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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屍斑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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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英覺得做“行走江湖”這件事情,起碼得買兩匹馬,在黃塵古道之上,放繮風馳,那滾起的濁塵掩映着颯英姿。退一萬步講,也不應該在密密細雨中,踩着爛泥,渾身透濕,舉步維艱。

可惜雨綿綿,天雖然漸漸晚了,雨卻沒有要停下的意思。舉目四望,不見人家,只有一處破得搖搖墜的爛房子,似乎勉強還可以容身避雨。

蘇小英指着前面道:“那房子好像廢棄的驛站,暫且去那裏過夜。”一梅無打采地“嗯”了一聲。雨已經下了極久,水濕嗒嗒地滲進了她的蓑衣,右手的傷口被氣一,陣陣痛起來。

幸好驛站裏頭倒有塊乾的地方,這時也就顧不得髒,除去雨具,席地坐倒。蘇小英的蓑衣沒有一梅的好,衣服已經濕,坐下來被風一吹,不打了個哆嗦。他只好又站起來,將驛站裏頭幾張爛椅子拖過來,費了好大勁,點了三四個火摺子,才算生起火。

一梅原本垂頭喪氣地坐着,這時卻忽然叫起來:“蘇小英!你幹什麼!”

“幹什麼?”蘇小英把上衣一股腦兒剝了下來,絞了一絞,沒好氣地道“這火也不多,得把衣服烤烤,待會生了病,我那一吊錢還不夠吃藥的。”一梅叫道:“你這人怎麼這樣呀!有我在旁邊你總得收斂些,先打個招呼!”蘇小英道:“好罷,我現在跟你打招呼。”一梅道:“你現在跟我打有什麼用?”蘇小英道:“先打後打,有什麼不同麼?難道你要去外面迴避?”一梅氣得跳了起來,然而一跳之下,就覺得傷口發痛,全身都不對勁,於是只好又坐倒,氣忿忿地和衣躺下。

蘇小英道:“把外衣掉罷,再找件乾淨衣服蓋蓋。”一梅把包袱頂住臉面,不去理他。

第二清晨醒過來,才覺得有些涼颼颼的,隨即打了好幾個噴嚏,一梅垂頭喪氣地咳嗽了幾聲。

蘇小英當時有些幸災樂禍,因為他不知道女人生起病原來是這麼麻煩。其實,按照蘇小英的想法,她本就不算是病,頂多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不小心打了幾個噴嚏,小小冒了一下而已。

行到下一個村子,兩個人洗了個澡,換了衣服,煮了一鍋薑湯。蘇小英覺得一梅全身的神都已經煥發起來。但是一梅卻異乎尋常的執著,堅持自己還是頭很痛,肺很癢,全身都在氛。

蘇小英原本打算説服她,後來發現這全然是不管用的,因為一梅在生病的時候比任何一個女人都要女人,而且絕對不講一點道理。

女人打算不講道理的時候,就決不要跟她講,蘇小英很自己總算認識到了這一點。

問過村人,原來這條路本是一條官道,後來甘淄興起,旅客改道,就漸漸敗落下去。那甘淄城離這裏大約兩天的路程。蘇小英便託村人買了一輛馬車,決定送一梅先去甘淄。

甘淄地方不大,但是佔據着南北中轉樞紐,往北直達宣州,向南則是去往漈州唯一要道。依據南國版圖,至宣州則棄馬,改乘舟順運河往西,不要兩天,即便到達京都翯城。甘淄這個地方,往往是進京旅客必達的要處,因此,商旅熙熙,行客攘攘,到夜晚亥時,常也有車隊行進城內尋找住宿。

蘇小英駕的馬車就是在亥時初駛進甘淄。

這個時候,城裏大大小小的客棧基本上已經關門,蘇小英便將馬車停在門面最大的聚福客棧門前。然後他轉身,把車簾子挑起一道縫,朝裏面輕聲道:“一梅,一梅,你快下車罷,甘淄到了。”他的聲音很柔和,很好聽,語氣好像是父親在哄一個年幼的孩子。

