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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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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子衚衕一號院內院的主人一大早就被重的拍打門環的聲音所驚醒,打開院門,衝進來臂戴紅袖章的一男一女,他們一拍自己左臂上的紅袖章説道:“我們是北清大學紅衞兵,今天到你們家裏破四舊。現在家裏只許進人,不許出人,把全家人都集中到一個屋子,家裏的東西一律不許轉移、藏匿和銷燬。一會兒大隊人馬就過來搜查。”説着,他們一個在院門口、一個在當院站定,兩個人的紅袖章上“紅衞兵”三個字是澤東的筆跡,下面還有一行小字“北清大學紅衞兵聯絡總站”這是一座坐北朝南的四方院子。北房是三間,門在中間,一進門便是客廳,客廳各有一門通左右兩間。靠西的一間住着這家的男主人魯湘嶺,是一位年已六旬的作家,靠東的一間住着女主人方可人,40多歲,是一家出版社的社長。西北角的耳房是廁所,東北角的耳房是貯藏室。東西廂房各是三間,也是中間開門,進門堂屋,左右各有一門通兩邊屋子。

西廂房堂屋左右的兩間屋子住着大女兒和二女兒。大女兒叫魯,在天津南開大學上一年級。

二女兒叫魯繼,在北京上中學,高二。東廂房兩邊的屋子裏住着三女兒魯續和最小的小女兒魯。魯續上初三,魯上初一。南邊,中間大門佔去了一間屋子的寬度,左右各一間房,西邊是廚房,東邊是放煤、放菜、放自行車的空房。靠廚房的西南角是一個天的水池,是一家人洗墩布、洗髒物的地方。廚房及衞生間都各有水龍頭。靠放煤、放菜的空房的東南角上,又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小房,堆放着許多雜物。院子是青磚地面,四邊的房子都有高出地面的水泥階,屋裏也是水泥地面,青磚牆和紅木門窗顯得雍容、整潔。

大女兒魯在天津上大學,其餘三個女兒在北京上中學,也大多住校,週末才回家團聚。文化大革命停課鬧革命,無所謂週末不周末了,四個女兒昨天晚上正好聚到家中,今天一大早便面臨着被抄家的局勢。一家人很快聚到了北房正屋的客廳裏。

兩個北清大學的紅衞兵看到突然冒出來的四個女孩,有的年齡還和他們相當,立刻有了不同的覺。原準備抄的是寫過很多資產階級文學作品的作家,及至他的女兒們一出現,情況就不一樣了:他們面對的是幾個大中學生及他們的父母構成的家庭,敵我氣氛顯得不濃了。男的紅衞兵長下巴,厚嘴,剃着馬桶蓋一樣的頭,大概是不好意思面對四個一邊繫着釦子、一邊出來的剛剛起牀的女孩,他站到了院門口。女的紅衞兵是一個戴白框眼鏡的矮個子,和男紅衞兵一樣穿着褪的舊軍裝,看到左右廂房出來四個同時代的女孩,也減了幾分革命的鋭氣,退到院門口站住,和自己的同伴低語道:“他們家四個女孩,有一個看袖章是南開大學的紅衞兵。”厚嘴的男紅衞兵點點頭,他剛才也看見那個年齡最大的女孩衣服上彆着紅衞兵袖章,只是沒有看清“紅衞兵”三個大字下面的那行小字。

一家六口人在客廳裏坐下了,看了看站在院門口的守衞者,便敞着房門,在對方的監視下召開了一個緊急會議。父親魯湘嶺居中坐在一張低矮寬大的沙發式木椅裏,光滑的木扶手、木椅座及木椅背給人以夏天的涼,也隨時使魯湘嶺覺出股的瘦削。他照例斜倚着身子,使股不被硌得那麼疼。他説:“待會兒他們就來抄家,咱們應該採取什麼態度?”敞開的內院門使他的目光穿過自家亮晃晃的小院直看到大院的兩重門,這是一種很不舒服的覺,那裏任何人出進,視線都可以直達這間客廳。子方可人坐在他的左邊,皺着眉頭説道“他們有什麼權力抄我們的家?你們不都是紅衞兵嗎?”四個女兒在學校都加入了紅衞兵,但都覺得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大女兒魯是四姐妹中最矮最胖的,一點不像出身於文化人家庭,倒像工農出身的,她在家中一貫的戲語是屬於“母黨”的,今天也自然而然地坐在母親身旁。她説:“紅衞兵想抄誰家都可以。”

