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低垂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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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坐實造反死罪、僅以身免的罪人,沒有什麼可押注的,沈太公毫不猶豫便與他劃清了界線,保住沈家。沈季年與他,遠遠不如太公待他的親。
但也比不上太公的絕,冒着受連累的偌大風險,給他送了盒糕來。若教太公知曉,九成會打斷兒子的兩條腿。醜丫頭要嫁人,沈季年許是不壞的對象,但他不想面對貝雲瑚將同牀共枕、甚且生兒育女的對象,就算鼻涕蟲也不行。萬一失手打死他就糟了。
獨孤寂走進沈太公屋裏時,老人正披衣盤腿,隨意坐在榻上,服侍的婢僕早早就被摒退,几上留了盞琉璃燈。
“太公久見。”他衝老人團手長揖到地,執的是晚輩之禮。瘦如一隻馬猴的老人佝背眯眼,凝視良久,出懷緬之,半晌才道:“你先寫條子是對的,十七郎。
要心裏沒個底,你這麼忽乎然走進來,我還以為是東鎮來接我了。”老人口中的“東鎮”指的是兄長獨孤弋。
兩人在白玉京初識時,獨孤弋是以前朝鎮東將軍的身份前往拜會,沈太公喊到白馬王朝開國、兄長駕崩,始終沒改口,普天下能這麼喊的也只有這一位。十七爺忍不住笑起來。
“有這麼像麼?”
“簡直一個模子刻就。”老人攢了張紙頭,潦草的字跡寫着“稍晚來見太公,十七郎拜上”搖頭嘆氣。
“你現下能到處亂跑,是領了陛下的恩旨麼?”
“差不多。幹些黑活,見不得光。”獨孤寂聳聳肩,翻起桌上的杯子給自己斟了杯茶。
“我就剩這點用處啦,兩膀氣力,給人當槍使。”沈太公也笑起來。
“你來得正是時候。我近老覺有人在耳邊説話,要不然就在屋裏哪個旮旯角兒,説是讓我準備準備,指不定…時近了。我一直想再瞧瞧你。”十七爺咧嘴一笑。
“您這副身子骨,肯定比我命長。閻羅王着緊錢包,怎敢讓您下去,這不得給削得囊底朝天?一來一往的,押上紗幘幞頭都不夠抵債。”老人給逗樂了,呵呵笑個不停,雖然枯瘦如猴,卻是神完氣足,眸光尤其悍,莫説八十四,就是卅四的青壯漢子都沒這般神,活到一百二也沒問題。
“説罷,你找太公什麼事?”良久,老人收了笑聲,深陷蛛吐的黃濁細目迸出鋭光,雖帶笑意,但普通人若被這蜥蛇一般的視線盯上,怕笑也笑不出。
“過去東鎮和蕭先生前來,不拿點什麼總不肯走。你好的不學,淨學這些壞德。”
“不仗着太公疼我麼?”獨孤寂嘻皮笑臉:“家裏有一顆叫‘龍雀眼’的鹿石,對不?”沈太公眸光一斂,嘿笑道:“原本是有的,現下沒啦。”
“我知道,當聘禮給了章尾始興莊龍方家。”獨孤寂眼珠滴溜溜一轉,涎臉續道:“醜…呃,我是説那位龍方姑娘丟了龍雀眼,想退婚又賠不起鹿石,太公能否看在我的面上,這事就算了?”沈太公打量他片刻,癟嘴搖頭,咋舌聲不斷,看起來更像猴兒了“十七郎,你把主意動到我未過門的兒媳婦頭上,少永鰥居多年,我好不容易給他談了這門續絃,你忍心作梗麼?”獨孤寂想到醜丫頭的大紅嫁衣。
想到當夜纏綿悱惻極盡繾綣,那難以言喻的銷魂蝕骨、輕憐密愛,不由得心痛如絞,咬牙定了定神,正道:“太公誤會了。
我個幽山間的罪人,沒想搶誰的老婆,只是龍方姑娘要留要走,我希望是她自己的意願,非為龍雀眼。懇請…懇請太公應承。”
“這位‘龍方姑娘’與你,是啥關係啊?”
“只是…朋友而已。”獨孤寂神一黯,卻未逃過老人毒辣的眼光。沈太公笑道:“龍雀眼價值連城,看來是情深厚的朋友了。
也罷,金珠財寶不過是身外物,待她來到越浦,我會詳細問過她的意願,若她不願嫁與少永,我決計不會為難她。”獨孤寂慘然笑道:“多謝太公成全。我來過的事,也請太公莫向她提起。”老人豎起大拇指。
“為善不人知,夠仗義!你這便要走了?”