在這些天,蘇小英已經把這種語氣練得爐火純青,即便他使用暮雨劍,也不見得有這般隨心所

一梅在車子裏,用蚊蟻一般的聲音哼哼道:“我不去,被子很。”蘇小英道:“不會,這個客棧很大,很氣派。”一梅哼道:“會有蚊子。”蘇小英無奈道:“我會幫你趕。”於是一梅哼哼了幾聲,道:“我的頭很痛。”蘇小英道:“甘淄是個大地方,明天就找大夫給你看。”一梅這才掀開車簾,垂着腦袋,滿臉沮喪地走下來。她的臉其實不錯,有點紅潤,一點也看不出頭痛的樣子,但是她拿手抵住腦袋,愁眉苦臉地看着蘇小英。

蘇小英嘆了口氣,安她道:“你放心罷,甘淄一定有好大夫,保管把你治得活蹦亂跳的。”甘淄最好的大夫姓焦,有個十分漂亮的名字叫恩之。可惜這位焦大夫的出診費用跟他的名字一樣漂亮,要整整十兩白銀。蘇小英覺得這十兩銀子跟一梅的病有點不大相稱,又怕一梅挑刺,於是在焦家醫館旁邊的醫館裏頭挑了一個頭發灰白的老大夫。大夫這種職業,除非已經做出了名氣,否則年紀越大越能唬人,尤其是像一梅這樣的病人。

這個老大夫給一梅診了一小會的脈,然後對蘇小英道:“姑娘身體康健,請儘管安心。”蘇小英心裏“咯噔”一下,提示那大夫道:“旅途勞累,難免易受風霜,她…她一向…有些頭痛…能不能開些疏導的方子?”那大夫覺得十分奇怪,道:“俗語道藥毒三分,沒有病,還是不要亂服‮物藥‬的好。依我看,姑娘的身子比尋常青年都要康健。”蘇小英苦笑道:“你再診診…”那大夫還沒有開口,一梅的臉已經變得十分難看,蘇小英連忙把那大夫拉了出去,付給他一吊錢的診金,急匆匆地送他出門。

然後他回到房裏,對一梅道:“你放心,這裏最有名氣的大夫早上沒有空,我過會一定把他請過來。”説着不等一梅有所反應,便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蘇小英在甘淄城裏逛了一圈,選了一家還算熱鬧的飯館,吃了一碗飯,半斤紅燒牛,兩碟時鮮小蔬,付了帳以後直接轉到拐角最近的小醫館,找到裏頭的大夫,對他道:“你給我開個藥方。”那大夫一愣,道:“開方子得先見病人。”蘇小英將一兩銀子到他手上,道:“你聽我的,按照我説的去做就成,隨便開一個吃不死人的方子。”説着湊近他的耳朵,如此這般,仔細吩咐了一遍。

一梅正在客棧的房間裏頭生悶氣,看見蘇小英進來,瞪起眼睛,向他狠狠看了一眼。她雖然“頭很痛”這一眼倒瞪得十分有力。蘇小英假裝沒有看見,殷勤地介紹大夫。

“一梅,”他很温柔地道“這位就是甘淄最好的大夫,醫術高明,你讓他給你瞧瞧。”一梅冷冷地道:“大夫望聞問切,‘望’放在第一,你倒説説,我哪裏不好?”蘇小英吁了口氣,心叫僥倖,倘若事前沒有説明,恐怕玉皇大帝都望不出她有什麼病。

那大夫的架子倒擺得很足,捻鬚沉,過了一會,才道:“滿則氣壯,氣壯則神旺,神旺則身健,身健則少病。依姑娘的氣來看,大抵是氣不足。風入體之徵。”一梅見他説的頭頭是道,有點心動,於是問道:“風入體,好像沒錯,那該怎麼治?”那大夫道:“如風在表者,寒熱拘急,宜追其汗;風在裏者,臟腑秘澀,宜用下而通其滯。病情瞧起來大同小異,治法卻要診過脈才知道。”蘇小英暗暗發笑,道:“還是先診脈罷。”那大夫便坐下來給一梅診脈,診了老半晌,才捻鬚問道:“姑娘可是夜晚煩躁,難以入眠,頭痛持久卻不劇烈,身熱卻不發汗?”一梅點頭道:“是!是!”語氣之中,已經有點喜

