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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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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導讀:老蘭趁着這個空兒,換上了一套藍的工作服。他站在一堆紙箱子上,高聲喊叫着:羅小通,你罷手吧,省下幾發炮彈去打兔子吧。我心頭火起,瞄準他的頭,發了第三十發炮彈。他一閃身進了車間,大門擋住了所有的彈片。

那兩個腿腳利落的電工,在廟堂的牆壁上釘上了一個釘子,然後牽拉着一電線,掛上了一個巨大的燈泡。白得刺眼的燈光把昏暗的廟堂照耀得像羊癇風一樣慘白。我痛苦地眯起眼睛,到四肢緊張地搐,耳朵眼裏彷彿有兩隻蟬在鳴叫。我擔心自己的病又要犯了。我很想動員大和尚進入神像後邊的小屋,去躲避刺眼的白光,但大和尚神安詳,看樣子十分舒適。我突然發現在我的身旁,放着一副巧的墨鏡,很可能是那個醫學院的女學生——我拿不準她是不是老蘭的女兒,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着呢——搶救我時,遺忘在這裏的。她搶救過我,對我有恩,按説我應該去把墨鏡還她,但她已經無影無蹤。我把墨鏡戴在眼上,擋住了強烈的光線。如果她出現在這裏,我就立即把墨鏡還她,如果她不出現,那我就暫時借戴一下,雖然我知道,像我這樣的人戴過的墨鏡,那樣的小姐,是不會再要的了。我眼前的一切都改變了顏,是一種柔和的米黃覺很舒服。老蘭大大咧咧地跨過門檻,進入廟堂,將那隻沒受傷的手舉到前,胡亂做了一個揖,然後又深深地鞠了一個躬,用一種聽起來很不正經的語氣説:馬神爺爺,老蘭無知,多有得罪,請了一台大戲,唱給您聽。您老人家保佑我發大財,等我發了大財,就捐鉅款,重修廟宇,再塑金身,我還要給您老人家配上幾個小姐,讓您老人家隨時隨地都可以盡興,不用半夜三更地去跳人家的牆頭。他的祝禱詞引得身後的隨從捂着嘴巴笑了。範朝霞撇着嘴説:你這是求神?分明是在惹神生氣。老蘭説:你懂什麼?神理解我。馬神爺爺,您看看我這個老婆怎麼樣?如果您願意,我就讓她來侍候您!範朝霞踢了老蘭一腳,説:你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馬通神顯靈,一蹄子蹄死你。他們的女兒在院子裏大聲嚷叫着:爸爸,媽媽,我要吃棉花糖。老蘭拍拍馬通神的脖子,説:馬神爺爺,再見,看中了哪個女人託個夢給我,老蘭保證給您來。現在的女人,就喜歡您這樣的大傢伙呢。在眾人的簇擁下,老蘭走出了廟門。我看到,幾個舉着棉花糖的孩子在人羣中鑽來鑽去,一個賣烤玉米的小販子用一把破扇子扇着爐子裏的炭火,拖着長腔喊叫:烤玉米——一穗一塊錢——不香不甜不要錢——戲台前面已經坐滿了觀眾。戲台上,鑼鼓傢什鏗鏗鏘鏘地敲打起來,琴師開始吱吱呀呀地調絃。一個頭上扎着沖天小辮子、穿着一件紅肚兜、臉蛋子抹得通紅的小男孩,一個身穿偏襟大褂、肥腿褲子、腦後留着髮髻的青衣,還有一個頭戴斗笠、腳穿草鞋、下巴上沾着白鬍須的老頭,還有一個藍靛臉的男醜,一個太陽上貼着膏藥的女丑,吵吵嚷嚷地走進廟堂。那個青衣忿忿不平地説:這算什麼演員休息室?連把椅子都沒有!白鬍子老頭説:您哪,就將就着吧。不行,青衣説,我找團長去,也太不把我們當人了。那位蔣團長應聲而至,冷冷地説:什麼事?青衣大聲説:團長,我們不是名角,不敢擺譜,但我們總還是人吧?沒有熱水我們喝涼水,沒有飯菜我們啃麪包,沒有化妝室我們在車上化,但總得給我們條凳子坐吧?我們不是騾馬,騾馬可以站着睡覺,站着休息。團長説:同志,委屈一點吧,我做夢都想讓你們到長安大劇院裏去唱戲,讓你們到巴黎歌劇院去登台,那裏什麼都有,可我們去得了嗎?説句難聽的,咱們就是些高級乞丐,甚至連乞丐都不如,乞丐是破罐子破摔,咱們呢,還端着架子放不下。