“那不對吧?”母親遲疑地説道“那你們也可以去抄別人家了?”魯説:“誰家有問題,我們當然也可以去抄。”二女兒魯繼今天也是很自然地坐在了父親的旁邊,在這個家庭中,她總是扮演着“父黨”的角。她比姐姐高,也沒有姐姐那麼胖,顯得很健美。這時,她對爸爸説道:“北清大學紅衞兵可以來抄你。”母親問:“為什麼?”魯繼説:“北清大學前段時間有人貼了批判爸爸的大字報。”

“批判什麼?”魯湘嶺和方可人立刻都有些緊張,魯繼接着説道:“就是批判你寫的《彷徨三部曲》。”做父親的一下垂下眼不説話了,這是他三四十年代得以成名的作品。方可人轉臉看着丈夫,也沒話了:多少年的政治經驗加上文化大革命以來事態,使她完全可以想象,一部舊時代的舊作品在今天完全可以冠以“封資修”的罪名,她愣了好一會兒才問:“為什麼你們沒早一點告訴爸爸媽媽?”魯繼停了一會兒,才説:“爸爸不是身體不好嗎?本來以為批判一陣也就過去了。”挨着大女兒坐的是三女兒魯續,像等差數列一樣,她比魯繼又高了一些,苗條一些,一個很俊秀的女孩。她既不是父黨,也不是母黨,從小就既不偏袒父親,也不偏袒母親,因此既不得到父親的偏袒,也不得到母親的偏袒,常常一個人在外面活動。這時,她甩了一下短髮説道:“只要上了大字報被批判的人,差不多都要被抄家,我們學校就是。”四女兒魯站在二女兒魯繼的旁邊,和三女兒魯續面對面。她更高一些,更瘦一些,是個很漂亮的女孩。那天,就是她在外院和在院牆上貼“最新動態”的馬勝利發生了小小的衝突,她説:“要是這樣的話,我們想抄誰的家,就先貼誰的大字報?”大女兒魯這時説道:“我們南開大學就是這樣。先把大字報大標語貼出去,説誰是黑幫、反動的學術權威,接着就可以去抄家。”她停了停,又接着説:“媽,咱家自己破過四舊嗎?”方可人説:“破了呀。你們沒看這掛鐘上的玻璃都下掉了?”客廳牆上的老式掛鐘,像童話中小房子的側影。人臉一樣大的指針盤下面,長長的鐘擺像鞦韆一樣不停地擺着。在指針盤的四點、八點處有兩個黑,是鑰匙、擰發條的地方。掛鐘原有一扇玻璃門可以開合,每次上發條時就打開玻璃門,玻璃上印着觀音菩薩的彩圖案,前些子已經摘掉了;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木框。木框鑲着着龍鳳銅飾,也都下掉了,棕的木框顯出深淺不一的痕跡。

望着已被破過四舊的大掛鐘,大女兒魯問:“破得徹底嗎?”二女兒魯繼説道:“我和一塊兒回來幫着破的。那個彌勒佛的石頭筆架都給砸碎了。”魯問:“書呢?”父母的房間裏有很多書櫃,放滿了書。做父親的股一定是被木沙發硌疼了,他的身體向前滑落一截,用拳頭撐着一側臉頰説道:“今天讓他們破吧,該燒什麼就燒什麼,我寫的那些書尤其該燒掉。”母親雙肘撐着大腿,很認真地説道:“那些書現在看來是有問題,我們早就應該處理掉,這樣就主動了。”父親越發向前滑落着身子,斜躺着用左手撐着頭,右手擺了一下“讓他們破,更容易下決心。”母親看到大女兒軍綠的衣服上還彆着紅衞兵袖章,便説:“我看見他們剛才看見你的袖章後,態度就好一些了。”她問另外兩個女兒:“你們的袖章呢?”兩人回答:“在房間裏呢。”母親揮手道:“你們去把它都戴上。”魯噘着嘴嘟囔了一句:“人家是北清大學的紅衞兵。”意思是北清大學的紅衞兵厲害。母親突然想起什麼,看着大女兒説道:“你們南開大學紅衞兵不是也有名的嗎?”魯敦厚地看着眼前,説:“那我們也不能保自己的家呀,再説我們和北清大學紅衞兵又沒什麼關係。”方可人眼睛一亮,看着小女兒道:“盧小龍的妹妹不是你們實驗女中紅衞兵的頭嗎?你不是和她嗎?”魯雙手在口袋裏,靠着二姐魯繼的椅子站着,輕輕踢着地面,説:“人家盧小慧也不是靠着哥哥當上紅衞兵的頭,人家自己就反工作組,是反出來的。”全家人寂寞了一會兒,覺出在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及紅衞兵地位的高低和重要。母親説:“咱家要是出個盧小龍,就沒人敢來抄家了。”魯依然低着頭踢着地面,説:“那您要成了武克勤,不就更不怕人抄家了嗎?”母親雙手拍膝嘆了口氣,想到了出版社的文化大革命運動,更顯得憂心忡忡了。父親這時將幾乎平躺的身體撐起來坐直,雙肘撐腿説了一句:“我真不該寫那麼多書。”全家人一時無語,他低着頭身子前傾地坐着,過了一會兒説道:“我那些書越想越有問題,他們不抄,我自己也要抄,我要把我過去寫的書全部銷燬。

