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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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歲的奪罕牽着馬,登上低緩的碎石坡,看見了遠處灰綠的海。
太陽還未升起,天光陰冷,黑泥灘上剛退過,到處是淤積的水窪。女人弓着,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時不時停下腳步,將手指戳進稀泥,摳出一顆蛤蜊丟進籃子。
奪罕有些躊躇,他不知道該跟這女人説些什麼,於是就在原地又站了一會兒。戰馬垂首在風化多孔的鹼石縫裏尋找食物,一無所獲,失望地朝天打了一串響鼻。
拾蛤蜊的女人聞聲抬頭,發現了石坡上的奪罕,愣住了。
奪罕想,她大概不認得我了吧。畢竟他們只在一年前的夜裏匆匆見過一面,談數句,確切地説,是他説了幾句話,她呆滯地聽着。
但女人忽然丟下籃子,朝他狂奔過來。她橫穿過黑泥灘,沒穿鞋的泥腳踩着尖鋭沙礫,往坡頂飛跑,瘦弱的身子歪歪倒倒,也不肯跑慢些,只能笨拙地張着兩手保持平衡。沒一會兒她就到了近前,撲過來抓住奪罕手腕,像是怕他逃走。
女人很矮,奪罕才十五歲,也足比她高出一個頭。她着氣環顧四周,沒有看到別的人影,又探頭往奪罕背後去找,可奪罕是獨自來的,這叫她失望了。女人兩眼出愁苦的神,如同一個急於傾訴的啞子。奪罕被她看得不自在,趕緊從鞍袋裏掏出錢袋,遞到她面前。
女人慢慢放開了手。她的手讓鹽水浸得腫脹發白,每處骨節都歪扭地突出,指甲滿了濕泥。她遲疑地伸出這樣一隻手,讓奪罕把裝滿銀銖的小袋放進她的掌心裏。
她看看錢袋,又看看他,説了些什麼,是臨碣郡的漁村方言,奪罕聽不明白,她一再一再重複,兩手在虛空中比劃孩童的身形。
“海市?”奪罕試探地説。
女人拼命點頭:“海市,海市。”她不會説官話,只能用奇怪的腔調重複。
“你女兒很聰明,在天啓有人照顧她,也有人教她讀書寫字,你不用擔心。”奪罕説。
女人聽懂了他的話,如獲至寶地笑了。
對,沒錯,你們教她讀書。讀一本純鋼的書,只有一頁,單面開刃,形狀就像柳葉。你們教她用這本書去砍掉草靶的腦袋。如果有人想用手指去翻閲她的書,可是會血的哦。
又是那個聲音,輕細地在耳畔響起。
你給我滾。奪罕蹙緊了眉,在心中呵斥。我不想聽見你的聲音!你要我滾嗎?它笑了,笑聲在他腦海中嗡嗡迴響,如同一隻在空酒甕裏拼命亂撞的蒼蠅。別擔心,這女人聽不見我,方鑑明聽不見我,除了你,誰也聽不見我。想要我消失,辦法倒是有一個——它陰險地壓低了語調——就是把你自己的腦袋擰下來。
女人誤解了奪罕臉上的怒氣,把錢袋急忙又遞迴他面前,結巴着説:“海市,讀書,錢。”她一身鹽腥,葛布褲腳挽到膝上,只要稍有表情,黝黑秀麗的臉上就擠滿細細的風霜紋路。她長得這樣糙,不知為何卻讓奪罕回憶起他自己那出身高貴的賽罕母親,心裏某個地方隱約作痛。
奪罕把錢袋使勁回海市母親的手裏:“拿着,明年還會有人給你送錢來。我…我得走了。”女人一臉茫然,見他翻身上馬,急忙要扯住轡頭。奪罕撥轉馬頭,一鞭猛擊在鞍後,戰馬嘶鳴着躍下石坡,奮蹄奔跑,海市的母親徒勞地追在後面。直到回頭再也看不見人影,奪罕還能聽到她在遠處淒厲地喊着什麼,彷彿燕鷗在長唳。
一年前初見海市的時候,她才六歲,正在荒山中死命奔逃,身後追着一幫明火執仗的官兵。
臨碣郡自古以出產珍珠著稱於世,各村各鎮皆有上繳貢珠的定例,若繳不足數,官兵便要挨户搜刮,將男女老幼全數賣為官奴。海市的父親與幾個同村男人出海採珠,遇上了鮫鯊,只有她一個人死裏逃生,帶回一斛鮫淚珍珠。女孩懷裏抱着這樣價值連城的異寶,讓催繳貢珠的官兵們起了貪念,要將鮫珠私。
奪罕拔刀殺了那些官兵,七個,或是八個,他記不清了。海市跌倒在他們的馬車前,襤褸骯髒,像個用稻草填的破爛娃娃。
她不是奪罕在旅途中救下的第一個人,也遠非最後一個,這些事對他而言不過舉手之勞,方鑑明對此並不止,也從不出面。天下盡知清海公方鑑明已死,宦官方諸的面目不宜為人所見,他總是安靜地留在馬車內,隔着兩重厚重的簾子,有時奪罕竟會錯覺他是一個人獨自趕路。
唯獨那一天,方鑑明開車簾,踏在遍地滾散的夜明鮫珠之間,向那個不成人形的孩子伸出一隻手。
其實他們那時候到臨碣郡來,只是為了料理一個老頭兒。老頭兒在帝修年間就是朝廷重臣,帝旭登基後被召回天啓復職,沒兩年又上表請求歸隱,而後回到故鄉開辦書院。無論是開蒙的學童,還是年屆不惑的鄉紳,書院來者不拒,明裏講學授道,暗地裏卻煽動反叛。奪罕本來要隨方鑑明一同潛入老頭兒的書院,卻不得不將馬車停在荒無人跡的海邊,留在車上照看這個新收留的孩子。
方鑑明只去了半個時辰便回來了,臉上盡是密密麻麻的赤紅污點。看見奪罕的表情,他抬手輕嗅自己的衣裳,眉頭隨即厭惡地微微一擰。
奪罕伸手攔住他:“別過去,你身上都是血味。我替你拿。”起車簾,探身進去打開衣箱的時候,奪罕看了一眼海市。女孩仍蜷在車廂角落裏睡,小臉深深埋進方鑑明換下的外袍裏。她怕黑,卻也容易哄,只要在身邊留一盞白絹風燈,就能睡得安穩。
他把乾淨衣裳打成一個小包袱,遞到方鑑明手裏。
“我去海邊洗洗。”男人説着,解下染血的護手,丟棄在地,順着碎石坡走向黑夜中喧囂的大海,一面解開衣帶。
什麼東西從他的方向飛了過來,奪罕揚手接住,是一隻小小的土紙包,縫隙裏滲出馥郁甜香。
奪罕從早已揭開的紅紙封條處往裏看:“桂花糖?什麼時候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