女丑説:咱們乾脆去討飯吧,我敢保證比現在收入高,多少乞丐家裏蓋起了洋樓。話是這樣説,但真要讓你去討飯,你們又不幹了,團長壓低了嗓門説:同志們,將就點吧。為了多跟老蘭要五百元錢,我他媽的就差給他股了。我也是堂堂的戲校畢業生,大小也是一個知識分子,上世紀七十年代我編寫的劇本參加省裏會演得過二等獎,你們沒看見我在老蘭那幫子馬崽面前那個低三下四的樣子,連我自己都為我的嘴巴里説出來那麼多麻的話害羞,一個人的時候就偷偷地自己的嘴巴子。所以,大家既然捨不得這個飯碗,還戀這門子窮酸藝術,那就要忍辱負重,既然沒有熱水可以喝涼水,沒有飯菜可以啃麪包,那麼,沒有凳子,就站着吧。站着好啊,站得高,看得遠。那個打扮得像傳説中的哪吒的小男孩從我和大和尚之間躥過去,一縱身就躍到馬通神的背上,朗聲説:董大姨,騎上來吧,這裏很舒坦。青衣説:你這個沒心沒肺的小孩。我不是孩,我是神,我是仙,男孩在馬背上顛動着股説。年久風化、濕酥軟的馬通神的脊背坍塌下去。小男孩吃了一驚,匆忙出溜下來,驚叫着:馬脊樑斷了!不但馬脊樑要斷,女演員仰臉看看,説,這廟很快也要塌,但願今晚上不把我們包在裏邊當了餡。那個白鬍子老頭説:放心吧,小姐,神會保佑您的,您是神的娘!團長搬着一把破椅子急匆匆地跑進來,説:小孩,準備上場!團長把椅子往女演員身後一放,説:對不起您小董,將就着坐吧。小孩拍拍股,手上的泥巴,蹦出廟堂,踏着木板釘成的台階,跑上舞台。鑼鼓緊急剎住,胡琴和橫笛演奏着過門曲兒。小孩高聲叫板:為救孃親——我夜奔忙——一腔唱罷,人已經跑到了戲台子中央。我透過後台那道簡陋的藍幕布寬大的縫隙,毫不吃力地看到他在戲台子上翻起了跟斗,鑼鼓傢什急急地敲打着,台下的觀眾為孩子那一連串的跟斗齊聲喝彩。穿過了山和水沉睡的村莊——去城裏見到了神醫老楊——他為我的娘開了藥方——這藥方用藥實在奇怪——有巴豆有生薑還有牛黃——去藥店高抬手把藥方獻上——那抓藥的夥計要我拿兩塊光洋——我家中早已是不名一文——讓我這一片孝心的孩子百結愁腸——然後小孩就滿地打滾,表現出"百結愁腸"的樣子。在咣採咣採的銅鑼和銅鈸聲中,我到自己彷彿與那個孩子融為了一體。那個吃的羅小通的故事,與坐在大和尚側面的我有什麼相干呢?那似乎是另外一個孩子的故事,而我的故事正在戲台上演出。接下來,孩為了給母親抓藥,找到了那個專門保媒拉縴販賣兒童的賣婆子,要求自賣自身。賣婆子一上場就帶上去一股子歡樂幽默的氣氛,她出口都是韻:賣婆子俺,本姓王,靠一張巧嘴吃四方。俺能把雞説成鴨,把驢嘴安在馬腚上。俺能把死人説得滿街跑,把活人説得見閻王…賣婆子正滔滔不絕地説着,一個渾身赤、披頭散髮的女人,攀援着戲台一側的立柱,一個鷂子翻身,上了戲台。台下一片譁然,幾聲興奮的喊叫直衝雲霄:好啊——!我驚叫一聲:大和尚——!我看清了體瘋女人的面孔,啊呀,竟然是昔的影星黃飛雲。她一上台,孩子和賣婆子就退到了一邊。黃飛雲旁若無人地在戲台上轉了幾圈,然後她的目光就被戲台一側的那個神像引。她站在木像面前,伸出手指,試試探探地戳戳它的脯,接着就左右開弓,啪啪地扇着它的耳光。因為神像高大,她不得不跳躍起來,手掌才能夠到它的腮幫子。幾個男子爬上戲台,看樣子是想把她擒下去。但她身體油滑,從那幾個男人的包圍圈中輕鬆地逃。又上去幾個男人,個個臉上都浮現着居心不良的微笑。他們胳膊相連,組成了一道人牆,向她近。她嗤嗤地笑着,身體慢慢地倒退。她倒退,倒退…你們這些混蛋,不要她了。我聽到我的心在大聲吼叫,但是,悽慘的事情還是不可避免地發生了。黃飛雲仰面朝天跌下戲台,台下一陣驚呼。過了片刻,我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是醫學院學生甜瓜在驚叫:她死了!你們這些畜生,你們為什麼要她?!大和尚…我到心痛裂,眼淚嘩嘩地淌出來。我到一隻冰涼的手在撫摸我的頭頂,淚眼蒙的我看到:那是大和尚的手,他滿面悲傷的神情,再也不去遮掩,一聲十分軟弱的嘆息,從他的嘴巴里發出。我聽到他説:孩子,説你的故事吧,我聽着。

