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神凝意不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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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可怕的是,埋藏在記憶深處的零星殘餘似將甦醒,她開始覺得這個空間的澤、明暗,乃至於氣味十分悉…這是她曾來過這裏、且不止一次的鐵證。
石室底部,距離入口的石階最遠處,隱於兩石柱光照間的空間裏,有一隻被厚紫絨布覆蓋的物事,幾乎有一個半貝雲瑚這麼高,絨布底下發出細微而單調的機簧輕響。
貝雲瑚像被勾了魂魄也似,呆呆地走到跟前,伸出顫抖的小手,輕輕揭開絨布一角,那是一具極密的機械,由複雜的齒輪、勾針、連桿所組成,説是打鐵用的風泵,更像是人體的肺葉疊合,似以水力牽引,發出鼓風般的嘶鳴。
肺狀的機簧上連了軟管,看不出是什麼材質,延伸到紫絨布的另一側。貝雲瑚咬了咬牙,喇地一聲將絨布扯落,赫見佈下所覆,是一隻八尺高的透明水方槽,槽中注滿不知名的藍透明體,綁着一名全身赤的女子。
軟管接着一隻銅的半臉鬼面,緊緊縛在女子的臉上,遮去了大半面容,但從她翹的椒以及薄薄的窄推斷,應是少女無誤,濃髮和恥丘上的稀疏卷茸漂於水中,透着一股天真稚拙的無心之媚,美得令人怦然心動。天女無垢,差堪如是。
(那時候的…也是這副模樣麼?)她忍不住貼近水槽面,想得更清楚些,槽中少女忽然睜眼,嚇得貝雲瑚驚叫一聲,踉蹌幾步,腳下一絆,差點失足坐倒。
背後一人淡道:“我始終相信,眾天女中若有誰能找到此間,必然是你。不枉我等了忒久,你終於回來啦,瑚。”***來人赤腳走下石階,足趾纖長,渾圓的腳背上滾落珠,白皙得是像從未曬過頭,沾滿青苔污泥的腳板不知為何,卻予人分外潔淨之。
貝雲瑚想像過無數次的重逢景況,有昂有哀傷,也有義憤填膺回首難釋,然而,見到晨褸下一絲不掛、一望即知是從寢榻上直接過來的男子,少女幾能想像此刻院裏忽不見了主人蹤影,眾女奔走呼告驚慌失措的模樣,忍不住想發笑。
白髮白眉,肌淡如雪,銀綢裁製的晨褸披在身上,居然有些顯黃。敞開的襟口出輕瘦結實、微帶粉紅的寬闊膛,似連衣不蔽體都顯得細緻巧。
而非野橫暴。冰無葉生來便不帶絲毫雜。像他這樣的孩子,被認為是“歲星降世”至為不祥。
隨水去或拋入山裏喂狼,是他們之中多數人的下場。襁褓中的冰無葉何以能逃過一劫,他從不曾對她説過,但…應該是美貌的緣故。
粉雕玉砌到了某種程度,會令人下不了手,又打從心底恐懼…過去貝雲瑚總這樣猜想。再不然就是眼珠。
他的眼睛是極淡極淡的金藍混嵌,虹膜則是一圈四向輻散的淡淡紫絡,加上覆霜般的雪白濃睫,簡直不似世上之物。
“我願意望着主人的眼睛死去。”發出這般醉嘆息的天女們不計其數。
或許貝雲瑚自己也曾是其中之一,她捏緊匕首,調勻呼,靠着石柱慢慢轉身,心頭閃電般掠過四、五條一擊身的險計。怕死她便不來了,但決計不能還未開口問話。
就這麼糊里糊塗死在他手裏…以她對他的瞭解,這並非是不可能之事。冰無葉佇於階下,並未行前,怕嚇到什麼驚恐的小動物似,寬大的晨褸袍袖微揚,將一團銀燦燦的連帽鬥蓬扔在地上,正是貝雲瑚留在瑚光小築內的九曜皇衣。
“禍水東引,這手使得不錯。”冰無葉淡道:“世上沒有密不透風的牆,無垢天女之中,或有其他宗脈的眼線,不出一個時辰,‘九曜皇衣在幽明峪’的消息將傳遍龍庭山,夠我焦頭爛額的了。”
“可能是請君入甕也説不定。”貝雲瑚面無表情,以匕首柄末輕敲水槽:“放她出來,否則我埋藏在此地的…一旦放出,怕你後悔莫及。”冰無葉淡淡看着她。
若獨孤寂在此,當明白醜丫頭一貫的清冷淡漠學自何人,只是貝雲瑚的淡漠中仍有情緒,不過被巧妙掩藏起來罷了,冰無葉才叫古井無波。不是冷。
而是透,彷彿滾滾紅塵芸芸眾生不過億萬恆沙,隨水去,沒什麼值得上心。
“你想導引我去猜,你埋藏的是硝藥、毒藥,還是其他能令你有恃無恐之物。因為從時間上推算,你本來不及做手腳,反而使威脅更加擾心,陷入毫無據、卻停不下來的盲猜…”一指槽邊的機簧:“…你再伺機破壞機具,將槽中之人救出。
魯莽但有意思,的確是你會做的事。”用心陡被説破,貝雲瑚反而不敢輕舉妄動,咬牙道:“放她出來!別…別再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了,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冰無葉搖搖頭。
“現在放出來,她就死定了,無論生機多麼渺茫,總要試一試才行。”貝雲瑚忍無可忍,匕首“唰!”遙遙一指:“是你讓我們練了九轉明玉功,奪走了眾家姐妹的青年華!