如果允許我發一個聲明的話,我要向全國讀者道歉,希望他們把我的書都銷燬。

“他長嘆了一口氣,”那些東西寫得實在是太無聊了,小資產階級情調哇。

“母親想了想,看着女兒們説道:“你們還是把袖章戴上吧,這樣好一些。”除了魯,三個女兒都晃着身子出了客廳。院門口守衞的兩個學生問:“你們想幹什麼?”四女兒魯瞟了他們一眼“戴上我們的袖章。”不一會兒,姐妹三人一邊在袖子上彆着紅衞兵袖章,一邊走出兩邊廂房回到客廳。兩個北清大學的紅衞兵有些焦灼地來回踱着步,看着大門外的動靜。

當四個女兒都臂戴紅衞兵袖章坐在兩側時,屋裏的氣氛頓時發生了變化。魯湘嶺覺得氣氛光明瞭,雄壯了,紅袖章就像紅旗一樣有力量。方可人也覺得比較樂觀了,她摘下眼鏡用手臉,笑着説道:“咱們家有四個紅衞兵呢,革命家庭。”二女兒魯繼説:“爸爸千萬別出問題,爸爸要是出了問題,我們就都戴不成紅袖章了。”母親説:“你爸爸是共產黨員,我也是共產黨員,我們都是革命的。”魯湘嶺站起來佝僂着身子在客廳裏走了幾步,走到門口時,看到院門口站的紅衞兵,又轉身走回來,説道:“看來,我的革命難一點。”他坐下了。

二女兒拿過父親的手輕輕摩挲着,摩挲了兩下,説道:“咱們那天自己破四舊,還有什麼東西沒清除?”父親説:“還有一些記、筆記和書信,當時不都翻看過了嗎?”魯繼有些擔憂地説:“就怕翻得不仔細。”大女兒握住母親的手背晃了晃,説:“咱們的貯藏室清查過嗎?我記得那裏堆了好多舊報紙、舊雜誌。”母親回答:“沒有來得及翻,他們要翻出來,就都處理了算了。你爸爸過去什麼都要留,什麼《文藝報》啦,《人民文學》啦,《紅旗》雜誌啦,還有一年一年的報紙,説那都是歷史資料。屋裏堆得滿滿的,動都動不了。”做父親的突然想起什麼,一下把身子坐起來,説道“我的寫字枱玻璃板下還壓着一張與陸定一合影的照片。”陸定一是文化大革命中最先被打倒的彭、羅、陸、楊中的一員,這件事立刻使一家人極為緊張。二女兒魯繼説:“我們那天怎麼沒發現?”父親説:“桌上放着硯台、筆筒,不太容易注意到。”魯繼看了看門外,兩個紅衞兵背靠院門站着,她對魯説:“快進爸爸房間,把照片從玻璃板底下拿出來,他們看不見你。”魯探頭看看院門,又往後靠了靠,覺出自己可以行動的角度,她貼着牆壁移到父親房間的門口。大女兒魯斜着看見父親房間的大玻璃窗了,便壓低聲説道:“彎下過去。”魯一進父親的房間,便彎下來到父親的寫字枱旁。寫字枱貼窗放着,為了躲避紅衞兵的視線,她彎着用比桌子還低的高度移到寫字枱裏端,蹲在那裏,用手撬起了玻璃板。