那大夫微微一笑,道:“不妨事,我開一張藥方,這幅湯藥服三次,連飲七天,姑娘‮體玉‬差不多就能痊癒了。倘若覺得要加以調養,就用蒼朮米泔浸半,刮皮曬乾為末,再用地骨皮以温水洗淨去心,與桑椹入瓷盆爛,絹袋壓汁,用此汁和末為糊,倒入盆內,曬夜,待幹研為末,煉和為赤豆大小的小丸,每服取二十丸,用酒送下,一三次,便能養氣補血。”一梅連連點頭,道:“多謝多謝!”蘇小英在旁,忍不住嘿嘿笑道:“甘淄的大夫果然高明。”一梅有些疑惑,看了他半晌,道:“你笑的怎麼這麼賊啊?”蘇小英依照藥方給她抓藥,湯藥煎成,顏濃烈,氣味燻人,一梅卻如飲瓊汁,每次都一滴都不剩地喝了下去。蘇小英有些驚訝,這才想到,恐怕一梅對於疾病確實有難言的恐懼。

一梅在喝完第四碗藥以後,其實“病”已經全然好了,不僅如此,連脾氣也完全轉變成平常的樣子。這個時候,如果要她承認,蘇小英曾經替她趕過蚊子,恐怕她當場就要翻臉不認,以致於找人拼命。當然一梅的命不是這麼好拼的,有鑑於此,蘇小英很識相地對前幾天的事情絕口不提。

首先提起的是一梅,她對蘇小英道:“我病了這麼多天,現在總算好起來。”蘇小英含含糊糊地敷衍道:“唔。”

“所以,”一梅加重了語氣,道“我要去拜訪那位大夫,給他道謝。”蘇小英覺得有點不妥,但是沒有理由回絕她,只得含糊地道:“那位大夫總是很忙…”一梅翻了個白眼,道:“見不着他,見見他的老婆孩子也是一樣!”蘇小英心中所慮,是那醫館門面實在太小,配不起“最好的大夫”這個稱號,幸而一梅倒實在,認為既然他治好了自己的病,無論如何,總是位高明的大夫,反而覺得蘇小英不以外表視才,眼光不錯。

但是間行人熙攘,那間醫館卻大門緊閉。這種小醫館前做生意後住人,後面的居室隱隱約約,傳來哭聲。哭聲不響,斷斷續續,然而叫人聽着心裏陣陣發緊。一梅有些奇怪,問鄰居正在曬太陽的老嫗道:“大夫去哪裏了?”老嫗嘆了口氣,向裏面一呶嘴,搖搖頭,過了一會才道:“唉,作孽,小小的孩子,就這麼死了。”蘇小英登時想起前幾來請大夫時,那在門口玩耍的小女孩,便問道:“是那個扎着小辮子,大約才四五歲的小丫頭?”老嫗又嘆了口氣。

蘇小英道:“前幾天還蹦蹦跳跳的,怎麼會一時就死?是什麼急病?”老嫗嘆道:“誰都不知道是什麼急病,城東焦大夫昨天也來看過,也説不出病,死得很急呢。”説到這裏,出了神秘的表情,卻言又止。

蘇小英知道這老太婆其實多嘴想説,只不過故意賣個關子,於是接了一句:“真的?唉,真是太快了!”老嫗將頭往蘇小英處一湊,壓低聲音道:“聽説全身都出了青斑,一塊一塊,跟花似的。”説着又道“他阿爹做了大半輩子大夫,到頭來連自己女兒的命都救不起,可憐她阿媽,年到三十才有這麼一個女兒…”蘇小英覺得有些惋犀也陪着那老嫗嘆了口氣,但是終究事不關己,便轉頭對一梅道:“瞧起來裏面不會有空了,我們也別進去打攪人家…”然而一梅的臉驟然發青,神態之間陡然嚴厲異常,右手不輕不重地搭在含光劍的劍柄之上,竟然有要拔劍的架勢。

蘇小英嚇了一跳,道:“一梅?”一梅猛地扭頭,徑直朝裏面闖了進去。

越到裏面,悽慘的氣氛就越濃重起來,因為死的是個幼女,並無哀幡白孝,但是內室裏頭,有女人哭音哽哽,大約因為哭得久了,聲音一起,就噎在喉嚨吐不出來,但是後面的一聲又不能抑制,於是全部鎖在喉嚨裏頭,隔一會,才加在一塊吭吭地放出。蘇小英聽得惻然,腳步趕快半步,想把一梅拉回來,但一梅在此時一個箭步,掀開門簾竄了進去。

幼女遺體還陳在牀上,大夫夫婦一個站,一個坐,傷痛之餘,決沒料到有人闖入,兩個人都微微一呆。

一梅徑直走到牀邊,一把掀開屍布。幼女已然穿衣,然而點點青斑,狀若梅花,一朵一朵地從皮膚裏面映透出來,頸面俱有,十分明顯。情狀宛若鄉間扎染,只不過此番並非土布,卻是幼兒。

