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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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也過一年多。
蕭四笑説:“不想你竟真走得出那個門。”他倒是常來坐一坐,同我説話喝茶,又説“出了這個門,你人也不一樣。”我抬手摸摸鬢髮:如今真是荊釵布裙了。
“去了金銀珠翠,不過一個尋常女子,自然不比照花閣頭牌姑娘的風光。”説着,不覺角帶上笑來。
他留意到這笑,四下裏一打量,説:“這子淡而無味,你喜歡?”
“四爺何不直説‘家徒四壁’?”我説“無論如何,也總好過了倚門賣笑的營生。丹青要的,本也不多,現在也很夠了。”這是一個小村,十數人家,村後一座小山。我終是沒住到沈繪畫裏那樣山林裏去,卻也洗去鉛華,彷彿去了一個外殼束縛,自在適意許多。什麼十里秦淮,六朝金粉,我不願想起了,權當它前塵過往,只得蕭四是唯一的聯繫。
餅半晌,他點點頭:“這裏人單純些,不至於欺負一個單身女子,也是好處。”我抿嘴笑起來:“丹青哪裏不曉得是四爺特地着人暗裏護着這小門小户?這份情,是註定要欠四爺的了。”頓一頓,又説“其實照花閣裏頭什麼樣人物沒有見過?我也不至於就那般不中用了,尋常的人也還應付得來。”他看着我:“你就這樣不願承我的情?”那目光忽然間太過專注,讓我心神一震,不及招架。
他嘆口氣:“不過換一個地方,你怎麼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往常許多話你不肯説的,現在也説了;在照花閣時會説的話,現在也不盡説了。”
“有這回事?”我勉強一笑“想是離了照花閣,自然心境變了,説話也變了。四爺不提,我也還不覺得。”他“哦”了一聲,淡淡道:“畫畫兒要心境,原來説話也要心境。我今倒新學一樣。”我又一驚,想當鴻賓樓上替沈繪辨白時那一番“心境”的説話,他又知道了。
一時之間沉默下來,有些尷尬。我站起來:“禮數不周了,我去給四爺沏茶。”
“不忙。”他拉住我手“丹兒,許久不見,連你名字也有好些時候沒叫了。”我不動聲地開手。
“也是,四爺是大忙人。”
“忙?”他笑“你知道我,哪裏會有真正忙的時候?不過整價混罷了。見到屏兒,直追着我問你。”錦屏曉得底細,我沒有瞞她…與其經她那樣軟磨硬纏套話出來,還不如一開頭兒就説個明白。
蕭四説下去:“我告訴她你一個人住這麼一個地方,她嚇一跳…真跳起來了…就説難道你一個人這麼過一輩子不成?”我想得出錦屏那樣子來,笑出聲。
他身子往前傾了傾,過來握住我手笑:“丹兒,你怎麼説?”兩道目光直着我眼睛。
我不覺往後躲了躲,皺皺眉頭:“什麼怎麼樣?”他聲音愈輕,離我愈近了。
“屏兒問的話,你怎麼答?難道你就這麼一輩子一個人過?”我眼睛閃了閃,痹篇他目光:“大約是罷。也是前幾年太熱鬧了,便活該後半輩子冷清些。”再想開手,不能了,一雙手被他緊緊攥在掌中。
“別裝糊塗。”他輕輕一笑“也別逞那個強了,丹兒,説到底你一個女人,總得在身邊有個人護着,疼着。何況…”他的食指撫過我面頰,若有若無的觸“這般如畫的顏…”我接了話:“縱得顏如畫,又有多久呢?是顏,總會有褪了,淡了的一天。”抬首看他,再不痹篇,迫他答我。
他停了動作:“丹兒,你總這樣子,想太多了。”
“平無事,胡思亂想。”我説“四爺以前不總説我一抹遊魂,心事跑馬?就在想這些有的沒的了。”他説:“會東想西想,不會想我麼?”我一愕,這又像是那一夜照花閣的光景了,他又説這種奇怪説話。
“丹兒,那一夜我裝醉,説的話卻沒一句不真。”他的聲音低低在我耳邊徘徊“幾年前一夕酒醉,一夜荒唐,竟被我撿着寶貝了。幾年來你也見了,再有誰如你一般讓我留戀這麼許久?”他的手臂環在我間,驟然一緊“莫告訴我説,你什麼都沒覺得。”我無言以對。是不能否認。然而其實蕭四待我也一如待錦屏她們一般,並沒有什麼特別,只是處的時長久些了,也格外稔隨意。我看他,也不過是個格外識的客人罷了。今天他卻説這些話。
這樣一言不發,他也看穿我心思,斂去笑容:“不然你以為我那夜為什麼留宿照花閣?為什麼生生拆開你和那姓沈的?只為你和他走得太近。丹兒丹兒,你若是尋常人家女兒,我何用等這麼多年,馬上娶你進門。”這個話也説出來了?我詫異,繼而笑着點點頭:“不過因為丹兒出身不對,四爺便放了手了。”到底還留了一句話沒有説:既是一早已放手,為什麼現在又來説這話呢?
