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年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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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二個丈夫教的。"
"我一共有三個兒子,一個丈夫一個,這個是最後一個的。説來好笑,倒是這個最大,他十七了。"女人臉上有一點歉然的笑,似是歉然這個兒子給他帶來的麻煩。
華年疑惑地看向她。
女人就解釋道:"我就是傳説裏剋夫的那種女人吧。嫁一個,死一個,都嫁到第三家了,結果第三個還是被我剋死了。"
"他的名字你可能知道,叫楚雄,江湖上人稱'生當人傑,死亦鬼雄'的。他如今當真遠死他鄉,為鬼之雄了。頭一個男孩不是我生的,後來兩個,更是丈夫先房的。可我怎麼着也算'媽'吧?一樣地心。三個排下來,倒是歲數一個比一個大。這是最後一個,也數這孩子最大。
"楚雄死的事,江湖上傳説越來越多,傳到後來,我都不知道倒底哪個是真的了。好在,這以後三四年,我都沒嫁。總以為,這個孩子我算保住了。"她眼角生出一絲細細地皺紋:"一個男人都沒保住,這孩子是我一手帶的,總可以吧?那時,我已嫁得太多,不想再嫁了。何況名聲也不大好了。"華年笑了笑,已瞭然於她的身份,原來,她就是傳説中的那個"江湖後媽"。她第一嫁可謂風光,是嫁入世家豪門山東魏家。魏家號稱"崔巍",是晉祠一脈,與韓、趙齊名。她嫁過去後,丈夫早死,又無子息,過繼了一個遠房的侄兒以傳香火。
沒想到魏家的人居然沒留住她。傳説她對那過繼的孩子很不好,當然對於"後媽",傳説就總是這樣的。對於一些真理,大家總不惜削足適履的,那要讓人覺得這世界有規則,也就安全。
可她再嫁也是續絃,卻還是有名的男人,是有了一個兒子的衞紫候。衞紫候號稱"天香國士",他能看中的女人,當然非同一般。可她這第二個丈夫也活得不長久,好像跟她一起不過兩三年,她守喪就又嫁了一次,這一次就是鄂北大豪楚雄了。
還是已有一個孩子,剛救的看來也就是這個。
只是這女人,在江湖上人都被人直接呼為"江湖後媽"了。
"後媽"也自有後媽的風情。她微微一笑:"楚雄死時,他只有十二三歲。一開始還是很聽話的。那棵遮風的大樹倒了,再也不能為我們遮風,奇怪卻還有餘力招風。所以我們就躲到了這個沒人認得出我們的城市來。我沒再讓這孩子學武,這不算我的主意,他爹當初也不情願的。我想讓他念幾句書,以後中個秀才,或可以教點書,或是開個頭巾店什麼的,安安穩穩過一生。
"沒想,這世道不是一個有那麼點傻想頭的女人可以隨便混的。我們託出去入股生息的錢先是被櫃上騙了。這孩子走在街上,因為是外地遷來的,也常遭人罵,遭人欺。從那時起,他就喜歡問我他父親的事。