因為慌張,玻璃板上的硯台傾出墨汁來,墨汁了一玻璃板,又沿着桌子下來。外屋能看見的和看不見的人都十分緊張,又必須顧及着院門口的監視目光,魯蹲在那裏往外着照片。因為時間長了,照片粘在了玻璃板上,她用力撕着。照片撕下來後,還有一點殘跡留在玻璃板上,她用力摳着。

這時,大院門一片嘈雜,一羣臂戴紅衞兵袖章的大學生氣洶洶地衝了進來,擁上台階,進了小院門。為首的正是那天在牆上貼最新動態的馬勝利。這邊魯趕緊壓低聲叫道:“,快回來。”魯立刻放下玻璃板,因為動作倉促,玻璃板砰地一聲落回桌子,發出碎裂的聲響。魯連忙貓出來,貼牆站在原來的位置,同時把那張四寸的照片對摺又對摺,到了褲兜裏。

她探頭看了看,那羣學生正在院門口聽那兩個打前站的彙報,便回頭看了看墨汁溢的寫字枱,立刻迅捷地貼牆進到爸爸房間裏,抄起一塊白巾蹲下身擦着寫字枱上的墨跡,一邊擦一邊探頭觀看院裏的動靜。看到那羣人朝客廳湧進來,她趕緊將巾扔到牆角,一貓出了房門,依然背靠牆站在自己的位置。

馬勝利現在覺得自己的鬥爭水平極大提高,意氣風發,鬥志昂揚,真是“革命羣眾吼一吼,能讓大地抖三抖”過去扔鐵餅也沒有現在這樣神抖擻。聽説李黛玉的父親自殺了,他更加覺得李黛玉需要他的照顧。他在懵懵懂懂中覺得這是自己的又一個勝利。就好像水中撈蝦一樣,蝦在手中跳着,其實已經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了,李黛玉現在就有點像他掌中一隻可愛的小蝦。

在文化大革命中,他的革命創造力火山一樣噴發了。他已經查清楚了,栗子衚衕一號內院的作家,就是大名鼎鼎的魯湘嶺。過去這麼多年不知底細,一旦要打倒這個趾高氣揚的作家也十分容易。他是北清大學紅衞兵聯絡總站的副總勤務員,既可以在北清大學叱吒風雲,也可以管得寬一點,將手伸向全國。他讓北清大學中文系的紅衞兵分站寫了一些批判魯湘嶺的大字報,這些大字報立刻就被轉抄到其他大學,成了全國文化大革命中又一個新消息。現在,他親自帶領一批紅衞兵到栗子衚衕破四舊,抄魯湘嶺的家。他還靈機一動,以北清大學紅衞兵的名義向全國發出了“建造紅海洋”的革命倡議。與此同時,北京航空學院“紅旗紅衞兵兵團”也發出了相同的倡議:就是將所有的街道、機關、廠礦、學校的圍牆都塗成紅顏,要建設一個紅彤彤的新世界。今天出動,他負有雙重任務:建造紅海洋和抄魯湘嶺的家。

自行車、三輪平板車一路浩浩蕩蕩來到新街口。在他的指揮下,上百個紅衞兵開始用紅油漆塗刷這一帶商店林立的街面,同時,他領着兩個紅衞兵率先衝進栗子衚衕一號院,留下他們看守,準備大隊人馬完成了創造紅海洋樣板街的任務之後,便來抄家。

一羣人拿起刷子將紅漆一道一道刷在店鋪兩邊的牆上,真是暢快淋漓,每一刷刷下去都立竿見影。副食店、菜店、百貨店、鐘錶鋪、新華書店、藥店的人紛紛擁到門口,用一種又膽戰心驚又興奮的神情看着他們,無一例外地對他們表示堅決支持。他們刷了幾塊紅得徹底的牆,這便是樣板,然後,拿着油漆將其餘每一道牆都刷上幾道,用油漆刷指着各店鋪的營業員們説:“我們已經做了示範,你們要把自己門口的牆壁刷紅。”説着,便把創造紅海洋的傳單貼在店鋪的門上及水泥電線杆上。當一二十桶油漆都刷空之後,他們把空油漆桶東倒西歪地撂到店鋪門口,騎上自行車、三輪平板車,一陣洪似地捲進栗子衚衕一號院。坐在大門口的四大爺衝馬勝利點頭哈地招呼着,他也便對四大爺非常客氣地點點頭,説了一句:“我們來破四舊。”一羣人衝進內院。

