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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篇:紫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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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現在站在他眼前的、真正的福娘卻…

“魏先生遠道而來,寒舍簡陋無甚招待,隨便用一杯茶吧。”將客人入房內,女子的聲音已經回覆了平靜,隨之遞上的是一個托盤,托盤是紅木的,但是已經很舊了,暗暗的發黑的顏,襯得放在上面的藍花瓷套杯分外晶瑩。

“多謝…多謝弟妹。”灰衣漢子魏勝有些尷尬的將滿是塵土污垢的大手在破襖子上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地端起了茶盞,趁機抬眼看了一下從後堂端茶上來的福娘。

周泰那小子…這一點倒是説得沒錯,他的渾家果然是個看起來知書識禮的女人。這等談吐身段,哪裏是市井裏平常見那些婆娘可比的?魏勝低頭喝了口茶,眼角餘光看到拿着托盤的那雙手——雖是勞過了,但依然十指尖尖白皙柔,盈盈不足一握。

只可惜,顯然情人眼裏出西施這句話不是蓋的——眼前周泰的渾家,容卻是平平,只勉強可稱中人之姿。細眉細眼,鼻子有些塌,臉上有幾粒白麻子——即使和方才在街上看見的紅衣女子相比,也是遠遠不及。

魏勝眼裏不由得閃過一絲失望——千里奔波而來,看到的卻是這樣的女子,他忽然就有一種被欺騙的憤怒覺。陡然間,猶如一隻了氣的皮球一樣坐到了椅子上。他終於覺得一路奔走、已經累得要命,便毫不客氣的咕嘟一聲將端上來的茶喝光。

剛將茶盞放下,抬袖擦擦嘴,卻看見福娘端上茶後就退到了一邊,也不説話,只是低了頭,將手裏那把紫竹扇翻來覆去的看——灰衣大漢魏勝心裏微微一窒,訥訥説不出話來。

“魏先生…魏先生是從寧古塔那邊來的,不知、不知外子在那邊可好?”那雙柔白的手攤開摺扇,拿在手裏細細看了半天,福孃的手微微發抖,遲疑了許久,終於對着遠道而來的灰衣客出言詢問,細細的眉緊蹙着,彷彿生怕聽到不好的消息——“周泰…”魏勝有些遲疑,看了看福娘手裏的紫竹扇,終於下了決心“周泰死在寧古塔了!——和人去山裏伐木,結果大樹鋸斷了壓在他身上…”

“啪。”輕輕一聲響,扇子直直的從福娘手裏掉到了地上,女人怔怔盯着地上的扇子,眼淚忽然大滴大滴的掉了下來,卻不哭出一絲聲音。

魏勝再度有些尷尬的抬起破袖子,擦了擦額角的汗,不知道説什麼好,鷹隼般亮的眼睛也黯了——他最看不得女人哭,一時間訥訥無措:“弟妹,弟妹你節哀…”王福孃的肩膀劇烈的發抖,眼淚一連串的落下來,打在扇面上,撲簌簌的。

“周泰去之前,從炕下摸出這把扇子、説是你的陪嫁,囑咐我如果遇上大赦,能從寧古塔活着出來,就去一趟江南給你送來——”魏勝將早就準備好要説的話一口氣説了出來,舒了口氣,斜眼覷着那個女人,嘆了口氣“這扇子他一直當寶貝一樣收着,壓在炕上的枕頭底下…”王福娘沒有他意料中的那樣大哭大叫,她只是彎下身子,撿起那把紫竹扇,定定看着。

那把扇子魏勝一路上已經看了無數次——他是個人,也看不出什麼,只記得扇面上畫着紅紅的桃花林,林子裏面有個小小的庵堂,庵堂門口站了一個仙風道骨的老人。似乎也是有年頭的畫了,白絹透黃,然而滿扇的桃花和老人卻依舊活龍活現。

“這是黃山谷畫的《桃花仙人圖》…我家傳了幾輩人。後來、後來當了我的陪嫁…”福娘哽咽着,眼淚大滴大滴的落在扇面上,她顫顫地抬手,用袖子去擦白絹上的水漬,一邊有些遲鈍的喃喃反覆“剛聽説大赦了,可怎麼…怎麼就死了呢?怎麼就死了呢?怎麼就會死在那頭了呢?”