一梅的瞳孔跟殺人時一樣,驟然收縮,右手將含光劍緊力握住,嘴裏吐出的聲音輕輕淡淡,雖然如此,聲線卻有些異樣。

蘇小英進來之時,剛好聽到她喃喃自語:“錯花斑。”那大夫夫婦受到了驚嚇。大夫還認得蘇小英與一梅,當下叫了起來:“你們想幹什麼!”聲音之中,不住顫抖。蘇小英見他夫婦倆相互扶持,全身都跟篩糠似的發起抖來,不有些過意不去,忙道:“咱們是來道謝的,莽莽撞撞,真是對不住!”一梅已經回過神來,轉頭向那大夫,猛地撲了上去,一把捏住了大夫的喉嚨。

蘇小英嚇了一跳。那大夫的夫人抖得越發厲害,忽然一個搐,軟在地上,再也不動了。蘇小英趕上去扶起她,卻見她眼鼻口耳,七竅內淌下無數黑血,已經一命嗚呼。一梅道:“小心血中有毒!”蘇小英放開死去的女人,剛剛轉過去想看那大夫的情況,只聽“嘭”一聲,一梅已經放開了他的咽喉,任他倒下,搖頭道:“來不及了。”屋內片刻便有三具屍體,蘇小英不暗暗心驚,問道:“什麼毒,這麼厲害!”

“是寒。”一梅搖頭道“中者如發冷顫抖,極難解救。”蘇小英道:“不知這大夫得罪了什麼人,竟遭此大難。”一梅問道:“難道你沒有聽説過錯花圖?”蘇小英皺起眉頭,想了想,道:“彷彿曾經聽到過…好像已經是十幾二十年前的事。錯花圖…究竟是什麼圖?”一梅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慢慢道:“錯花圖不是一張圖,它其實是一張藥方。”蘇小英有些奇怪,問道:“藥方?”一梅道:“不錯。錯花圖記載了一種藥方,這種藥能夠讓人功力大增,練一天就有千百天的效用。”蘇小英道:“這麼説來,錯花圖想必對習武之人誘惑極大。”一梅道:“這是自然。打個比方罷,前一天還是寂寂無名之人,服用了錯花丹,三五個月以後就能聲名鵲起,像我這樣跑江湖的,誰不心動?”蘇小英微笑道:“只怕這個錯花丹奇效如此,卻不是什麼好東西。”一梅問道:“你怎麼知道?”蘇小英道:“我只不過按照常理推斷,修習武功好比學寫文章,先識字,再斷句讀,再讀名家詩文,總要慢慢積累,才能寫出好東西來。像我這樣從小不讀書,自然寫不出好文章,這個道理只怕事事相似,能依此類推。不花功夫,難有成就,哪裏天上會掉餡餅?這種好事叫人一想就心裏發。”一梅冷冷道:“可惜天下的明白人偏偏很少。二十年前錯花圖現身江湖,江湖上的人都為它發了瘋,不少人傾家蕩產,甚至販賣兒,只為求購一張錯花圖;一些高手耆老,已經歸隱,卻為了它重出江湖。”蘇小英輕嘆道:“名氣越大,越難容人。一個威震四方的人物,忽然之間發現旁人‘噌噌噌’地竄了上來,自己的武功反而沒有什麼,一定忍耐不住,原本不想用錯花丹的,也一定被着用了。…那錯花丹,服用以後會怎麼樣?”一梅道:“只服過一兩回的,三年之後,功力大減,甚至武功全屍那些嚴重的,全都去見了閻王。”蘇小英道:“如此一來,江湖人丁衰敗,是免不了的了。”一梅冷冷道:“自作孽,不可活,這其實沒有什麼。”説到這裏一頓,隔了一會,才續道“可憐的是錯花丹的‘藥引’。”蘇小英心中一動,問道:“藥引?”一梅道:“錯花丹原本是一類奇毒,需要搜尋五歲女童,給幼童喂下丹藥,兩後飲女童新鮮血。女童被取血以後,劇毒發作,全身開滿青花斑,被稱為錯花斑。”蘇小英瞿然一驚,道:“錯花斑!”忍不住轉頭朝牀上女童的屍體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