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紫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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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娘在桌子那一頭坐下,殷勤給他挾菜,眼睛因為剛哭過還是紅紅的,然而眼波卻是有些奇異。魏勝這樣見多識廣的人看了心裏也是平白的一跳,倒不是想起什麼香豔旎的事兒,反而隱隱覺得哪裏有些不對。
“居然就這樣死了…”吃了幾筷子,看見魏勝一臉疲乏睡的模樣,福娘也停了筷子,卻不再勸他多吃,自顧自的又從袖子裏摸出那把紫竹扇,端詳了半天,嘴裏喃喃重複“居然就那樣死了…我還以為他會遲早回來,卻不想就這樣被人殺了。”最後四個字,彷彿尖刀一樣刺入灰衣大漢的心裏。他登時睏乏全消,睜大眼睛盯着眼前這個女人,厲聲問:“你説什麼?”
“我説,我丈夫真是冤枉,以為可以回鄉,卻就這樣被你殺了。”王福娘也不抬頭看他,只是低頭看着扇面,好像剛才滴上去的淚水還沒幹,她再度伸手拿出一塊手絹去細細擦着,嘴裏卻是冷冷道。
“胡説!”魏勝又驚又怒,一手往懷裏摸去,便想拍案而起,然而忽然間臉一變——動不了!四肢彷彿被定住了一般,軟軟的不聽使喚,他下一句的語氣便立刻軟了下去“胡説,弟妹莫要亂猜。我是好心趕了那麼遠的路過來送個信兒,弟妹也是明白人,不要亂猜。”
“亂猜?才不是亂猜。”福娘低着頭,桌上的燭火映着她的臉,細眉細眼的女子五官平常,然而眼神卻是如同冰雪般冷醒,微微冷笑着,將擦過扇面的絹子抬起,轉給他看“是這把紫竹扇告訴我的!”魏勝的眼睛忽然就凝固了,定定看着福娘手裏那塊手絹——血!有淡紅的血,抹在雪白的絹子上!
這…這怎麼回事?明明那時候看過了,扇子上沒有…灰衣大漢的喉結上下滾動,好半晌,訥訥説不出一句話。
福孃的手將手絹握的很緊,湊到他面前來:“你説,我丈夫是被木頭壓死的,死前才摸出扇子託你轉——那麼,這血怎麼來的?”她頓了頓,細長的眼睛裏冷光動,映着燭火有些令人驚心,淡淡道:“你不會沒看過扇子,不過扇面上畫的是桃花,血濺上去了也不顯,幹了輕易就看不出來。不但你看不出,我剛接了扇子也沒覺着什麼…不料方才擦掉上去的眼淚,卻擦出血跡來!”
“我想起來了!”魏勝訥訥了半天,臉灰白,終於想起了一個理由,忙忙的開口“我帶扇子給你時,路上摔跤受了傷。想來就是那時濺上去的——弟妹你別多心。”
“是麼?”福娘定了定,終於抬眼看他。長大的漢子被藥力定住了,在桌那一頭滿頭冷汗,女人闔上摺扇,低頭笑,曼聲再問了一句:“那麼,我再問你,我丈夫的衣服,怎麼會穿到了你身上?——不要欺我八年沒見他了,你袖口破了,出裏面夾衣,夾衣袖子上的那個補丁,我親手縫上去的,記得清清楚楚呢。”魏勝額上的汗更多,下意識的想把手往袖子裏縮,忽然驚覺身體早已不能動。
“你還要不要再對我説,是我丈夫死前把貼身的衣物都給了你?
…
”福娘掠着髮絲,在燭下抬起頭來,眼神盈盈,卻鋭利如針,嘴角噙着一絲冷笑“當然,你要那麼説我也沒的挑刺兒——誰叫我沒在寧古塔親眼看到呢?不過——”女人頓了一下,忽然抬頭冷冷看了他一眼:“不過,不要以為我沒見過世面就以為好欺負。你説你是遇到大赦被放回來的。可大赦是什麼時候的事兒?上個月初九——我雖然是婦道人家,不知道外面世事,可丈夫放關外,也是天天打聽着朝廷什麼時候開恩啊…大赦到現在不過一個月多,那點時間,哪裏夠你從寧古塔一路趕到雙妃鎮來?”福孃的眼睛雪亮:“你不是大赦放回來的。你是自己逃回來的,對不對?”魏勝滿額是汗,看着這個女人的眼睛——福孃的眼睛眯成細長的縫兒,細細的眉也蹙了起來,帶着説不出的奇異神,他忽然覺得手腳發冷——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原來頭腦這般的厲害。
“不過我不明白的是——你既然殺了我丈夫,為什麼還要特意到雙妃鎮來一趟?”福孃的眉頭蹙得更緊,第一次眼睛裏有不確定的疑慮,看着燈下的來客。
魏勝看到她的細眉細眼,映在燈下,更顯出五官的平庸,他額上已經不在冒冷汗,忽然呵呵地笑了起來,有些自嘲的搖頭,驀然説了一句話:“我只是想來看看你。”説完這句話,灰衣客彷彿也知道自己的可笑,放聲大笑起來——誰信呢?誰相信、他千里風塵僕僕來到這個雙妃鎮,就是想看那個叫“王福娘”的女子一眼?