馬勝利雄赳赳地踏進客廳。當他看到一家六個人中四個女兒都戴着紅衞兵袖章時,這個陣勢有點意想之外。四個女兒除了老大矮胖些以外,其他三個都是漂亮女孩,這對他也有一種隱藏在紅衞兵袖章下的壓力。靠左手站的最高挑的女孩,那天打過一個照面,她顯得最小,也最俊。馬勝利今天才發現,她的嘴一點不厚,那天覺得她厚嘴是一個錯覺。

她略低着頭,目光上挑看着他,似乎還在無聲的不滿之中。

馬勝利用北清大學紅衞兵聯絡總站副總勤務員的氣派説道:“你們一家六口人是吧?”母親方可人説:“是,都在這裏。”馬勝利問:“你們知道我們為什麼來嗎?”沒有人回答,過了一會兒,大女兒魯開口道:“你可以講一講。”馬勝利揮了一下手,上來幾個紅衞兵拿着漿糊桶在客廳的牆上刷開了,一會兒就貼滿了十來張黃的大字報紙。這是北清大學批判魯湘嶺的一份大字報,題目是:“魯湘嶺為哪個階級彷徨?”大字報大大的題目用紅筆勾畫着,大字報中引用的主席語錄用大一號的字書寫着,大字報的最後幾句話是:“徹底揭反動文人魯湘嶺的反動真面目,掄起革命千鈞,將他批倒批臭,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馬勝利揮手一指“看見了吧?”全家人驚恐地不安地看着牆上的大字報,馬勝利覺出了革命輿論是革命行動的先行官的道理,他説:“你們現在先到院子裏站着,我們要開始抄家了。”看見一家人有些遲疑,他説:“你們放心,金錢衣物我們分毫不取,我們要搜查的是封資修、反革命四舊。”他打量了一下四個戴着紅袖章的女孩,看到她們被大字報打蔫的樣子,心裏生出冷笑。苗條的四女兒那張微黑髮亮的俊臉上無可奈何的樣子,讓他再一次將她和李黛玉做了比較。看着她,他也找到了面對李黛玉時同樣的覺。這種覺實在好。

想到她們將會因為今天的革命行動而在明天喪失戴紅袖章的權利,他就有一種在北清中學打米娜的快,這也是自己過去殺雞時獲得過的快。將雞頭翻過來,掖在反剪在一起的翅膀裏,出雞脖子,拿起剪刀,幾下就剪斷了雞的氣管、血管。看着雞血汩汩汩地往外滿一碗。雞在手中不時撲騰着,他牢牢抓住不放,雞垂死掙扎時,他用另一隻手抓住雞的雙腳,高提起來,更有力地控制住它,聽憑它在手中做用力的掙扎,這時,你能到雞的痙攣。雞起來做最後的掙扎,喉嚨便汩汩冒出帶氣泡的鮮血,每掙扎一下,冒一咕嚕血泡,最後便直不動了。這時,你把雞撂在地上,它還會撲騰一兩下,而後就在點點滴滴的血跡中一動不動了。

馬勝利知道,今天不便於打人,也不需要打人。然而,他非常想有這個享受,就是上去將四個女孩的袖章都拽下來。如果他此時有這個權力,那絕對是很痛快的事情。看着高高挑挑的最小的姑娘低頭垂眼地從眼前走到院子裏,他到非常解氣:你那天的趾高氣揚哪裏去了?心中這樣想着,嘴上不由得“哼”了一聲。對方扭過頭瞟了他一下,那一瞟又讓你覺她的嘴很厚,眼睛很大。馬勝利冷冷地笑了。

各屋的翻箱倒櫃同時開始,一家六口人站在院子中央。馬勝利也揹着手來到院子裏,拿着皮帶的手向四面發佈着指示:“該動的東西一樣不要漏,不該動的東西一樣不要動。”他充分顯示了自己的權威。當紅衞兵從各屋裏跑出來請示時,他揹着雙手做着決定,尤其體會到了抄李黛玉家時體會到的覺。

