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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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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娜恍恍惚惚如在夢中。

臉上兩橫三豎的傷疤使她的臉緊繃繃的,好像貼了橡皮膏,緊着她的臉皮。陰陽頭在太陽底下,左邊温右邊燙。出了汗,左邊温暖右邊涼。用手觸摸,左邊茸茸的羽一樣,右邊又光又澀,剃淨的髮像齊割掉的麥茬一樣扎手。當她頂着陰陽頭像褪皮的老鼠一樣溜過校園時,不用抬眼就知道別人的目光是什麼樣的。正像自己用手觸摸能夠覺出頭頂一左一右的截然差別一樣,別人的觸摸更能讓她分明地到一陰一陽在頭上的分界。

右邊的光頭能夠到別人目光的冷熱鋭鈍,左邊的頭髮像茂密的竹林吹不透風一樣。記得一次下鄉支農割稻子,大片的稻田一半割盡,一半還在。站在田頭一看,一邊是厚厚的稻海,一邊是隻留下稻茬的黑土地,水稻在分界處像金黃的牆。自己的頭頂或許就是這個樣子。

她也曾試圖將左邊的長髮披過來,遮住點右邊,這樣,至少有一點混淆不清的覺。

然而,她很快便將頭髮都歸攏到左邊,怕這種混淆不清提醒紅衞兵將左邊的頭髮剪成平頭,那樣,自己的陰陽頭就在任何時候都無法遮掩了。頂着陰陽頭走路時,她發現自己左右輕重不平衡了。左邊有頭髮,腳步顯出重來,右邊沒頭髮,腳步顯出輕來。這樣一輕一重地行走,就好像左肩挎了很重的東西,又好像穿了一雙後跟左低右高的鞋,高一腳低一腳地踏在地上。校園的磚路原本就殘缺不全高低不平,當她一腳高一腳低地行走時,尤其不能適應這個路面了,她甚至有了殘疾人的覺。

她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上門,在鏡子面前站住,鴨蛋臉上兩橫三豎的傷痕還像籬笆牆一樣靜靜地畫着,陰陽頭讓她對自己的判斷閃爍不定。想象中黑頭髮蓋滿全頭,她便看到了往常的自己。想象中光頭擴展到整個頭頂,她便找到了一個出家當尼姑的形象。新社會早已沒有尼姑了,她便不俗不僧地立在陰陽之間。剛才,為了保住自己的頭髮跪地求饒,似乎很痛苦,現在卻顯得很麻木了。想穿了,頭髮早晚能長起來,忍一忍就過去了。

真正要緊的是,臉上的傷痕一定要養好,一定不要留下疤。她覺出自己的冷靜與現實,更能覺出自己要活下來的頑強願望。她像一條受了毒打的狗一樣,爬過滾燙的爐碴和尖刺的荊棘,不管皮被劃得傷痕累累,在身後掛滿一路,還是一瘸一瘸地朝前掙扎着要活下去。

她見過農村打狗。狗先被打斷了腿,嗷嗷叫着掙扎。再打頭,依然不死,扭動着。又打脊背,脊樑骨打斷了,聽見骨頭在木下折斷的聲音,狗疼痛地朝天仰起脖子,折斷的脊背成了直角,一個直,居然前爪離地立了起來,箭一樣垂直向天空。這時,又橫掃過來,打在上,它一個後仰倒在地上,白的肚皮仰對着天空,它痙攣着,滾動着,口角出粘稠的鮮血。看見它的部和肚皮在一的,還能看見它兩腿之間一的生殖器。接着,垂直杵向肚皮,狗再一次扭動起來,幾個彪形大漢抱住使勁往下壓,狗痛苦地掙扎着。脊樑早已斷了,腿已打折,頭已打裂,嘴已打得合不攏,但還在奮力掙扎着,試圖用四爪和牙齒抓撓這置其於死地的