“説起來,是周兄弟命不好…他不過是個窩贓罪,想來放幾年碰到上個月的大赦,也該回來了。”魏勝看見她不停地淚,臉有些發白,心裏覺得有揪,只好着手在座位上低下頭訥訥説“他在草料場還總是誇弟妹美貌賢惠,天天念着,可不想…”想拿起茶盞來作作樣子喝一口,可一端起來才發現早喝空了。於是灰衣大漢更加尷尬起來,抬起手用破袖子擦了一下額頭。

福娘抬手擦着扇子上的水漬,擦着擦着,不知為何,手忽然一顫。

“你看我,光顧着自己哭…”女人收起了摺扇,拭着淚,勉強一笑“魏先生遠道而來,就為送個信兒,我還沒好好謝你。”魏勝看到她拭了淚,不再啼哭,心裏才自在了一些:幸虧這個女人的脾氣倒是和周泰形容的相合,不然他真不知如何是好。灰衣大漢舒了口氣,將擦汗的破袖子放下:“弟妹不必客氣,在寧古塔那頭我和周泰也算是個好兄弟。他最後託付我,我自然為他跑一趟江南。”福娘看着灰衣大漢放下破袖子,眼睛哭得紅腫,卻定定看着,點頭嘆道:“看魏大哥風塵僕僕衣衫襤褸,想來一路也辛苦了——家裏清苦,也沒什麼好招待的,大哥少坐,等福娘稍微做幾個小菜為大哥果腹。”大約是這個陌生人千里迢迢的送丈夫遺物回鄉,福娘已改口稱他為“大哥”聽得魏勝心頭一熱。説罷,也不待他客氣推卻,已經轉身進了內堂。

外間只剩了他一人,魏勝臉有些異樣,遲疑了一番,卻起身走到了門邊,轉身出。然而外面梆子聲響起,有巡街的人走來,他立刻退了一步回房,關上了門。

外面還在下雨,天卻已經黯了,魏勝想了想,還是重新坐回到了座位上。

子倒是如周大頭誇的一般好…可為什麼竟然相貌差了那麼多?”有些沮喪地,灰衣大漢若有所失喃喃自語,卻驀然而止——已成為寡婦的女主人正新端了一盞熱茶上來,眼睛還腫着,卻是殷勤相勸:“菜飯馬上好,魏大哥該是餓了,先喝盞茶吧。”女人走入了內堂,許久未出,只有飯菜的香味慢慢透出來。

魏勝百無聊賴的喝着茶,靠在椅子裏看着四周——這確實是個清貧的家,除了幾張桌椅以外別無長物,卻料理的井井有條,顯出了女主人的持家有道。

“雖然長相是差了點,可人真不錯…大頭周泰還是有福氣的——”灰衣大漢喃喃自語,然而説着,猛然打了個寒顫,不再説下去,連忙喝了幾口茶,看着窗外。

外面天已經黑得透了,雨應該還在下,卻無聲無息。

魏勝坐在椅子裏,看着看着,漸漸覺得有些疲憊起來——這一路從寧古塔到江南,他吃了多少苦頭。好容易如今到了雙妃鎮,見着了想見的人,緊繃着的神經陡然就鬆了下來,居然在人家外堂裏就覺得犯困。

福娘還沒出來,飯菜香氣從內堂透出,可裏面是寂靜地。魏勝陡然有些心驚,想到這是個念過書的女人,看子也是端莊貞潔,如今乍聞丈夫凶訊,該不會尋了短見罷?

然而,正在他睏乏中胡亂猜測剛要起身去看的時候,輕輕的腳步聲從內堂轉出,福娘已經一手端了一盤菜走到外堂,放在魏勝面前的桌子上,微笑:“也沒什麼好東西招待,魏大哥將就着隨便吃一些。”他舒了一口氣,抬手擦擦額頭的汗,掩不住疲憊的對女人笑了笑:“弟妹客氣了。”福娘看着他抬起的袖口,眼神變了一下,只是笑着布好菜,收拾了空茶盞走開:“魏大哥慢慢先吃,廚下還有幾個小菜,等我一併炒了端上來。”

“不用如此客氣…”魏勝的話還沒説完,福娘又已經下了廚房。燒好的是一盤筍片炒和一盤素幾,都是江南平常的小吃,然而卻香氣撲鼻——對於長年在外苦役的人來説,不啻於珍饈美食。魏勝雖然覺得乏了,但是聞得菜香,還是忍不住食指大動。

“周泰那小子…果然福氣不小。”吃了幾筷子,他嘆息着嚥了一口菜,看着旁邊廚房牆上映出的女人身影,家庭温暖而平靜的氣息瀰漫着,讓長途跋涉後的人完全鬆懈了下來。看着那個聲音,灰衣大漢眼裏漸漸有了明瞭的神——實在是個好女子。

情人眼裏出西施,就是這般的道理吧?

“魏大哥,魏大哥。”濛中,陡然聽到女人喚他的聲音,温婉恬靜。魏勝驀的從記憶中醒過來,睜開發澀的眼睛,看到了桌上點起的燈火和福娘歉意的眼神:“菜才炒好,讓大哥等得久了。來來,快趁熱吃。”

“辛苦…辛苦弟妹了。”他説着,然而一開口就有些失禮的打了一個大哈欠,發覺困的不行了,抬手拿筷子都有些乏力。面前擺着滿滿一桌菜,雖然都不是什麼名貴珍饈,但是香味俱全,顯出女主人的廚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