為了親自查看各屋的戰鬥情況,更是為了滿足自己多年來的好奇,他逐屋進行了巡查。

轉了一圈,便看清了整個院子的格局:屋裏的東西也都還平常,只是房間之多、水龍頭之多、院子之寬大讓他憤憤不平。六個人一人一間房,每間都比外院的房子寬大、明亮,這真是需要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東西兩廂的房間是四個女兒住的,沒什麼可抄的。南邊的廚房,放菜、放煤、放自行車的空屋,也沒什麼可抄的。重點抄的是正房,夫倆的房間都放滿了書。魯湘嶺的房間門貼牆放着六個書櫃。他老婆的房間門貼牆也放着六個書櫃,書櫃裏滿滿當當擺滿了書。馬勝利看見紅衞兵正東一本、西一本地挑揀着,便説:“不要這麼縮手縮腳,除了馬列主義、主席著作,都清下來。”書水一般從書櫃中傾瀉到地上,片刻成了兩座書山。馬勝利説道:“都扔到院子裏。”於是,院子裏出現了一座更大的書山。一家六口人眼巴巴地看着蓬蓬的革命行動。

馬勝利在房間裏巡查着,看見寫字枱上的玻璃碎了,而且散着許多墨跡,他顯得很首長地問:“你們把玻璃打了?”正在抄家的紅衞兵看了一眼,説:“我們一來就是這樣。”馬勝利皺了皺眉,看着寫字枱上零亂的樣子,有了一點狐疑。他目光又落在牆角一條沾着墨跡的白巾上,走過去把它拎起來看了看,墨跡濕淋淋地着新鮮的面貌。他俯身查看寫字枱上的玻璃板,在靠窗户的右前角,發現一張照片的殘角。他看了看寫字枱四周,屜沿上也有淋淋漓漓的墨汁。他叫來最先看守的兩個紅衞兵問了幾句,思忖了一下,揹着手走到院子裏,來到一家人面前。

他兩腳分立,雙手背在身後,很權威地、有板有眼地、聲音不高地説道“請你們把手伸出來。”一家人莫名其妙,夫倆先老老實實地伸出了雙手,馬勝利點點頭“再翻過來,”夫倆又將手翻過來,馬勝利又點點頭,然後指着四個姐妹,:“也請你們把手伸出來。”三個姐妹把手伸了出來,只有那個最漂亮的小女兒雙手握拳放到身體兩側不動。馬勝利走過去“請你把手伸出來。”魯不動。馬勝利擺了擺手,從屋裏出來兩個男生,他揮揮手説:“來兩個女生。”隨着傳喚,出來兩個女紅衞兵。馬勝利抬起手中的皮帶,很沉緩地指示她們站到魯的身後,依然揹着手對魯説道:“請你抬起手來,我們看一看。”這時,他注意到魯的涼鞋、襪子上都有黑的墨跡。

全家人似乎都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白白的太陽照下來,院子裏一片凝固而又緊張的氣氛。馬勝利在魯面前來回踱了幾步,站住,抬起頭看着她,説道:“你是自己伸出手來呢,還是我們採取革命行動?”魯咬着嘴不説話,看見她的膝蓋在抖動,是有意的抖動還是不由自主的抖動此時很難分清。馬勝利擺了擺手中的皮帶,兩名女學生便伸手上來,魯只好自己伸出了雙手,右手沾着墨跡。馬勝利又在魯面前來回踱了幾步,像是審問犯人一樣緩緩地而又森嚴地説道:“玻璃板是打碎了,玻璃板下的照片是被揭掉了,玻璃板是剛剛打碎的,墨汁也是剛剛了一桌子,我現在問,那張照片在哪裏?”一家五口人都看着魯。魯低着頭一動不動。

“説呀?”馬勝利在她面前站住。

説“我已經把它撕了。”

“撕了?碎片在哪裏?”馬勝利問。

“我已經把它燒了。”魯説。

“燒了?灰在哪裏呀?”馬勝利説。魯不語。馬勝利拿着手中的皮帶,將銅頭倒握在手裏,輕輕拍打了魯胳膊幾下“要不要我們繼續採取革命行動啊?”這時,做父親的説話了:“,把照片給他們,那都是歷史,不能説明什麼。”魯看了看馬勝利,又看了看自己的家人,從褲兜裏掏出那張對摺了好幾下的照片,扔在了地上。馬勝利“哼”了一聲,指着地上的照片説:“你自己把它撿起來。”魯還是一下一下抖着膝蓋,低着頭一動不動。

