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愛此山花四五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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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片蘭花手帕上還沾染着那個人的氣息吧。彷彿一經別人碰觸,就會幻滅了他的影像。
碧香一愣,不由停住腳步,有些驚訝又委屈地看着我。我有些歉疚,自覺方才語氣重了,同時也清醒了許多。蘭陵王是我什麼人?難道還要再為了他犯傻麼?
“…我自己來。”我輕聲説,親手解下那面蘭花手帕,攥在手心裏,把左腕上的傷口伸到碧香面前,説“你手輕一點。”
“知道啦,小姐。”碧香瞅着我微微一笑,氣氛又鬆懈下來,可就在這時,宇文慵忽然起身走到我面前,從碧香手裏接過瓷碗,神似有些悵惘,目光看着我,卻是對楚總管和碧香説“你們先退下吧。”我微微一怔,楚總管和碧香忙依言出去了。房間裏只剩下我們兩個。我側頭不去看他,隱約覺得氣氛有些怪。
宇文慵今一襲深褐燙金邊錦衣,間懸着碧玉墜,更襯得面容英。一揮衣襟坐到我身邊,大手拉過我的腕,細細將草藥塗上去。
傷口處傳來一陣刺痛,我的手下意識地往回一縮,卻被他輕輕拽住,含義未明地看我一眼,忽然俯下身,輕輕向我的手腕吹氣…
他的離我的傷口很近,呵出來的氣息就像絨,輕柔而又很灼熱,拂過之後是一片舒適的清涼…那種微癢的觸就像是細小的電,讓我莫名身子一顫…臉頰跟着紅起來,半晌,才輕聲説了句“…謝謝。”宇文慵仍是俯低着身子,撫在我腕上的拇指動了動,在柔的肌膚上摩挲出一絲輕微磨礪的觸。他側頭看向被我放在枕頭上的蘭花手帕,忽然幽幽地問“這是他送給你的?”他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一種深深的冷意,讓我整個人微微一震。…關於我跟蘭陵王,他到底知道多少?心中竟隱隱有些歉意,我低下頭沒有説話。房間裏瀰漫着一片緊繃的沉默。…我不知道該説什麼,更不知道該不該説。卻也無法説不是,無法説出欺騙他的話。宇文慵忽然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望着我,聲音裏有些烈和沙啞,説“元清鎖,你為什麼不否認?”我抬起頭,怔忡地看着他。宇文慵居高臨下地凝望着我,眼中有分明的悲哀,説“那你在城樓底下苦守一夜,就是在等他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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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丞相府以後,數個月沒有你的消息,也是去找他了嗎?——元清鎖,你知不知道無塵道人送你回來的時候,我有多開心?又知不知道,在你昏的那幾天幾夜裏,你叫了多少次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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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假裝聽不到,也不敢再問…”他的聲音低下去,平裏的深沉和凌厲都彷彿在此刻不知去向,帶着一種挫敗和傷,他説“我以為我可以不在乎那些過去。可是當我昨夜看到你淚的時候我才明白,放不下過去的人…其實是你啊。”我心頭一緊,站起身剛想説些什麼,宇文慵已經轉身走出門去,俊朗身影那麼寂寥。大門開着,小院裏四下堆砌着凋零的黃葉,更襯得他的背影孤單無措。我不自覺地追到門口,夕陽將眼前的風景暈得一片緋紅,他的背影漸行漸遠,我扶着門框站着,卻無法再踏出一步。…我真的放不下過去麼?我,放不下蘭陵王嗎?可是放下或者放不下又怎樣呢?做選擇的人,一直都不是我啊。如今,我只想遠離情,不給任何人傷害我的機會,這樣,有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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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慵的背影消失在橘的天光裏,終於再看不見。我心中卻忽然有種難言的痠痛,歉疚,惘,許許多多説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混在一起,我只覺疲憊。…閉上眼睛,腦海中閃現的竟是方才宇文慵受傷的眼神。也許時間是一種解藥,也是我現在正服的毒藥。
四.