過了一會兒,它掙扎不動了,仰面癱倒在那裏。幾個彪形大漢才撤下手來,擦着汗,滿臉通紅地説:“這個狗還耐打的。”他們坐在一旁休息了。沒半支煙的功夫,狗又在地上一地動彈起來,就有人説:“動不了幾下了。”又有人説:“看它能不能爬起來。”那條狗仰面躺着,微微地扭着,極力想翻過身來。做了第一次努力,便又恢復原狀。像人仰躺一樣,四爪完全攤開,又像一隻飛在空中的風箏,平平地張開着。有人説:“這下徹底沒氣了。”可是,它又搐起來,在肘部折成90度,一了很久,接着,又做起翻身的努力。這次,打狗的人不説話了,着煙看着它。周圍看熱鬧的人都有了興頭。狗閉着眼,不知道這個世界在看它表演,只是懵懵懂懂地走完生命的最後路程。它像還不會翻身的嬰兒一樣努着力。這一次,它找到了一個角度,肩部和頭部幾乎翻過來了,一隻後腿在空中軟弱無力地亂刨着,似乎在尋找空中的着力點,又失敗了。白肚皮一下一下着。過了一會兒,再朝右翻,左前腿和左後腿都在空中亂刨着,頭使勁彎着。

終於,它大致翻過來了,只是右前腿和右後腿還被壓在身體下面,但左邊的兩條腿已經落地。它就這樣趴着,着。正是在吃力地的過程中,看出它的脊椎已經摺斷,在那裏有一個生硬的折角。鮮血從口角、鼻子裏更多地了出來,它的脖子整個貼地,嘴張着,血得越來越多。它掙扎着又一翻,右邊的腿從身體下面出來。儘管瀕臨死亡,它卻恢復了狗的尊嚴。看見它奮力往起站。先是兩個前腿用勁,然而,腿被打斷了,只好又趴在那裏,而且失去了俯卧的端正,側躺着。它着、掙扎着,像匍匐前進一樣移動着,居然移出很長一段距離,身後拖出的血跡令人慘不忍睹。它終於趴在那裏不動了。頭枕在前腿中側卧着睡着了一樣。

這是米娜在稻田旁看到的永誌不忘的場面。

她要學習狗的神,即使爬着也要活下來。

語文教研組的馮老師自殺了。那天,他們這些反革命頂着黑白分明的陰陽頭勞動改造,清除一道污水溝。馮老師的屍體被一輛三輪平板車拉了過來,直的身子隨着平板車的顛動僵硬地晃着,像一木頭。眼睛半睜半閉地凸起着,嘴合不上,向着天空的表情十分可怕。路過一個小坑凹,平板車猛然顛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幾乎滾落下來,又硬梆梆地落回平板車上。拉她的是學校的兩個工人,去處自然是火葬場。

看着屍體被拉走,勞改隊的陰陽頭們紛紛收回膽戰心驚的目光,繼續沉默不語地用鐵鍬挖着溝裏的污泥。七十來歲的老校長昨天摔倒在剃頭的現場,不省人事,今天居然也彎着吃力地在溝裏幹着活。那矮小的身軀彎下來,兩手握在鍬把的前半截,後半截高高地挑在後面,樣子十分渺小。米娜知道,反革命不怕勞動改造,天天挖溝,天天給飯吃,就謝天謝地了,怕的是天天批鬥。自己要活下去,首先就要逃避批鬥。

她回想起第一天在月壇公園遭受毒打後曾想到過的裝瘋。她試着實施裝瘋的計劃。

她逐漸變得兩眼發直,變得聽不懂人話。當紅衞兵挨個責令他們待罪行時,她便傻呆呆地看着他們。別人説她裝傻,她聽不懂紅衞兵勒令她寫檢查,她懵懵懂懂地接過稿紙,撕,就放到嘴裏往下嚥。看到周圍莫名驚詫的目光,她便“哇”地一聲開始嘔吐。她發現,只要一回憶那天咽紙條的經歷,就產生嘔吐。只要再嚼點紙咽一下,嘔吐會一下被刺起來。當胃中的消化物帶着胃酸像瀑布一樣噴出來時,那些審訊她的紅衞兵都惟恐躲閃不及。她就接着把第二頁紙往嘴裏。一個矮個子的女生一臉嫌棄地縮回身看着她,一個男生一把將剩下的幾頁紙走,説道:“算了,去幹活吧。”她還是傻呆呆地站着,渾事不懂。紅衞兵把鐵鍬到她手裏,她似乎恍然大悟,去挖污泥了,一邊走一邊唱起了歌:“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滋潤禾苗壯,幹革命靠的是澤東思想。魚兒離不開水呀,瓜兒離不開秧,革命羣眾離不開共產黨,澤東思想是不落的太陽。”接着又唱“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閒。五嶺逶迤騰細,烏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雲崖暖,大渡橋橫鐵鎖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後盡開顏。”一邊唱一邊扭秧歌。