多少次了…聽到這個名字,從大頭周泰嘴裏説出來,帶着誇耀和曖昧,那江南靈秀的水氣和脂粉的馥郁彷彿在邊苦役的犯人們中瀰漫,引起眾人嫉妒的嘀咕。那時候,他坐在被雪堵住的木屋門口,用馬糞火堆烘烤着雙手,眼神也不由一熱——那究竟是什麼樣的女子…真的…如同大頭周泰誇口的那麼無雙無對?
白風在他們出逃的時候捲來,雖然吹散了追來的官兵,卻也將這兩個從寧古塔越獄逃跑的犯人入了茫茫的森林內。齊膝深的大雪裏,他和周泰深一腳淺一腳的先後走着,按照白裏雪暴背後稍微可見的光來分辨方位,朝着南邊不停地走。
一路上他不説話一句話,節省着每一絲體力,希望能運氣好一些,能在遇到一些路過的獵人或者散居的鄂倫人,要不然,他們多半撐不到走出森林、便要凍死餓死在這片林海雪原中。
“誰叫我碰上個仙女也似的老婆呢?皇帝老兒都不如我有福氣呀…”風雪裏,周大頭一邊跺着腳,跟着他走着,卻不像他那樣沉默,只是在一邊喋喋不休的誇耀。
“住嘴!”已經聽了好幾天同樣的話,再也忍不住,他不知是煩躁還是嫉妒的猛然斷喝一聲,回身兇狠的盯着這個同伴。
“幹嗎,想想媳婦兒也不行?咳咳…這冰天雪地的,如果不心裏念着點啥,我怕我就走不動了…”那時候,周泰仰起那顆大頭倦極的看了同伴一眼,冰花已經結在了他眉和鬍子上,因為寒冷和飢餓,他腳步虛浮。
“的。”無話可説,他只好罵了一聲,自顧自的拖着腳步在齊膝的雪裏繼續前進。然而心裏卻驀然有些空:他魏勝又有什麼人可以念着?本來就是個棄兒,長大了混成市井一霸,為非作歹,終於一因為酒後殺了另一個青皮無賴、就被判了刑充軍到寧古塔來…館酒樓的姑娘他也不是沒玩過,但是這會兒的大風雪裏,居然卻一個人的臉都再也想不起來。
還有誰會念着他…他又可以念着誰?
…
“她可真俊,柳葉眉,眼睛水靈靈的,一轉…呵,一轉,就能把你的魂兒都勾跑了…”一路上,着氣,周泰卻依舊喋喋不休,描述着遠在江南水鄉的美貌子,眼裏忽然有曖昧的笑意“説起來…咳咳,雙妃鎮的女子漂亮的多了去了,卻,卻沒有一個有她那樣…那樣的女人味。…”他越發聽着煩躁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帶出來的乾糧快吃光了所以飢餓,只覺得心裏有無數只爪子在不停地撓着,抓着,撕裂着,他狠狠的盯着依然神飽滿的周泰,心裏不知是什麼樣的覺——這小子,心裏唸叨着要回去見媳婦兒,所以才那麼起勁吧?
他又能念着誰?
…
他閉上眼睛,極力想搜索記憶中哪怕一張悉的臉,然而,始終是徒然。忽然,他看見有人對他笑起來了——白皙的瓜子臉,柳葉眉,水靈靈的眼波,舉止卻文雅嫺靜…那個女子在腦海裏,對着他笑起來了。那是,那是…
那是王福娘!
那個從來沒有見過、只憑大頭周泰每的唸叨而描述出的女子,就忽然在他腦海裏活了起來,遠遠近近的對他笑。
他忽然就邁開了腳步,覺全身血脈都活了起來,只想早走出這個見鬼的樹林——走着走着,聽到周泰依舊嘮嘮叨叨:“我打賭,雙妃鎮出過的兩個貴妃娘娘加起來…咳咳,都沒有她美…”不知為何,這一次他沒有覺得煩躁,反而呵呵笑了起來,第一次出言附和:“沒錯!一定、一定是很美…”每聽大頭周泰説一次那個女人,腦海裏那個影子就清晰了一分,他心裏對自己説:一定要走出去,一定要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