母親死了。父親被捕。據懂法律的老韓大叔説,父親罪行嚴重,最輕也要判個死緩,不好就要槍斃。我和妹妹,成了真正的孤兒。

大和尚,我永遠忘不了父親被捕那一天。那一天是十年前的今天。那一天頭天夜裏也下了一場大雨,上午也像今天的上午一樣濕悶熱,陽光也像現在這樣毒辣。九點多鐘,市公安局的警車拉着警笛開進了村子,許多人跑來觀看。警車停在村子辦公室前,鎮派出所的民警大老王和武金虎把父親從辦公室裏押出來。武金虎把派出所的手銬從父親手腕上卸下來,市公安局的警察用他們自己的手銬把父親銬起來。

我和妹妹站在路邊,看着父親浮腫的面孔和一夜之間白了的頭髮。我到心中並無痛苦,但眼淚卻嘩嘩地下來。父親對着我和妹妹點點頭,示意我們過去。我和妹妹猶猶豫豫地走上前,在距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停住了腳步。父親抬了一下手,似乎想撫摸我們,但是他沒有。亮晶晶的手銬在他的手腕上閃爍着,照花了我們的眼睛。父親低聲説:"小通,嬌嬌,爹一時糊塗…你們倆碰到什麼難處,就去找老蘭吧,他會照顧你們的。"我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抬頭朝着父親雙手指點的方向看去:老蘭站在路邊,垂手肅立,醉眼蒙。新剃了一個光頭,頭皮坑坑窪窪。剛颳了鬍鬚,突出了結實的大下巴。那隻破耳朵,格外地醜陋並且還可憐巴巴。

警車遠去,路邊看熱鬧的人漸漸散開。老蘭搖搖擺擺地走到我和妹妹面前,哭喪着臉説:"孩子們,從今以後,你們就跟着我過吧,有我老蘭吃的,就有你們吃的,有我老蘭穿的,就有你們穿的。"我晃動着腦袋,把紛亂的思緒甩出去,集中了全部的力,想了一會兒,説:"老蘭,我們不會跟你一起過的,許多問題,我們還沒有想明白,但無論如何,我們不會跟你一起過。"説完了話,我就拉着妹妹,回到了自己的家。

