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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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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早的吃過晚飯,李濟運叫了朋友的車,專程去給田副廳長拜年。他不叫縣委的車,免得有人閒話。田副廳長見李濟運來了,罵了幾句:“你小子就是不聽話!專門跑來幹嗎?馬上就上班了嘛!”李濟運也沒有坐多久,喝了幾口茶就告辭了。他帶了兩瓶水井坊,四條軟中華,一盒冬蟲夏草,禮盒裏還放了一萬塊錢。東西是家裏現成的,錢是李濟運私下攢的。別人送給他家的不到一萬,他送田副廳長也不能超過一萬。只有這麼多工資,給他送錢的人也並不多,賠本買賣他做不起。煙酒之類是別人送的,他轉送出去也不心疼。

晚上十點鐘沒到,李濟運就回家了。舒瑾問:“這麼快?”李濟運説:“不在於坐多久,只看你去不去。”舒瑾説:“是的,坐久了也不好,他們家拜年的肯定川不息。”李濟運只作沒聽見,進房裏去看兒子。他不喜歡同老婆説官場上的事,很多事情做起來就夠讓人煩了,哪裏還想放在嘴上説!李濟運望着兒子玩,腦子裏又想到別的去了。自己在官場上混了這麼些年,到頭來居然找不到可以去拜年的人了。

他回家時同熊雄吃過一次飯,再也沒有見過面。李濟運打了他的電話,説:“熊書記,您這幾天回漓州去了吧?”熊雄説:“是的,回去住了幾天。”李濟運説:“我也不在城裏,去鄉下休息了幾天。”熊雄笑道:“我要是有個鄉下老家,我會三天兩頭跑回去躲着。”意思不用挑明,彼此都已領會。李濟運是説,你反正不在家,我也到鄉下去了,想敍敍都碰不上。熊雄則是説,你躲在鄉下老家很好,用不着同我講客氣。

回到廳裏,突然覺得辦公樓有些陌生。原來前幾天下過一場雪,銀杏樹的葉子全部掉光了。平時見過的銀杏多是通直的,樹冠也不會太大。樓前這棵銀杏卻是三巨幹扇形閃開,樹陰足有半個籃球場那麼大。透過枝椏斜橫的大樹望去,天空像碎碎的破棉絮。

上班頭一天,大家見面都握手拜年。李濟運去了田副廳長辦公室,進門就拱手:“田廳長,向您拜個晚年!”那意思,就像他沒有拜過似的。田副廳長請他坐下,説了幾句客氣話,就從屜裏拿出一個紅包,説:“你小子,也不説説。我差點連禮盒送給別人了。拿回去吧,你沒幾個錢。”李濟運紅了臉,忙説:“就是個敬意。”

“敬意我領了。快收起來,別人看見了不好。”田副廳長作了臉

李濟運忙把紅包扒過來,進口袋裏。

田副廳長突然有些動情,説:“濟運,你跟着我這麼多年了,你對我應該瞭解。不是我倚老賣老,要是在舊社會,我兒子都有你這麼大了。我把你就是當做自己兒子看的。”李濟運從未聽田副廳長講過這麼親熱的話,幾乎有些不知所措,趕緊説:“濟運也一直視您如父!”剛上班,天天都是飯局。有同學飯局,有老鄉飯局,也有工作關係的飯局。工作關係的飯局,都是同事們一起去。老鄉飯局不止一兩次,田副廳長偶爾也在場。田副廳長出不出席飯局,不光看他有沒有空,還看願不願意去。不願意去的,自然也是説另外有約。有回在飯局上,田副廳長説:“濟運,不用等掛職期滿,先調過來算了。”李濟運早就覺到,自己回縣裏也沒有意思了,就説:“好,我聽田廳長安排!”那天劉克強在場,説:“李主任明白嗎?田廳長要重新組閣了!”田副廳長笑道:“克強的格,今後是個開拓型領導,但是當不得組織部長。”劉克強不好意思,説:“田廳長對不起,我嘴巴就是太快。”酒桌上的人都神秘地彼此望望,沒有把話題繼續下去。李濟運琢磨出來了,老鄉們都知道田副廳長要做廳長。田副廳長在廳裏天天看見他,卻都沒有同他説調動的事。老鄉聚會的酒桌上,他就講了。可見氣場對田副廳長很起作用。那天他説把李濟運看作親兒子,也許並不是虛情假意。但他在廳裏畢竟是領導,不是所有話都會説出來。

