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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借屍還魂論曲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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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當他想回答芳子的這個問題時,他又不苦笑,他竟然無從回答起。

因為,他和黃老太,究竟説了些什麼呢?

當然説了不少話,可是細想起來,卻又什麼也沒有説過——一問起這屋子的資料來歷,黃老太的言行,就怪異得難以捉摸。

當下,宋自然想了一想,他索把一切經過,照實説了出來。芳子聽得很是用心,不時秀眉緊蹙,這種神態,表示她並沒有和乃母見過面,並不知道宋自然和黃老太之間談的經過。

等到宋自然説完,芳子竟有不知如何開口才好的窘態。她忽然説了一句:無論如何,和她的靈慧不相襯的掩飾話。她道:“人年紀大了,説話不免顛三倒四,你不必放在心上。”那是極拙劣的掩飾,芳子自己也知道,所以説了之後,她就頰現紅暈,半轉過身去,神態嬌俏之至,令人悠然神往。

宋自然縱使本來略有嗔怪之意,此際自然也拋到了爪哇國。反倒生出了一股強烈的憐惜之意,忙道:“若是這屋子有什麼秘密,不便明宣,我再也不問就是。”要他作出這樣的承諾來,可知芳子的受,對他來説,是何等重要。

芳子用很理解的目光,望了宋自然一眼,輕輕嘆了一聲,她再一開口,話頭一轉,説的居然是全然風馬牛不相干的話題。

她説道:“元曲藝術,可是由於當時沒有錄音,所以至今,只有詞傳了下來,曲調竟完全失傳,變成了有詞無曲了。”宋自然呆了一呆,才接上了:“何止元曲,宋詞也是唱的,可是如何唱,也失傳了。”芳子眼波澄澈:“元曲宋詞的唱法失傳了,算不算它們已死了呢?”宋自然又足足呆了好幾秒鐘,他雅愛文學,對元曲宋詞,也頗有心得,不是第一次和人討論。可是這時,他聽到芳子用“死了”這樣的語句加在曲、詞之上,他也不愕然。

要先有生命,才有死亡,若從藝術的角度來看,説元曲、宋詞各有其璀璨光輝的生命,自無不可。如果這樣説,那麼有詞無調,縱使不是死亡,也是死了一半,可是死亡又不能分成一半的。

宋自然覺得很是惑,而且,他也知道,芳子忽然話題一轉,和他討論起看來全然無干的事,一定大有深意,不會無緣無故。

偏偏他又無法料得中佳人的深意。若是面對尋常人,他乾脆説“不明白”就算了。但芳子在他心中的地位著實非同小可,他不想被芳子看不起,所以對芳子的問題,認真考慮。可是問題不著邊際之至,叫他本不知從哪裏考慮起才好。

當宋自然説到這一部分時,白素向我望來,用眼詢問我的意見,我搖頭,因為我也無法知道芳子這樣説,葫蘆裏不知賣的是什麼藥。

白素也蹙著眉,顯然她也沒有頭緒。

宋自然苦笑:“問題好像深奧得很,我實在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我悶哼了一聲:“最好的辦法,是請她直截了當地説,這位姑娘好打啞謎,你後和她往,會不勝其煩。”宋自然嘆了一聲,他當時,在呆了十來秒之後,是這樣回答的:“你這種説法,可新鮮得很,嗯┅┅不能説是“死了”倒可以説是┅┅失去了一半。”芳子眸子閃動:“失去的是哪一半呢?用人的生命來説,失去的是身體呢?還是靈魂?”宋自然再是一怔,這位俏女郎的話,越來越出人意表了——身體和靈魂,那是人才擁有的,可是他們現在在討論的,卻是元曲和宋詞。

宋自然只好道:“更新鮮了,嗯,可以説失去的是身體,也可以説失去的是靈魂——”他説到這裏,忽然思路也如野馬奔馳,不受控制起來,他道:“死去的應該是身體,傳下來的是靈魂。”想不到他胡言亂語地這樣一説,竟令得芳子眼波轉,大是興奮:“説得好,那正和我的想法一樣。”宋自然受了稱讚,倒不知道如何説才好了,芳子又道:“我是學音樂的,我常想:調子失傳了,不要緊,調子本來就是人作的,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前人所作的調子失傳了,為什麼不可以補作?”宋自然手舞足蹈:“是啊,反正韻全在,要作新調,也不是難事,那樣,宋詞元曲都可以復活。”芳子神情沉思:“正因為曲、詞的靈魂還在,所以,才能借屍還魂。”宋自然暗中了一口口水,用“借屍還魂”現象來作譬喻,雖然淒厲,但也恰當之極。