我們看到,黃彪的小媳婦,穿着一身黑的衣裳,腳蹬一雙白小皮鞋,頭上彆着一個黃的蜻蜓形狀的髮卡,提着一籃子飯菜,已經站在大門口等候。她的目光躲躲閃閃,不敢和我們對視。我很想把她轟走,因為我知道她是奉了老蘭的命令而來。但是我沒有這樣做,因為她把籃子放在我們面前的地上,自己先走了。扭着股急匆匆地走了。連頭都沒有回。我很想把籃子踢翻,但籃子裏散發出的香使我難以抬腳。死了母親,走了父親,我們心中悲痛,但我們已經兩天沒有吃東西,飢餓毫不客氣地折磨着我們。我可以不吃不喝,但妹妹還是個小孩子,一頓飯不吃,腦細胞要死好幾萬,餓瘦了,還是小問題,餓成傻子,我這個當哥哥的,怎麼能對得起父親和野騾子姑姑?我想起了幾部看過的電影,還有連環畫,那上邊,革命的人,繳獲了反革命的行軍鍋,鍋裏煮着噴香的,蒸着雪白的饅頭,連長興高采烈地説:同志們,吃!我提起籃子,進入家門。將飯菜從籃子裏端出來,放在桌子上,像連長一樣,對妹妹説:"嬌嬌,吃!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狼虎嚥,一會兒工夫,肚子就鼓了起來。休息片刻,開始考慮問題。一切都像一場夢,轉眼之間,命運發生了重大變化。是誰造成了這場大悲劇?是父親?是母親?是老蘭?是蘇州?是姚七?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我很茫,我很猶豫,我的智力經受着空前的考驗。老蘭的面孔,在我的眼前晃動。他是我們的敵人嗎?是他,就是他。我們不會接受父親的建議,父親的建議是混賬的,我們怎麼可能去他家寄養?我雖然年齡不大,但我領導過"洗"車間參加過吃大賽,讓那些高大漢子在我的面前低頭認輸,我早就是一個男子漢,現在我更是一個男子漢。"婆婆死,媳成娘;爹爹死,兒稱王",我爹雖然還沒死,但也跟死差不多了。我稱王的時刻到了。我要報仇,我要帶領着妹妹,去找老蘭報仇。我對妹妹説:"嬌嬌,老蘭是我們的仇人,我們要去殺了他。"妹妹搖着頭説:"哥,我覺得他好的呀!"

"嬌嬌,"我嚴肅地説,"你還年輕,沒有經驗,不能透過現象看到本質。老蘭是隻披着羊皮的狼,披着羊皮的狼,你懂嗎?"

"我懂了,哥哥,"妹妹説,"我們去殺他吧,要不要先把他送到車間去注水?"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十年,太長了一點,現在就去,太匆忙了一點。我們不用等十年,但我們也不能現在就去。我們要先去一把快刀,瞅個空子,把他幹掉。我們要偽裝出很可憐的樣子,我們要讓他們都到我們是兩個可憐的小孩子,使他們喪失警惕,然後我們才能伺機殺了他。他力大,硬拼我們不是他的對手,何況,他身邊還有武藝高強的黃豹。"我深思慮地説,"至於注水,看情況決定吧。"

"哥,我聽你的。"妹妹説。

不久後的一個上午,我們應邀去成天樂大爺家喝骨頭湯,骨頭湯很有營養,含鈣,對於我妹妹這種正在長個子的小孩很有好處。一個好大的鍋。鍋裏有許多骨頭。我對馬牛羊驢犬豕駱駝狐狸的骨頭很悉,成堆的牛骨頭裏混上一驢骨頭我一眼就能看出來,但面對着這鍋骨頭我卻發了蒙。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骨頭。那發達的腿骨、大的脊椎骨和那鋼鞭一樣的尾骨,都讓我聯想到兇猛的貓科動物。我知道成天樂大爺是個好人,對我很有情,他決不會害我,他讓我吃的東西,絕對是好東西。我和妹妹坐在鍋台旁邊的一個小方桌旁喝骨頭湯,喝了一碗又一碗,喝了兩碗喝三碗,喝了三碗喝四碗。成天樂大爺的老婆手持着一柄大勺子站在鍋旁,看到我們的碗空了,一勺子湯就撇了過來。成天樂大爺在旁邊關切地説:孩子們,多喝點。

我們從成天樂大爺家順手了一把生鏽的牛耳尖刀。大刀我們不要。大刀沒法隨身攜帶,這把牛耳尖刀正好,可以藏在身上。我們把一塊磨刀石搬到屋子裏,把電視機開到最大音量,關好門,堵好窗,磨刀霍霍,準備去殺老蘭。

那些子裏我們兄妹似乎成了村子裏的貴客,家家都用最好的飯食招待我們。我們吃過駱駝的駝峯——徹底就是一塊脂肪——吃過綿羊的尾巴——純粹是一塊板油——吃過狐狸的腦髓——完全是一堆狡猾——我們吃過的好東西不能一一盡數,大和尚,但我必須告訴您,我們在成天樂大爺家除了喝了許多骨頭湯之外,我們每人還喝了一盅子碧綠的苦酒。儘管成天樂大爺不告訴我們,但我已經猜到了,那是用金錢豹子的苦膽浸泡的酒,而那口大鍋裏的骨頭,是一副完整的金錢豹子的骨架。我和妹妹,都是吃了豹子膽的人,即便我們原先膽小如鼠,吃了豹子膽之後,就是膽大包天了。