我想,以宇文慵的格,定是會惱我很久的吧。他那麼驕傲,執着,霸道,又有那麼多女人。如果我不去哄他的話,他也一定不會再來找我。…或許這樣也好。我與宇文慵之間的關係已經變得越來越危險,越來越難以掌控,躲遠一點,於我,於他,也許都未嘗不是件好事。
或許是心裏有事的緣故,昨夜我睡得並不安穩,醒來的時候天才矇矇亮。碧香聽到動靜,睡眼惺忪地走過來,見我睜大眼睛坐在牀頭,有點驚訝,説“小姐今兒起的可真早。”我苦笑。心想以後可不能總睡到上三竿了,把丫頭們都教壞了。一邊吩咐碧香幫我更衣洗漱,想到外面走走。
推開鏤花紅木房門,只覺一襲清涼的晨風夾雜着秋意闌珊面而來。天邊熹光淺淡,白雲清透如碧玉,我正覺愜意,卻忽然聽到碧香的一聲驚歎——“小姐,您看…”我的目光落到下方,眼前紅光瀰漫,我重重一怔,從來沒想過會在此時此地看到這樣的場面,驚訝之餘,整個人都僵住了——院子裏鋪天蓋地的擺着數百隻竹籃,裏面盛着鮮紅滴的櫻桃,團團簇簇,就像赤的珍珠,顆粒狀的緋玉,光是看着,便會讓人口齒生津。微熹的天光下,這一籃一籃連綿的櫻桃就像瑪瑙鑲嵌成的紅毯,堆滿了整個院落,綻放着璀璨清透的紅粉華光…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這一切,轟然想起那,當他問我喜歡吃什麼的時候,我曾在他面前念過那樣詩句。——石榴未拆梅猶小,愛此山花四五株。斜庭前風嫋嫋,碧油千片漏紅珠。
原來,他不但猜出了答案,還放在了心裏…可是,這種季節,這種地方,他是從哪裏找來這麼多櫻桃的?我中一震,不由得走下台階,俯身拿起一顆櫻桃,它就像一小粒紅的美玉,觸手生涼,隱隱約約透着一抹清淺的芬芳。
想起那他受傷的眼神…我究竟哪裏值得他這樣為我?深一口氣,竟然有種窩心的覺。
這時,忽有一個拔人影從四周的樹蔭中走了出來。我急忙看過去,並不是他,不免有幾分失望。原來是楚總管,他似乎已經站在那裏多時了,看我的目光裏似有幾分深意,走上前行了個禮,説“司空大人吩咐屬下守在這裏,直到您看到這些櫻桃為止。…還有一句話讓屬下帶給您。”我低頭看向這鋪天蓋地的緋紅珍珠海,道“你説。”
“大人説,櫻桃不易保存,芳華早逝,卻可以釀成櫻桃酒,長久收藏…雖然不及生生世世,但在你轉身以前,我必定等在這裏,任君採擷,此生無憾矣。”楚總管的聲音和語氣都與宇文慵不同,我卻彷彿看到他説這話時極盡英俊的側臉和那種悵惘隱忍的眼神。不由將那粒櫻桃攥在掌心裏,無意識地緩緩加力,終於捏碎了它,淡粉的汁水粘在手上,濕而芬芳。——宇文慵,他是看透了我的心麼?
十二樓中盡曉妝,望仙樓上望君王。鎖銜金獸連環冷,水滴銅龍晝漏長。我怕紅顏未老恩先斷,我怕來他後宮粉黛三千,我怕他終有一會厭棄我…可是如今,他是想告訴我,今生今世,在我轉身以前,他絕不會比我先離開麼?
正在怔忡間,卻見楚總管走上前來,輕微地嘆息一聲,遞給我一紙書函,説“還有這個…是我在這裏守夜的時候接下的。宰相府的元夫人派人送給您的,請小姐過目。”我微微一愣,心想京城那邊終於有了反應,接過來細細掃過,半晌,嘆了一聲,説“來者應該也向你説明了來意吧?