宋自然心中一動,忙道:“你必然有傑作,請展示一二,洗耳恭聽。”芳子也不推辭,站起身來,翩然離去,宋自然正在不知所以間,已聽得“叮咚”的琴聲傳了出來,芳子自屏風後轉出,手中抱著一具瑤琴。

那琴看來甚是小巧,但形式奇古。宋自然一見,連忙把一張幾搬動了一下,放在椅子之前,芳子坐了下來,撥動琴絃,琴音清越,可是忽然之間,音調一變,竟是柔膩無比,令人心神俱醉。

接著,她就曼聲唱:“鶯鶯燕燕,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風風韻韻,嬌嬌,停停當當人人。”琴音配著歌聲,再加上曲調膩人,一曲唱罷,最後“人人”兩字,甜甜地在耳邊嫋嫋不絕,宋自然整個人,如飲醇醪,醉倒在椅子上,半晌作不得聲,渾然不知身在何處。過了好一會,他才舒了一口氣,出自肺腑地道:“喬夢符若有幸能聽到他的小令,被如此演繹,必然鼓舞萬分,興奮莫名。”芳子所唱的這一首越調天淨沙,正是喬吉的名作,通首全用疊字,風光豔膩之至,經芳子曼聲一唱,朱輕啓之際,幾疑不是人世。

芳子受了讚賞,笑道:“請聽貫酸齋的清江引。”曲調一變,變得明快閒適,恰如清風明月之下,有閒雲數月,冉冉飛來,風展襟,令人心大開,最後一句“醉袍袖舞嫌天地窄”琴音未止,芳子已翩然起舞,舉手投足,狂而不輕,體態之優雅,難以想像,總想不到人的肢體,可以有這樣動人的姿態。等到芳子一個盤旋,轉到了宋自然的面前,戛然凝止,亭亭玉立時,宋自然情不自,雙臂伸出去,想去輕撫她的肢。

可是芳子卻又立即飄然退了開去,一面道:“見笑了,今睏倦,怕會失儀,明再敍。”她説著,轉過了屏風,一閃不見。

那時,宋自然當然想去把她追回來,可是一切氣氛,包括宋自然的心情,全都在芳子的控制之下,雖然宋自然千萬個願望,都是想親近玉人,但芳子説“明再敍”他卻也不敢有違。

他就這樣怔怔地站著,耳際彷佛還有琴音歌聲,眼前彷佛還有舞姿倩影,鼻端彷佛仍有縷縷幽香,除卻“痴了”兩字之外,再也沒有別的字眼,可以形容他那時的情形。

宋自然在講到這一段的經歷之時,神情仍然陶醉之至,那種悠然神往之情,真是難以形容。

我心中在想:宋自然在這次和芳子的會面談,所得比他和黃老太的對話更少——對那房子的資料,一無所獲,而且芳子本控制了他的情緒,他變成了一個由人擺的傻瓜。

一想到這裏,我至少得出了一個結論:黃芳子的諸般造作,是要引得宋自然在一個無形的陷阱之中,越陷越深,直到完全由她擺佈為止田而且,黃芳子這個美女,必然是引人入彀的專家,三兩下手勢,宋自然便已經一頭栽進去了!

雖然宋自然形容出來的畫面如此豔麗高雅,可是我卻到了它的醜惡的一面!

白素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因為當我面一沉,想説話時,白素阻止了我——她不想我太快地破壞宋自然甜的回味。

宋自然忽然長嘆一聲:“第二天,我醒來,沒見到芳子,我又要到公司去,回來時已是傍晚。”宋自然一回來,先奔到屋後,一看到腳踏車並不在牆邊,他的心就向下一沉,回房洗了一個臉,來到飯廳,菜餚緻,可是他無心進食——事實上,一整天他在公司,也魂不守舍,他想等芳子回來,和她一起進食。

可是等了好一會,卻只見黃老太像魅影一樣閃了進來,對宋自然道:“你在等芳子?別等了,她有事到外埠,要明天‮夜午‬,才能回來。”宋自然一聽,簡直如同當頭著了一,一時之間,呆住了則聲不得,雖然匆匆扒飯,可是食而不知其味,黃老太話一説完,飄然退開去,本不等宋自然發問。

宋自然在這一晚,自然是輾轉反側,睡不安枕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