了一些問題,只是沒有提出解決問題的辦法,在某些篇的結局,呈現一片惘狀態,是很不足取的。這種批評,原有一定的道理,指出了他的缺點和不足。但是,我們也應該注意到,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處於“五四”運動的初期,新思開始萌芽,是大革命的前夕。有那樣一位作家,站在勞苦大眾一邊,為之呼籲,引起讀者的共鳴,肯定他的進步意義,承認他的作品是於革命有利的。
三期“九·一八”事變後,為了保衞家園,敵愾同仇,他開始寫抗戰小説。起初寫的是短篇,合印成集,取名《彎弓集》,顯然是以“”為隱語。其後在很多作品中,都入一些抗敵禦侮的情節,然而究竟還不是以抗戰為中心內容。正式以抗戰為主題,卻是1936年後寫的作品。
《立報》初創時期,我擔任總編輯,和他同住在德鄰公寓,朝夕相晤。我們都不喜歡當時那個上海城市,嫌她太嘈雜、太亂。因之,在接受成舍我之約時,都説定短期幫忙,唱個“打*炮戲”大約四五月後,他接到北平朋友來信,説是冀東敵偽組織,開了一張北平文化人的黑名單,將要採取行動。他因在小説中宣傳抗,也被列名其內。隨着,家中來了電報,囑令“勿歸”他躊躇彷徨之際,我便建議他舉家南遷,到南京去辦一張小型報。我把辦報計劃,説給他聽。他欣然同意,就拿出稿費當資金,叫我先回南京,從事籌備。真正用自己勞動得來的血汗錢來辦報的,在我的記憶中,除了他還沒有第二個。
1936年4月,《南京人報》出版。他是社長,我是副社長兼經理,後來又兼總編輯。常事務,由我承擔;只是提綱挈領的大事,才向他請示。這樣做,也是我們在上海商量好的,要保證他有足夠的寫作時間。雖則如此,為了號召讀者,他還是編一個綜合副刊,取名《南華經》。每天刊登他兩篇連載小説,一名《鼓角聲中》,一名《中原豪俠傳》。從此連續不斷寫了多部宣傳抗戰的小説,其中有:《申報》連載的《東北四連長》,《新聞報》連載的《熱血之花》、《續啼笑因緣》,《中央報》連載的《天明寨》、《風雪之夜》。1937年底,寇進南京。11月,《南京人報》宣佈停刊,把印刷器材拆卸,附木船運赴重慶。我和他各自拖着龐大的家眷,先後西上。我經過漢口,接受陳銘德之約,到重慶參加《新民報》的籌備工作。1938年,在重慶,印刷器材運到,我問他,有無復刊《南京人報》之意。那時由各地撤退到重慶的新聞記者很多,是不難組織一個辦報班子的。但他考慮到各種困難,願意繼續從事寫作,不再辦報了。於是,我介紹他和陳銘德相識,拉他加入《新民報》。起初編一個副刊,取名《最後關頭》。
這時候,他仍然不廢抗戰小説的寫作,在報上連載的有:《時事新報》的《衝鋒》(後出書改名《巷戰之夜》,曾擬改名《天津衞》),香港《立報》的《紅花港》、《潛出血》(未完),漢口《串報》的《游擊隊》,《立煌晚報》的《前線的安徽、安徽的前線》,香港《國民報》的《大江東去》,上海百新書店出書的《虎賁萬歲》。他是安徽潛山人,抗戰小説有許多是家鄉人提供的素材,可歌可泣,親切動人。他很希望他的小説能成為具體的動力,所以寧願在《立煌晚報》那樣地方小報上發表,號召子弟兵。他是強烈的愛國主義者,寫抗戰小説如此之多,而且都是長篇,誰比得上呢?
為了抗戰,他歌頌了那些浴血獻身、出生入死的人,也表揚了那些敵愾同仇、毀家紓難的人。到了重慶,號稱“大後方”所見所聞,有的是:口頭抗戰,心裏投降的政府;爭權奪利,槍口向內的新軍閥;貪污腐化,對人民殘酷壓迫剝削的官僚。渾渾噩噩,醉生夢死的人們,在這樣的政治氣氛中,度着“前方吃緊、後方緊吃”的生活。通貨膨脹,民不聊生,走私猖獗,偏有人在滾油鍋裏撈錢,大發其“國難財”一切現象,使他目駭心驚,痛恨無比。用這些不利於抗戰的因素,作為題材,加以鞭撻。先後在重慶《新民報》連載的有:《瘋狂》,《偶像》,《牛馬走》(解放後出書,改名《魍魎世界》),《八十一夢》,《第二條路》(後改名《傲霜花》)。又還在《旅行雜誌》發表了《蜀道難》、《負販列傳》(後改名《丹鳳街》)。他寫這些批判譴責小説,目的只在促進抗戰,不過取材於另一側面而已。
第三時期較短於第二時期,他的作品也較少。除了這個原因以外,也還由於:這個時期生活極不安定,由北平到上海、南京,定居未久,西行入蜀,幾年之後,再回北平,飽嘗轉徙離之苦;其次是,身體較差,在南京時生了一場病,好多時沒有復原;其三是,由於連年戰爭,通梗阻,許多報紙停刊“英雄無用武之地”有作品也無處發表。但是,他還是寫了二三十部長篇小説,所可惋惜的,是沒有寫出第二時期那樣動輒百萬言的巨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