她知道,裝瘋也只能唱革命歌曲,唱反動歌曲是要捱打的。裝瘋還不能裝得過分,過分了,會把你關起來,也是很難活的。反正她隨時能夠嘔吐;反正她已經剃了陰陽頭,臉上畫着兩橫三豎;反正她不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不是鬥爭的重點。適可而止地裝裝瘋,慢慢就把自己從批鬥中“解放”出來。只要一上批鬥會,她就嘔吐。沒有一個批鬥現場願意破壞自己的嚴肅景觀,這樣,她成了一個唱着歌挖泥溝的勞改分子。

唱着唱着她便發現,裝瘋其實是件非常舒服的事情。她不需要看人的臉,不需要注意周邊的環境,她就是一個沒心沒肺的大傻瓜。她扛着鐵鍬在校園裏扭來扭去,她在“大海航行靠舵手”她在“萬物生長靠太陽”她在“魚兒離不開水呀,瓜兒離不開秧”她在“幹革命靠的是澤東思想”她在“紅軍不怕遠征難”她在“萬水千山只等閒”

這樣唱着、扭着,自己像一個依依呀呀、跌跌撞撞亂走、亂爬、亂叫喚的大娃娃。渾身的筋骨從來沒有這樣舒服。當她夾着臉盆去洗臉房洗臉時,也是這樣唱着扭着就過去了。人們頭一回見她這樣,都會瞠目結舌,見多了,便習慣了。你這樣走過人羣,幾乎沒有人再注意你。

這種又自由自在又被遺忘的覺太舒服了。

她走到哪裏唱到哪裏,高興的時候就扭一扭,這種唱和扭就是鍛鍊身體,何樂而不為?

這樣一想,就扭得更多了,終不停了。走路扭,洗臉扭,洗衣服扭,勞動改造扭,挖泥溝的時候扭,擔大糞的時候扭,掃廁所的時候還扭,一邊扭一邊唱,對周圍的一切都視無睹。這是最大的自由,是瘋子才有的特權。領悟到這個好處之後,她甚至想,怎麼人們都沒有想到裝瘋呢?怎麼人們不知道瘋子有多大的自由呢?

她的空間越來越大。洗了衣服,晾在宿舍外邊的鐵絲上,她一邊唱一邊扭,一邊扭一邊晾,居然像在舞台上表演一樣。她拿起一件汗衫,擰乾,然後兩手拽住兩端,在手中轉着跳了起來,跳着跳着,用一個舞蹈姿勢將汗衫晾在鐵絲上。再拿起一個短褲,同樣是擰乾,兩手拽住兩端,再左轉轉右轉轉,腳尖着地跳着芭蕾舞,在原地旋轉720度,做出各種荒誕不經的舞蹈姿勢,最後以一個抒情的動作把衣服晾到了鐵絲上。晾衣服的師生都離她遠遠的,她永遠有足夠的地方晾衣服。當然,她也有一個原則,就是回到宿舍樓裏之後,一進走廊,唱的聲音就低一些,回到自己的房間,聲音就更低一些。她絕不打擾宿舍樓學生們的睡眠,她不願意被趕出去。

到了晚上,她想呼新鮮空氣,鍛鍊身體,便十點、十一點、十二點在大場裏扭起來,唱起來。有月光,沒月光,都任她自由飛翔。有時候,她居然一個人跳開了華爾茲,旋轉起了芭蕾舞,高興了,還可以做自由體,一邊做一邊唱,秧歌、華爾茲、自由體及廣播混在了一起。她癲癲狂狂地在大場上舞來舞去。如醉如痴的表演給“瘋子”帶來越來越穩固的可信度。在自由自在的歌舞中,她覺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好:她的身越來越柔軟,腿部的肌越來越繃緊,部越來越有彈,手臂越來越舒展。自己也越來越能吃,就着鹹菜,窩頭一頓飯可以吃兩個。這種狼虎嚥的大胃口和“瘋子”又是非常配套的。她覺出了這種揮灑自如的幸福。當月亮從深夜的天空照下來時,革命的校園早已寂靜無聲,大多數的窗户也熄了燈,她一個人走到荒草遍地的校園裏,做芭蕾舞的原地旋轉,做昂頭伸手向前方的抒情動作,做慶祝勝利的扭秧歌。她覺得自己真是最聰明的人。她是一條會動腦筋的小‮狗母‬。她經常唱着扭着還想着,要是有一天不讓她這樣唱、這樣扭,又該怎麼辦呢?