“我在龍庭山下還有點事,得有個區處。”十七爺起身作揖,將出門時突然停步,低聲道:“若她最終選擇留在沈家,請鼻…請少永好生待她,她是個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姑娘。”沒等老人接口,徑自推門而出,在一地月華之間消失了形影。約莫十天後,貝雲瑚終於來到沈家。
她被安排在偏廳等候,負責通報的下人好不容易才清楚,這位一身旅裝風塵僕僕的絕少女,竟是原該乘坐花轎大隊簇擁的家主續絃,不敢怠慢,趕緊請了沈季年和太公前來。
始興莊的變故,越浦已有所聞,沈太公殷殷垂詢,少女語聲動聽,敍述條理分明,盡顯閨秀風範。
雖是實問虛答,倒也挑不出什麼錯處,她所持的關牒文書俱是官印正本,寫有閨名“龍方雲瑚”應非有假。最要命的是:沈季年一入偏廳,人就傻了,自始至終不發一語,還差點打翻了茶盅。
沈太公對這獨苗兒的子還是清楚的,沈季年謹慎、沉穩,不好聲,是理想的守成之人,便與身故的元配李氏青梅竹馬,情甚篤,也絕非是授魂與的痴。
老人雖答應獨孤寂,但不想輕易放走貝雲瑚…價值萬金的龍雀眼,在他看來不值一哂。十七郎不惜擅離幽地,專程走一趟越浦,低聲下氣求人,才是這位絕少女身價不凡之處。沈太公對鹿石一事不置可否,為免十七郎後上門理論,輕描淡寫説了“寶物既失,也就罷了”之類的場面話,但也僅此而已。
老人看出藏在得體的應對和驚人的美貌下,少女那輕飄飄般無所依恃的茫然失措,温言撫之後,變着理由留她在府上暫住,不知不覺過了大半個月。當中最快活的。
就屬沈季年了,這位沈氏的青壯當主一反平的沉默寡言,每天都像心中有蝴蝶在飛舞,只消遠遠看着貝雲瑚,口便快樂得像要炸開似的,他從未如此際一般。
衷心謝老父專斷獨行的安排…原本他對續絃一事是極為抗拒的,哪怕他已習慣不反抗…這甚至改善了父子倆的關係。
沈季年出生時,父親就是別人家裏爺祖的年紀了,年齡差距並未使他得到孫兒般的寵愛,父親需要他快快長大,以繼承家業,況且,他知道父親更習慣與另一個孩子親近。
他不恨十七,雖然回想起來,十七總變着花樣欺負他,但外頭的孩子侵凌時十七一定身而出,誰來都打他不過。這讓沈季年覺得自己有哥哥。
而且還是很厲害的哥哥。父親知他遣人送糕上白城山那,未及摒退左右,掄起手杖就是一通亂揍,打得他頭破血、遍體鱗傷,若非亡阿芸以身子遮擋,情急之下哭喊出“阿舅”的舊稱,令老人愕然停手,沈季年怕已被父親活活打死。
他明白父親為何能對十七那樣無情,但他做不到,那是十七啊,他怎麼可能造反?誰敢造陛下的反,十七頭一個滅了他!
那是他哥呀,他最尊敬最愛戴、能為了他死上一萬遍的兄長,十七怎麼可能謀反?肯定是定王一黨誣陷他!
“…讓你再説!畜生…逆子!你想讓沈家挫骨揚灰,滿門俱滅麼?”父親一拐打飛了他兩枚牙,打得沈季年滿嘴鮮血,那是他此生唯一一次、興許也是最後一次對父親赤地顯情緒。
他可以理解,卻無法接受父親的冷酷無情,就算救不了十七,起碼可以關起門來,一起着眼淚吃完一盒糕,那才是家裏人。阿芸死後。
除了兒子沈世亮,沈季年便不再對誰懷抱家人的情了,直到雲瑚姑娘來到沈家。貝雲瑚一而再、再而三地刷新了他對完美女的想像:既有名門閨秀的温婉,又有花魁難及的美豔,府裏下人都歡喜她。
世亮每天黏着這位漂亮姐姐不放,同食同嬉,貝雲瑚甚至教他讀書習字,帶他蹴鞠騎馬,説適度地活動筋骨,對身子長成有益。
別看她嬌滴滴的弱不風,投壺擲石打水漂兒,樣樣玩得比男子出,府裏的下人沒一個是對手,沈世亮對她崇拜得簡直無以復加。
會烹飪、會女紅,應對得體,聰慧過人,疼愛孩子…不説這些,沈季年沒想過自己能跟她聊阿芸,聊頭一次在姑母家見到她時,怎麼壞了她的泥泥狗,兩人用葉子擺酒席過家家,還有阿芸嫁來頭半年改不了口,老喊父親“阿舅”的糗事,他總是説着説着。
眼淚就掉下來,最後掩面聲飲泣,丟臉極了,貝雲瑚靜靜聽着,不曾取笑過他,偶爾拍拍他的手背,似鼓勵似安。有回不知哪來的膽子,沈季年不無猶豫地握住她温軟雪的小手,而她一直等到他不再淚,才輕輕將手回。
那晚,沈季年興奮狂喜,幾不能眠,告訴自己這是絕好的徵兆,雲瑚姑娘會接受這門親事,樂得活像十七八歲的魯少年。
貝雲瑚又去見過太公幾次,辭行的話語卻越來越難出口。不僅是因為老人狡獪世故,也可能是她很喜歡沈世亮所致。
同小孩子游玩,使她不再頻繁想着和那人有關的一切,又毋須為無法回應十七爺的情到歉疚,但留下來是不可能的,她意識到這點,是來此兩個多月以後的事。
某天夜裏,沈太公將沈季年喚入書齋,摒退了左右,整座獨院兒裏就只剩下父子倆。
“少永,找你來,是要同你説説雲瑚的事。”老人揭開茶碗蓋,以蓋緣輕颳着茶湯表面的浮沫渣子,低垂眼簾,卻沒有就口的打算。
沈季年早有預,父親派了幾個老媽子到雲瑚院裏,美其名曰服侍姑娘梳頭洗浴,實則觀其體態起居,判斷是不是完璧,能不能生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