村子裏的人們,用最好的食物,把我們養得渾身是勁,膽大包天,雖然什麼人也沒對我們兄妹倆説過什麼,但我們清楚地知道他們這樣飼養我們是為了什麼。我們在吃完美食之後,為了表示謝,也多次含含糊糊地説:"大爺大娘們,大叔大嬸們,大哥大嫂們,你們就等着吧。我們兄妹,是通曆史、深明大義之人,我們是有仇必復,有恩必報!"每當我們説完了這些話,就到一股子悲壯之氣在中翻騰不止,渾身的血也熱得接近沸騰。那些聽我們説話的人,也個個神情動,眼光閃爍,嘴巴里發出哼哼哈哈和長長的嘆之聲。

報仇的子一天天近了。

報仇的子終於到了。

那天,在聯廠的大會議室裏,召開改制大會,村集體所有的聯廠在這次會後,就會變成股份制。我和妹妹也有二十股,我們也是股東。這樣的破會,沒有必要多説。這個會議之所以能夠被人口口相傳是因為我和妹妹的復仇。我從褲帶上出牛耳尖刀,高聲喊叫着:"老蘭,你還我的父母!"我的妹妹從袖子裏順出一把生鏽的破剪刀——行前我曾經要妹妹把剪刀磨磨,妹妹不磨,她説用生鏽的剪刀扎人可使被扎者得破傷風——高聲喊叫着:"老蘭,你還我的父母!"我們高舉着刀剪對着正在台上講話的老蘭撲過去。

妹妹被台階絆了一下,摔了一個嘴啃地,嗚嗚地哭了起來。

老蘭停止講話,走過來,把妹妹抱起來。

老蘭用手指翻開妹妹的嘴,我看到,妹妹的嘴上破了一個黃豆大的窟窿,血把她的牙齒染紅了。

這個突然的變故,把我的計劃全盤粉碎。我到自己就像一條被錐子紮了的輪胎,滿腹怒氣,哧哧地了。但我不甘心就這樣完了,要不我沒法子向鄉親們待,也對不起我的父母。我努力地憋着氣,把刀子舉起來,一步步地向老蘭近。我的腦袋裏突然出現了我父親提着斧頭向老蘭近的圖像,彷彿我就是我的父親。老蘭用手掌擦擦嬌嬌的眼淚,哄着她説:"好孩子,別哭,別哭…"説着話,老蘭的眼睛裏竟然有淚了出來。他把嬌嬌遞給坐在前排的理髮師範朝霞,説:"抱她去衞生室,抹點藥。"範朝霞接過嬌嬌,老蘭騰出手,把那把破剪刀撿起來,扔在講台上。然後他搬着一把椅子,走到我的面前,把椅子放下,坐下,拍拍心臟的部位,對我説:"小通賢侄,來吧。"説完了這句話,他就閉上了眼睛。

我看着他那個剛剛剃過的坑坑窪窪的頭,那個剛剛颳了鬍鬚的青下巴,還有他那隻被我父親咬破的耳朵,還有他那搐不止的臉上的兩道淚水,心中竟然湧上了一陣悲痛,還產生了一種很想撲進這個王八蛋懷裏去痛哭一場的可恥念頭。我突然明白了父親手中的斧頭為什麼劈進母親的額頭的原因了,但老蘭的身邊無人可扎,台下的人和我無怨無仇,扎誰都不合適。我該怎麼辦?真是天無絕人之路,老蘭的保鏢黃豹,正大踏步地撲進會場。這個幫虎吃食的雜種,殺了你就等於砍去了老蘭的膀子。我起胳膊,舉着刀子,着黃豹衝過去。我的嘴巴里發出呀呀的喊叫聲,腦子裏一片空白。大和尚,我已經對您講過黃豹的超凡武功,我當時年少體弱,哪裏是他的對手?我的刀子對着他的肚子捅過去,但他一伸手就抓住了我的手脖子,順勢往上一提,只聽的"嘎巴"一聲響,我的胳膊,就了他孃的臼了。