我用了些力氣拉開他手臂,退後一步。
他苦笑起來:“果然,這些年來這麼縱着你,就是這樣結果…我一直等你,怎麼算是放手?”我接口:“若等不到呢?可不就是放了手?”這話竟説得他怔了一怔,想是他自己也不曾覺得。
“難道你想我贖你出來?
…
我若贖你,你肯讓我贖麼?上回那個袁璟…還有沈繪,你就都不肯。”我冷笑一聲:“屏兒那張嘴該縫起來了。”
“所以了,”他説“你又不肯。”
“就是屏兒,還懂問我一句為什麼。”我説“四爺問也不問問,就先認定了我不肯。”他略略詫異:“什麼意思?難道我問,你就真肯了?”
“不肯。”我搖搖頭“你又不認得我…你們都不肯認真待我,説贖我,又有幾分真心。”我沒料想,在他的那張臉上,居然也顯出惑不解的神情。我狠狠咬下嘴:“算了。”
“什麼算了!”他猛一扯我胳膊“把我説得胡塗,你就算了?”我一扳開他手指:“四爺自重。”他輕哼一聲:“你説清楚了,我再‘自重’不遲。”我嘆口氣,忽而笑了:“四爺你看丹兒,是那個照花閣裏的丹兒,倚門賣笑,曲意逢,便是時時魂遊天外,四爺也看不明白丹兒在想什麼。”我再抿嘴一笑“沈繪呢,他略略曉得一些,又以為我是那個‘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的,也不全對了…他那個‘贖’字,不過説得稍稍早了些…”蕭四咬着牙接話:“若再給他多些時,等他看明白了,再説贖你,你就肯了,是麼?”我婉轉一笑:“大約是了。”他把我從頭看到腳,又看到頭:“丹兒,你好!”我正道:“是你要説個明白的…終歸要説清楚,也不妨現在説了。”他臉略白,退後一步:“那個沈繪又知道你什麼?難道多過我了?”我搖搖頭:“你説呢?你認得我這麼多年,明白我多少?”略停一停,又説“其實他知道也不一定有多少了,或許純是我偏心…我若真偏心給他,也就什麼都不必説了。”他的眼神瞬間幾變,似乎全都明白了。
“…丹兒,你今天這麼説話,以後是不想見我了麼?”我怔了怔,還真沒想到剛剛一番話會是什麼結果。過半晌,才勉強笑了笑,緩緩道:“怎麼會?丹兒敬四爺如兄。我還欠着四爺一個人情呢。”
“不必!”他説“你和我這個樣子,説是什麼兄妹?斷就斷得清楚。你剛剛説得明白了,也就不要那些牽牽絆絆糾纏不清。”他一頓,拿了桌上他帶來的摺扇,刷的打開又折上,神已然如常,連説話都是淡淡的,彷彿我們之間,霎時間已是斷得乾淨了…乾淨得簡直什麼都沒有過“什麼欠,什麼人情,你也不必説了…左右也是還不出,乾脆一道斷了好了。”我無言以對,怔怔看着他轉身走出去,一腳已踏出門外,又停下:“對了,那個沈繪…”我心猛一跳,趕緊應聲:“嗯。”
“他出事兒了。”他依然淡淡地道。
我卻“刷”的起身:“他怎麼了?”蕭四的聲音一頓:“他…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