那次老鄉聚會,田副廳長喝得盡興,李濟運送他回家,半路上他就睡着了。車在住宅樓前停下來,田副廳長仍沒有醒。李濟運對司機小閔輕輕説:“不急,讓廳長休息一下。”田副廳長馬上就醒了,説:“唉,睡着了!”李濟運飛快下車,開門着田副廳長。田副廳長有些踉蹌,李濟運忙扶了他。田副廳長説:“今天怎麼了?沒喝幾杯酒。”李濟運説:“您沒醉,您是太累了。”到了電梯口,田副廳長説:“濟運回去吧,我也不請你上去坐了。”李濟運揮揮手,電梯裏燈光慘白的,田副廳長的面容更顯憔悴。李濟運早年跟田副廳長當秘書,那時候的田書記四十多歲,真是意氣風發啊!一晃十幾年過去了,當年的壯漢子已漸見老態。

沒過多久,李濟運就正式調來了。李濟運自己也沒回去,只是廳人事處的人跑了幾天。熊雄打來電話,説:“濟運呀,我先要罵你,再是恭喜你。你不夠朋友,共事也有這麼久,又是老同學,調走了也不回來告個別。恭喜你呢?你榮調省裏必定坐直升飛機。田廳長馬上就要當廳長了,他急急地調你過去,意義非同小可啊!”聽熊雄講話的語氣,他倆似乎又是老同學了。李濟運説:“哪裏哪裏,我只是平調,又沒有提拔,哪裏值得恭喜?我這幾天手頭有些事,哪天專門回來看你!”這時候,縣裏傳聞於先奉要接縣委辦主任。雲生打來電話説:“於先奉哪做得了縣委辦主任?熊書記知道他女婿在國家部委工作,就拿原則做人情!於先奉今年五十五歲,按政策不得再提拔了。”李濟運説:“雲生兄,我們還是不説這個吧,你有空到省裏來,我陪你喝酒。”雲生卻仍在憤怒,説:“俗話説朝中有人好做官,於先奉的女婿不就是個處長嗎?也不是什麼朝中重臣啊!熊書記就是這麼個人!我聽人家議論,説熊書記把你擠走,就是想安排於先奉!”雲生説的未必沒有真相,但李濟運不想惹麻煩,只説:“雲生兄,你不要聽信這種話。我走是自己要走的,熊雄同志留過我很多次。”雲生平時雖説嘴巴很快,卻不是個亂講話的人。他這麼大的火氣,肯定是爭過縣委辦主任。按他兩個人的能力,雲生更適合做縣委辦主任。但是,李濟運只把這些話放在心裏,套近乎也沒有必要説給雲生聽。

省裏很快就開人大會,王廳長真做了省人大副主任。他留下的廳長位置卻是空着,似乎有些不正常。王廳長回廳裏召集處以上幹部開了個會,宣佈田副廳長主持廳裏全面工作。但從田副廳長臉上,看不到多少喜氣。這幾年,本來就是他主持工作。廳裏有人私下裏説,到底誰當廳長,真還説不定。這個會本來就不合規矩,本應是省委組織部來人,可原任廳長越俎代庖了。