我的復仇,就這樣窩窩囊囊地結束了。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羅小通復仇,成了村裏人的一個笑柄。我和妹妹雖然蒙受了恥辱,但也因此名聲大震。有幾個主持公道的人還替我們説話,説這兩個孩子,終究不是省油的燈盞,等他們長大了,老蘭的末就到了。但話是這麼説,請我們去家裏吃飯的人,再也沒有了。老蘭讓小媳婦給我們送過幾次飯食,但很快也就不送了。黃豹不計前嫌地來傳達過老蘭的命令,讓我回聯廠繼續擔任洗車間的主任,但我沒有答應。我雖是小蟲,但也有三分志氣。我怎麼可能再去沒有了父親和母親的聯廠工作呢?話是這樣説,但聯廠畢竟是留下我許多美好記憶的地方,我和妹妹往往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走到了在聯廠外邊的馬路上。不是我們要來,是我們的腿把我們載來的。我們看着廠子新建的用黑花崗岩貼面的漂亮大門,看着那懸掛在大門口旁邊上寫着漂亮大字的牌子,看着那扇電動的大門,時而緩緩展開,時而緩緩收縮,現代化的派頭十足。一切都改變了,過去鬼鬼祟祟的聯廠,變成了堂堂正正的華昌類加工股份有限公司。工廠裏栽滿了奇花異木,工人們都穿着潔白的大褂進進出出,知道的説這裏是個屠宰場,不知道的呢,還以為這是個醫院呢。什麼都變了,只有那個用松木建成的超生台,還矗立在那個角落裏,彷彿一個符號,讓我們回憶起過去的子。有一天夜裏,我和妹妹同時夢到我們爬上了超生台,在台上,我看到了父親和母親乘坐着一輛駱駝拉着的車,在一條鋪着新鮮黃土的大道上匆匆奔跑。妹妹則看到,她的母親和我的母親,坐在一個擺滿美味佳餚的桌子邊上,頻頻地碰杯。妹妹説她們杯子裏的酒顏碧綠,是不是用豹子膽浸泡過的酒呢?誰知道呢。

在那些子裏,讓我到最痛苦的不是飢餓,也不是寂寞,而是一種尷尬。我知道這是那次復仇失敗造成的後果。我痛到不能這樣下去,必須尋找一種解除尷尬的方式,這方式要達到的目的就是讓老蘭難受,我們不去殺他,我們也殺不了他,我們其實也沒有必要去殺他——一刀子捅進去,他死了,我們也完蛋了,這沒有意思。怎麼着才有意思呢?一條妙計湧上我的心頭。

我和妹妹,在一個秋高氣的中午,手持刀剪,昂首地進了聯廠,沒人攔擋我們。我們碰到了做飯的黃彪,向他打聽老蘭。他對着宴會廳歪歪嘴巴。我和妹妹朝宴會廳走去。我聽到黃彪在我們身後低聲説:爺兒們,好樣的!

宴會廳裏,老蘭和新任廠長姚七,陪着遠方的客户大吃大喝。桌子上擺着美的食,有驢的嘴和牛的門,有駱駝的舌頭和馬的丸,都是聽上去不雅但風味獨特的東西。它們散發着刺鼻的氣味,與我們打着招呼。儘管我們兄妹已經好久沒有吃到食了,見到不由得心旌搖盪,但我們大事在身,決不能因而分散力。我和妹妹一進門老蘭就發現了。他染力極強的笑談立即收斂,皺皺眉頭,對着姚七使了一個眼。姚七慌忙站起來,着我們説:"小通,嬌嬌,你們來了?飯在另外的屋子裏,我帶你們去吧。"

"是本廠兩個職工的遺孤,由我們廠負責供養。"我聽到老蘭低聲對客商解釋着。

"你閃開,"我撥開姚七,上前幾步,近老蘭,嚴肅地説,"老蘭,你不要緊張,更不要驚慌,你的腦門不要淌汗,腸子也不要痙攣,我們今天不是來殺你的,我們是來讓你殺的。"我把刀子在手中調了一下,妹妹把剪刀也調了一下,我們把刀子柄和剪子柄送到老蘭的面前,説,"來吧,老蘭,我們活夠了,我們活得夠夠的了,你把我們殺了吧!"妹妹説:"如果你不殺了我們,你就是個王八蛋!"老蘭滿面赤紅,努力掙出來一個笑臉:"你們這兩個孩子,開什麼國際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