…
宇文慵知道這件事了嗎?”書信是簡單的書信,無非是説元夫人今抱恙,讓我過去探望一下。可是她的意圖卻絕不簡單,甚至不僅僅只是為了打探消息而已。想來元夫人也不是完全信任我的,這一次叫我去她府上,也可能想借着我來牽制宇文慵。但是如果我不去的話,就要失去她的信任,這齣戲也沒辦法再唱下去了。
楚總管搖搖頭,説“還未來得及向司空大人稟報。”我嘆口氣,説“煩勞楚總管安排我出府,並且先不要告訴宇文慵這件事。…等我再回來的時候,我定會給他一個明確的答案。”不想他再為我擔心,不想享受着他寵愛的同時告訴自己並不愛他…或許我需要冷靜一段時間,來看清自己是不是真的對宇文慵有情。
楚總管思忖片刻,又看了看我身後的碧香,終是應了,道“屬下遵命。”此時已是傍晚,跟碧香在房裏收拾了一天,如今總算準備得差不多了,明便可啓程。我有些疲憊地坐到牀上,看見擺在桌上的一盤櫻桃緋**滴,忍不住把盤子抱到腿上,一顆接一顆地放到嘴裏。
有些涼,並且酸酸甜甜。一口咬下去,即刻芳香四溢。品相又極好,一顆顆圓圓潤潤,就似晶瑩剔透的瑪瑙。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吃掉了一整盤櫻桃,然後就望着空盤子發呆,一時也不知該做些什麼。
“…小姐?”這時,聽見碧香試探着叫我,聲音很輕。
“…嗯?”我側頭看她,只見她眼中有絲探究和慨,説“小姐…真的是很喜歡吃櫻桃啊。”我點點頭,知道她是有話想説,只是靜靜地看着她。
“小姐…恕奴婢多嘴,連楚總管都説,從來沒見過司空大人這麼對一個人。這些雖然是櫻桃,可是裏面的情意,可就連黃金也比不上吧。”説到這裏,碧香臉上出一絲羨慕。
是啊,楊貴妃喜歡吃荔枝,唐明皇便讓人快馬加鞭為她取來。一騎紅塵妃子笑,這樣的寵愛,哪個女人不希望得到呢?
只是,楊玉環一代佳人,最後還是慘死馬嵬坡。我一個庸脂俗粉,又能期盼些什麼呢?我嘆一口氣,望一眼纏在腕上的蘭花手帕,心裏悵惘難言。
五.
天氣愈加冷了。
官道上塵煙滾滾,馬蹄踏地混合着車轍摩擦的聲響,將漫長的夜渲染成征途的顏。轉眼我離開司空府已有好幾。此行並沒有帶碧香來,説是留她在司空府中照應,其實也是自知前途未卜,不願多連累一對愛侶分開。看得出來,她和楚總管情很好,對於相愛的人來説,一時一刻的分開都會很痛苦,但是那種甜牽掛,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擁有。我既然得不到,不如就成全身邊的人吧。
揭起車簾,只見一輪殘月高懸於左側的枯枝之上,照見樹上棲息着數只寒鴉,有種悽惶的味道。我忽有一種不好的預,也就在這時——馬車車身忽然一震,停下來向後抖動數下。我扶住棚頂凸出來的木框,強自揭起門簾,忽見一白羽箭風來,將車伕一箭釘死在車頭。幾匹棗紅馬騰起前腿驚恐地長嘶,前方瀰漫着白霧,隱約可見前方站着數十個黑衣人,前面一排半蹲着,手執長刀,後面的一排握着弓箭,齊刷刷地指着我。…這一羣是訓練有素的殺手。應該與那晚去司空府刺殺我的人來歷相同吧。可是究竟是什麼人,跟我有這麼大的仇怨,非要置我於死地不可?好在我出門前也做了些準備。當下掉頭躲到車後,拿出兩包火藥,用火摺子飛快點了,投鉛球一樣擲了出去。
“砰”的一聲,那些人還未來得及反應,已有中間的幾個被炸得血橫飛。就在此時,我撲到前頭抓起繮繩,猛地一拉,調轉馬頭往相反的方向奔去…
馬車已經破碎不堪,幾匹馬受了驚嚇,並不往一個方向使力,身後的木板砰砰作響,是羽箭在上面的聲音…我有些慌,背後湧現一抹恐懼的涼意。