"我不太想應答他。因為,當初他父親在世,那些事我就不想問也不想聽的。沒想這孩子在外面被打得越來越厲害,直到骨折了…我還記得,三年前的一天晚上,他忽然腫着眼,碎了肩骨地跑回來,怒氣無從發,就怒向我吼:'你都是騙我的,你都是騙我的!'他説我想讓他走的路都是騙他的。我一邊給他傷,一邊看他臉上血和淚混下,心裏傷得…不知該怎麼説。那一天起,他就不讀書了,開始不停地憑記憶練他父親傳給過他的功夫,也開始在這城裏的街上混。一旦我想管他,他就來一句'你又不是我的親媽'!"她苦笑了下:"就這一句,就足以把我噎得血脈倒了。"她臉上的表情略見恍惚:"沒想他也夠硬扎,從頭一年起,他就開始他父親當年爭霸的路了,只是格局遠遠小了。他先結拜了幾個兄弟,霸下了一條街,接着又是第二條,今天是爭第三條吧?可是我知道他這回惹的那幫人人多勢大,我勸不了他,我一勸他就會不再回家。他得意他把錢拋給我時的覺,那樣年輕的神。所以,我跟他説:'我一定是要來看的…'可他不為所動。"她的神情猛地茫然了起來。
那茫然,洗淨了她臉上的塵紋世路,讓她回到了一個小姑娘似的年代:對這世界,對這些男人,對這莫解的權力與聲名的爭奪,出一點至死猶惑的茫來。
華年有些同情地試探道:"所以,你就來看他的死?"女人受到了他的同情,有些不願無功受祿的。
"沒什麼,也該不會怎麼傷心了。"她抬起眼,苦笑了下:"不只一個了,總是看着一個個男人為這個,為那個,苦搏而死。大的男人,小的男人,從少年、到小夥兒、到中年,甚或老年…魏其叔公他那麼老,不是都六十歲了?還去討當年他那一場不甘的敗,不也是死在這上面的嗎?我看多了,其實也就尋常了。"她受到華年那有些温温涼涼的目光,先沒説什麼,卻悄悄回頭,似乎抬袖拭了下,再轉過頭來,本待笑的,卻猶受不住,就半笑半悲地開玩笑道:"你別看我,你再這麼看我,我怕我真的會哭出來…"説着,她猛地回頭。怕要把頭頸都扭斷了,望向馬車廂外那個黑濃的夜。肩頭憋了好久,終於控制不住地發出一下聳動,像忍雪的菊終於承擔不住地一顫,衝着那一條長街,不人見地淚眼瀰漫…
4、那女人説了那麼多,沒説的潛台詞只一句:哀懇的,卻有尊嚴的、不肯放下身段的,卻復又哀哀懇懇的——"幫幫我,管管這個孩子!幫幫我…"華年什麼都沒説,只在心裏點了點頭。
那孩子的名字卻是自己取的,叫做"楚囚"。華年問他時,他就一梗脖子,甕聲甕氣地説:"楚囚。"——有點自炫、又有點自的那麼一個叫法,更像一個孩子在黑得無窮無盡的夜裏恣意蹬踏地哭:越來越長大的身子,越來越短的棉絮,越來越旺熱的情,越來越冷的世路…
聽到這個名字,華年的心裏,隱隱湧起點温情。
他先押着楚囚,一條街一條街地退"保護費"。一户户商户半是惶恐半含揶揄的臉,既羞辱着楚囚,也怒着楚囚。看似老實人的報復其實更可怕,一羣羣"羊"就是這麼抵抗、腐解了那一頭頭狼的。
楚囚振着聲音説:"你別看他們可憐…"華年截聲道:"我也知道他們可恨,甚或彌足憎厭。但並非説明你有權。你如果跌進對一批弱者的仇恨裏,你就永遠也都只能是弱者。"
"弱者"這兩個字可以觸動楚囚少年的心。
一個少年,也自有一個少年所不肯自污的尊貴華嚴。
可那還是羞辱的。
那羞辱的強迫奇怪的卻不來自華年,而來自於那些不相干的眼。
但從那三條街上回來,華年拿起了那把楚囚被他削掉了足有三分之一的"刀"。他看了它好一會兒,眼神裏藏着理解與…同情。
"起碼有一點你沒錯,我知道你甚至買不起一把好刀,但我猜你一定想過,不管是什麼,只要注入汗、血和力,這樣的黑鐵片同樣也可以成為一把'名器'!"楚囚的眼就振奮了。
華年的眼裏劃過一絲讚賞。
不給太多,只有一絲。
那像是三個字的批語:"有骨氣!"然後他簡斷地説:"從今天開始,我教你,你爹該是怎麼用刀的。"——只此一句,就足以讓這少年甘心被圈住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