“聽見沒有,你自己把它撿起來。”馬勝利略微提高了聲音,增加了威嚴的壓力。魯低着頭,略微抬眼看了看馬勝利手中的皮帶,依然一動不動。做母親的這時上來,彎下説:“我來撿。”馬勝利掄起皮帶打在方可人的胳膊上,方可人一下就被倒在地,胳膊上出現了很寬的一道血印。大女兒魯從背後把母親拉起來。馬勝利揹着雙手,很近地視着魯“你把它撿起來。”魯依然一動不動。馬勝利突然雙手向空中一振,用震天動地的嗓門吼道:“你把它撿起來,你聽到沒有?”這一聲吼嚇得魯後退了幾步,馬勝利身後的魯湘嶺嚇得一下癱坐在地上。大女兒及二女兒趕緊上去扶起父親。魯抬眼看了看父親,彎把照片撿了起來。馬勝利把手一伸:“放到我手裏。”魯瞟了他一下,將照片放到馬勝利手裏。馬勝利將已經摺得有些裂紋的照片一下一下打開,看到了魯湘嶺和一個人的合影,他問:“這個人是誰?”魯湘嶺扶了扶眼鏡説道:“這是陸定一,一塊兒開會時照的,很平常的照片。”馬勝利冷笑一聲:“很平常?你們這樣做,就説明它很不平常,”他視着面前的魯:“你在北清大學紅衞兵採取革命行動的現場轉移反革命罪證,這是什麼質,你知道嗎?”魯這一次真正顫慄起來。馬勝利到自己比剛才高大多了:驕傲的小公主變成可憐的小羔羊了,又一個李黛玉出現了。他依然將皮帶銅頭倒握在手中,用皮帶輕輕托起着魯的下巴問道:“你是哪個學校的?”魯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回答:“北京實驗女中。”馬勝利通過皮帶明顯覺出對方下巴的抖動,心中生出了特別成功的覺,他問:“你説得大聲一點,什麼學校?”魯退後半步躲開皮帶,埋下頭,用稍微大一點的聲音説:“實驗女中。”馬勝利又問:“你是實驗女中的紅衞兵?”魯沒有回答。這時,馬勝利身後的方可人説了一句在當時以及在後來都顯得十分可笑的話:“她們學校紅衞兵的頭就是盧小龍的妹妹。”馬勝利扭過水牛一樣的脖頸,冷冷地看了一眼這個出版社社長,高揚起皮帶凌空了一下,吼道:“盧小龍是盧小龍,你們是你們,盧小龍能救你們嗎?”方可人仰着臉膽戰心驚地站在那裏,大女兒魯將母親拉到自己身前靠着。

馬勝利威嚴地環視着一家人,又近魯,伸手捏住她的紅衞兵袖章,輕輕往下拽了拽“你還有資格戴這個袖章嗎?”魯扭過頭,用非常恐懼的目光看着馬勝利拽袖章的手。馬勝利又輕輕拽了拽這個袖章“還是我把它摘下來吧。”魯伸出右手捂住自己的袖章,往後退了一步。馬勝利沒有鬆手,跟進了一步,説道:“我有這個權力,你知道嗎?”他取下袖章上的別針,將紅衞兵袖章從魯的胳膊上褪了下來。當他拿起魯的手最後取下袖章時,覺出這隻手光潤而又熱。

眼淚一下了出來,雙手捂住了臉。馬勝利看着她慢慢説道:“我們會以北清大學紅衞兵聯絡總站的名義給北京實驗女中紅衞兵發一個通知,把你對抗文化大革命的行動告訴她們。”他回頭看了看這家人,繼續説道“我們還可以把今天抄魯湘嶺家的情況寫成大字報,其中包括你這個實驗女子中學的所謂紅衞兵如何當場隱藏反革命罪證,都寫在大字報上,張貼出來轉抄全國各地。”魯一下蹲到地上,雙手捂臉哭出聲來。全家人都如遭滅頂之災一樣,傻呆呆立在那裏。

馬勝利重心放在一隻腳上,另一隻腳很瀟灑地顛着,用皮帶拍打着魯的肩膀諷刺地説道:“你可以去找盧小龍的妹妹,再通過她去找盧小龍,然後通過盧小龍來跟我説情。”魯湘嶺這時有點顫巍巍地抬起自己乾瘦的胳膊,説道:“這跟她沒關係,是我讓她去做的。”馬勝利大吼一聲:“我現在沒和你説話,我在和她説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