扭得渾身出汗了,她繞着場慢慢走起來。不管有人沒人,她都不能像正常人那樣漫步,她要踏着秧歌步晃着走。慢慢走到場邊的樹蔭下,她從瘋子的角中出來了,腳步慢下來,兩手握在身前,一邊走一邊想,自己怎麼才能和盧鐵漢通個電話呢?電話只有辦公室有,白天不能去,晚上也不能去。她沒有權利離開學校,這樣一個陰陽頭和籬笆傷痕,就是逃到街上去,也打不成電話。只有在學校裏她才是安全的,她的裝瘋也只有在這裏才有意義。可是,她需要和盧鐵漢聯繫一下,她也希望盧鐵漢能夠和盧小龍説一説,改善一下她的處境:她願意繼續裝瘋,但她不願意繼續當反革命。

突然,她覺得黑暗中有人在盯着她,像是遇到了鬼,也像是遇到了狼,她一下髮悚然。轉過頭才發現,旁邊的一棵樹下蹲着兩個人,兩雙眼睛像黑夜中的豹眼一樣綠綠地發着光。她為自己剛才走神而恐懼,又難以一下進入瘋態,便僵在那裏了。那兩個人站了起來,走出樹影來到月光下。是兩個男生,一個叫宋發,一個叫王小武,都是貧下中農子弟,她給他們代過課。宋發還是北清大學紅衞兵的發起人之一。看來,他們已觀察自己許久了,她覺出了危險。宋發黑森森的眼睛平視着她説道:“你怎麼還沒睡?”王小武掛着一張黑長的臉,站在宋發旁邊,沒敢正視米娜。米娜倉皇之中又尷尬地扭起秧歌步來,唱開“大海航行靠舵手”出了樹影,站到月光下。宋發伸出手很嚴肅地制止住她,説:“別唱了,我們早看清楚了。”米娜一下僵在那裏,兩隻手還呈一個扭秧歌的造型。宋發看了看王小武,説道:“咱倆今天看見的,睡一晚上就忘了。”王小武微微點了一下頭,宋發又對米娜説:“我早就觀察過你,我明白你的意思。”米娜覺得渾身透涼,像玻璃人一樣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她開始輕微打顫。宋發説:“我們知道你沒有什麼大問題,我們也知道你過去對貧下中農子弟不歧視。”米娜想起來了,兩年前開學,接新生進校時,宋發和王小武從北京遠郊區考入北清中學,那天在校門口,他們的行李捲散開了,忘了是宋發的還是王小武的,農家的被褥裏滾出了布鞋、衣服、煮的老玉米子,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米娜當時正騎車路過,馬上停住車下來,蹲下身幫他們收拾起東西,又將他們的行李捲橫捆起來,行李散發着農村炕頭捂出來的草木灰味和濕的餿味。然後,她將行李捲放在自行車後座上,和他們一起推着進了學校。那以後,每次見面,他們都很尊重地叫聲“米老師”兩年了,校大人多,見得少了,也就淡忘了。

米娜在月光中嚥了一口唾沫,她什麼也不能解釋。宋發又看了看她“你還接着跳吧,我們走了,我們剛才也是在這兒説話呢。”説着,宋發拉住王小武的肩膀,兩人扭轉身慢慢走開了。看着他們的背影,米娜叫道:“那…”宋發回過頭,疑問地看着她。米娜囁嚅地説道:“你剛才不是説我問題不大嗎?”宋發皺着眉説道:“都知道你問題不大,就是看你喜歡打扮,也沒揭發出你別的什麼問題。可是現在誰也幫不上你。”米娜可憐兮兮地看着他們,宋發繃着嘴思忖了一下,眯着眼看了看她,説:“確實幫不上你。現在學校正在召開文化大革命代表大會,選舉校文革,以後看情況吧,現在也説不清校文革誰掌權。”宋發扭頭要走,看見米娜在月光下披着半邊頭髮,像個沒人管的狼崽一樣,便又説道“6月2那天盧小龍把你和賈昆從月壇公園拉回來,到現在還有人揪住不放,拿這事攻擊我們北清中學紅衞兵呢!”他停了停,又説:“你就先跳着吧,文化大革命還早呢。”看着兩個人在月光下走過寬闊的場,漸漸隱沒在樓羣的陰影中,米娜好長時間都找不到重新扭起來唱起來的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