就在這時,前方忽有一隊人馬面而來,身上穿着司空府侍衞的衣裳,繞過我的馬車,直直朝那羣殺手奔了過去。兩隊人廝殺在一起,一時間亂箭橫飛,空氣中瀰漫起濃烈的血腥味。我心中有些驚訝,此時已經出了司空府老遠,楚總管手下的侍衞怎麼會出現在這裏?可是現在也沒時間想這些,我握緊了繮繩,衝出數丈,飛快地回頭望一眼,到底是實力懸殊,轉眼司空府的那隊人馬已經被殺手砍死了大半。我身後的木板也被羽箭成了蜂窩,車後有無數黑衣人夾着刀追跑上來…我微一咬牙,摘下發髻上的金簪,猛地往馬後腿上刺去…
領頭的那匹馬吃痛,倏忽間跑得更快,我強自握緊繮繩,面而來的疾風讓我睜不開眼睛…前方是一片茂密的槐樹林,中間這道羊腸小道幾乎已經被這架寬大而破碎的馬車所填滿。路面上亂石嶙峋,震得車廂撲稜作響,半晌,千瘡百孔的車廂似乎經不起這樣的顛簸,幾聲“吱吱”的聲響之後,車廂後身滿是箭孔的木板掉落到地上,緊接着,車轅上的裂口也越來越大。前方陡然不再有路,薄霧下是一個巨大的黑,竟是個斷崖!我心頭一慌,剛想借力跳到馬背上,卻已經太遲了…
那兩匹馬已經一腳踏空,雙雙跌下了掩映在夜裏的懸崖之下!好在此時連接着車廂和馬匹的木條已經完全斷裂,可是車廂還是被慣帶得飛了出去,電光火石間,我一腳踏在向前的車廂上,整個人借力往後一躍,卻還是抓不住崖角…雙手在半空無力地劃過,我閉上眼睛,心想我今此生休矣…
可就在這時,忽有一隻寬厚的手掌緊緊抓住我的手,灼熱的指尖觸在我冰涼的肌膚上,就像這寒夜裏唯一的一絲温暖,又或者是生死瞬間唯一的一救命稻草…
藉着寡淡的月,我看見他極為英俊的臉龐,一雙黑眸光芒似寒星,此刻卻充滿了温暖和關切。電光火石間,他整個人已經被我帶下懸崖,並在那千鈞一髮的時刻裏揮刀刺入崖邊的土石,一手握着刀柄,一手緊緊地拉着我…
月照亮那人如玉的臉龐,他低下頭來看我,額前有幾縷碎髮低垂下來,比平時更添了一絲温柔。
我怔怔地説“宇文慵…”懸崖邊的泥土並不堅固,就在這時,刀柄忽然向下滑動數丈,耳邊傳來小石子向下滾落的窸窸窣窣的聲音,讓人膽戰心驚。宇文慵緊握着刀柄,顯然已經用盡了全力,卻還是撫地看我一眼,説“清鎖,別怕。”從來沒有想過,會在這種情況下與他相見。我眼中忽然含淚,説“你怎麼會在這裏?
…
一路跟着我來的麼?傻瓜,不要再硬撐了!現在離懸崖邊還不是太遠,你放開我,還有翻身躍上去的可能。”我抬起頭來看他,眼眶酸酸地説“否則,我們兩個都得死。”這時,刀尖又向下滑動數寸,崖邊的泥土和小石子紛紛滾落,宇文慵拉着我,兩人像柳枝一樣晃動在風裏,搖搖墜。我知道這樣下去兩個人都會掉下斷崖,咬牙鬆開了手,説“宇文慵,放開我吧。你沒有必要陪我一起死。”宇文慵卻更緊地握住我的手,他低下頭來看我,聲音嚴厲而隱忍,一語雙關地説“你以為我沒想過要放開你麼?可是我做不到啊!”他手上猛一加力,攥得我手掌生疼,説“清鎖,抓緊我!你記不記得我説過,如果你不信天,那麼你可以相信我!就算是死,我也不會丟下你一個人!”我怔怔地仰頭看他,微弱光線中宇文慵輪廓分明的容顏俊美難言,我用力握緊了他的手,緊接着低下頭,不讓他看見我盈滿眼眶的淚水,喃喃地説“可是,值得嗎?”他的手掌寬厚而温暖,他説“我不知道。清鎖,你把我變成了一個傻瓜,已經不知道該怎樣計算是否值得。你就是有這樣的本事,讓我明知道不應該,可是卻沒有辦法…”這時,刀尖又向下滑動數寸,硌在一塊大石上,只聽“咔嚓”一聲金屬斷裂的聲音,一塊白刃迸斷之後飛濺出來,割破了宇文慵的手臂,可是他依然緊緊拉着我的手。我與他一同下墜,風舒展開的裙裾就像赴死的蝴蝶,他傷口淌出的血滴在我臉上,涼涼的,就像是淚水,我輕聲地説“宇文慵,對不起。”這聲音就像掉落的花瓣,無力地四散在風裏。
我總是讓你生氣,難過。如今,還連累你與我一同赴死。
真的,對不起…
注:(1)唐代,張祜——《櫻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