何玥、呂瑤、龐璐,還有十年前下山的阿金、阿宛…她們沒有一個活下來的!這樣戲耍我們的人生,你覺得很有趣麼?還是剝奪生命讓你覺得大權在握,睥睨眾生?”冰無葉平靜地望着她,既不意外少女連離山十年的婢女都查了,對厲聲指控也無惱羞成怒的模樣,淡道:“你有沒想過,九轉明玉功若是害人伎倆,此間受害最深的,應當是我?”貝雲瑚一怔,洶洶氣勢為之受挫,一下子居然不知該怎麼答。
“但你説得沒錯,九轉明玉功從頭到尾,就不是規規矩矩的武功心法。”面貌姣好、幾乎看不出年紀的絕世美男子自嘲般地淡淡一笑,悠然續道:“此功是何物非傳授給我,本不是這個萬兒。
而是更剛猛威風的名目。對四五歲的孩子這般謹慎防範,不知是太看得起我,還是慣使心計,不自覺如此。
“何物非帶我上山,將我隔離在南岸,督促練功,只要我想要的無不盡力滿足,務求壓倒風雲峽,奪得宮主大位,重振幽明峪一脈。
蕭寒壘敢怒不敢言,就這麼眼巴巴地看了十年。”他過去提起這些長輩,一貫直呼其名,貝雲瑚聽慣了,也不覺奇怪。
但太師叔祖越級栽培主人,用以架空、壓制寒字輩的蕭寒壘等舊事,天女們知之甚詳,貝雲瑚不知此際重提,意義何在。
“…瑚,記不記得我告訴過你,九轉明玉功若以八字囊括要,會是哪八個字?”
…
命雙修,神炁風雷。少女倔強咬。
但從眼神就能明白,她還牢牢記着主人傳授的心訣,無論有再多怨恨,身體已無法拋棄多年鑽研所得。
遍觀各門各派的內家功法,有功與命功的區別,據比重不同、先後順序,而有着截然不同的修練法門。
“”指的是心神識“命”指的是氣形體,修即是修元神,修命即是修元炁。
以鉛汞為喻:汞為神,鉛為炁,汞飛揚,鉛下沉。汞能擒鉛,鉛能制汞。所謂“命雙修”既是以神練炁,也是以炁練神,二者並行,絕不偏廢。內家丹法中所謂龍虎、風雷就和鉛汞一樣。
皆是以具象的比喻,來描摹象的命之説,以免修習之人茫然難解,不着邊際。九轉明玉功的“命雙修”論,自也能解作男女合修之道。
然而冰無葉天生潔癖,以為合不潔,縱使總攬大權,幽明峪已無人能節制,對眾天女仍守禮自持,未曾逾越。這也是儘管斯人特立獨行已極,長老合議卻始終包容的原因之一。
“…但何物非傳我的九轉明玉功訣,卻是‘先命後’,而非命雙修。”將少女的錯愕看在眼裏,冰無葉娓娓説道:“這個修練的順序,並非全無好處。我在短短十年內,壓倒幽明峪所有的無字輩,實力凌駕這幫庸才,連寒字輩都為之側目。何物非滿意極了,説不出三年,就能摜下風雲峽的麒麟兒應無用,穩坐宮主大位。”何物非只算錯了一件事。便是不世出的奇才,畢竟還是少年人。冰無葉對於太師叔的“讚賞”只覺滿心憤怒,意氣難平…應無用算什麼東西?還要本少爺再練三年!
誰也沒看出一貫清冷的傾世容顏之下,隱隱燃燒的平靜怒火。是夜,冰無葉悄悄離開幽明峪,獨自潛入風雲峽,打算挑了應無用。貝雲瑚從沒聽他提過這一段,不由得睜大美眸。
“他…打敗了你?”
“我們沒有打。”冰無葉輕道:“但,的確是我敗了,毫無疑問。”面對穿越風雲峽層層陣法、誰也沒驚動,修為驚才絕豔的白子少年,應無用饒富興致一挑劍眉,將棋秤棋石推過桌面。
“明月良宵,清風送,費可惜。廝殺之前,不如…先來一盤?”冰無葉連冷笑都覺費。何物非在他七歲上就下不贏這個師侄孫了,無論冰無葉讓他多少子,結果都一樣。
澗南舍裏索撤去弈具,以免老人顏面無光。倚仗拳頭長據陽山九脈之巔的風雲峽,敢同本少爺叫板弈棋?不知所謂!那盤棋終究沒分出勝負。
他們整整下了一個多時辰,下得冰無葉汗浹背,彷彿一人獨對十數名高手聯劍,生生打了這麼長一段時間,疲力竭,面灰敗。
他從不知道自己面對壓力的能耐竟如此羸弱。是因為罕有敵手,不慣與人對峙的緣故麼?
“…論棋藝,我實不如你。”應無用擱下棋子,笑道:“然而你心上有極大的漏,神凝而意不固,乘虛即入。按説武功練到你這般境地,不應有如此破綻。你《奪舍大法》是怎麼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