於先奉果然繼任了縣委辦主任。舒瑾電話裏説:“熊雄真是瞎了眼。”李濟運説:“縣裏安排幹部,關你什麼事?”舒瑾説:“你是豬啊!為了安排於先奉,都這麼説。”李濟運説:“我是上調,又不是受處分!”舒瑾沒好氣,問:“你升官了嗎?你當廳長了嗎?”李濟運既然調來了,舒瑾在縣裏又閒着,就領着兒子來了省城。兒子就近找了所學校,步行二十分鐘就行了。舒瑾的工作卻一時找不到。到了新地方,才知道找工作文憑多麼重要。舒瑾只有個高中文憑,她過去當過園長,能歌善舞等等,都是不能説服人的。再就是房子。到省裏來以後,李濟運一直住在通廳的宿舍裏,就在辦公樓的十八樓。因為很高,不方便,過去舒瑾沒來的時候,他常常乾脆睡在辦公室了。現在正式過來了,就得考慮安家。他突然發現自己是個窮人,省城裏的房子他傾其所有買不起十平方。他當初在鄉下工作,沒有在城裏買房子,舒瑾帶着孩子住孃家。他成了縣委常委,住的常委樓不能買。這幾年很多人都買了房子,他沒有錢買。他兩口子每個月工資加在一起,沒有超過五千塊。一年下來,最多能夠省下萬把塊。拿工資結餘買房子,三十年都靠不住。

李濟運心裏有些涼,又想如今説自己買不起房子,沒人説你是個廉潔幹部,只會説你沒有本事。

有天上午,舒芳芳跑到省裏找李濟運。舒芳芳跪在地上,哇哇大哭。李濟運慌了,忙問:“芳芳,你怎麼了?”

“我爸爸他死在裏面了!”舒芳芳癱軟在地上。

李濟運驚得耳朵都聾了,忙去關了門,怕人圍觀。

“芳芳,告訴李叔叔,到底是怎麼回事。”舒芳芳泣不成聲,説了半他才聽明白。原來她爸爸年三十那天就自殺了。醫院通知了烏柚縣政府,但縣裏沒有告訴家屬。芳芳的媽媽還在監獄裏,縣裏又沒人知道芳芳的電話。直到昨天,芳芳去醫院看爸爸,見到的卻是骨灰盒。女子監獄在省城,芳芳剛才去看了媽媽,卻不敢告訴她爸爸已經不在了。

“人家都説我爸爸是你送進神病醫院的,我爸爸又説你是個好乾部。我每次去看爸爸,他都説有事就找李叔叔。李叔叔,到底是為什麼?我要告狀,我去告誰呀!”李濟運想安這孩子,説了他不想説的話:“芳芳,不是我送你爸爸進去的。送你爸爸進去的人,已被我和幾個叔叔檢舉,抓起來了。他是個貪官,法律會懲罰他的。”舒芳芳説:“法律懲罰他,可我爸爸活得過來嗎?我爸爸他真可憐!我相信他身上的污水都是別人潑上去的。上回我去看他,他要我好好讀書,一定出國留學,不要再回來。他還説會給我留一筆錢,可他哪裏有錢呀!我知道,爸爸是個廉潔的幹部,我們家沒有這筆錢!”聽舒芳芳説了這些話,李濟運驚得全身發麻。記得剛出事的時候,李濟運去舒澤光家裏,提到了他的女兒,老舒就痛哭起來,説自己沒本事,無力送女兒出國,反而讓她無臉見人。

舒澤光自殺了,為的是獲得國家賠償,好讓女兒有錢出國!

李濟運心裏又酸又痛,如果不是怕嚇着芳芳,他會嚎啕大哭。他把舒芳芳拉起來坐着,説:“芳芳,爸爸已經不在了,我也很痛心。這事叔叔會管的。”舒瑾還沒找到工作,白天都待在宿舍。李濟運打了她電話,叫她下來有事。

沒多時,舒瑾下來,看見芳芳,驚道:“芳芳,你怎麼來了?”李濟運説:“芳芳她爸爸不在了。你領芳芳上去,好好勸勸孩子,我處理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