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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理當避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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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與山的縫隙間,樹向上伸展着身臂,肆無忌憚地,彷佛要把居間的一線灰天攫下,撕成一綹一綹。

難怪天空越見狹仄,她本以為是兩側峭壁彎下了,這才發現是樹影攀了天下來,呼號着越扯越近。天上的雲本該是輕飄飄的,如柳絮或繅絲一般的物事吧?就算穿過身子也不會有覺。

這麼説來,她也可能正奔馳在墜地的雲裏。被樹爪篩碎的雲影們,會不會發出淒厲的哭喊?然後她便聽見異獸咆哮般的低吼。本以為是駿馬嘶鳴,直到膛爆出擂鼓似的轟擊,才意識到那可怕的聲音來自自己。救…救命…救我…我不想…不要…由兩邊包卷下來的樹影巖壁,幾乎噬了所有的光,只留下前方小小一點亮。

女郎沒有屈從於逃出生天的想望,下意識地抗拒不斷變大的光點,彷佛已知那不是出口,而是盡頭。小姐…別…快停下…縱馬躍入白光的瞬間,聲音像被隔絕於極遠處。

梁燕貞抬頭見一堵平削如鏡、直直入雲裏的斷崖,上頭以她不應認得的古籀陰刻着“絕蠱峯”三字,每一筆比大腿還,鑿入巖壁的字跡凹處溢着血一般的朱漆,怵目驚心。

視界忽然歪斜,在摔進厚厚的腐土之前,她看見樹海中湧出的南方士兵,彎翹的靴尖以及龜殼似的藤編玄甲充滿異域風情,是她在夢境外從不曾見。

啪的一響,視野定於土上一隅,除了靴子什麼也看不到。烏濃的漲逐漸漫過眼角,塗得餘光裏一片漆黑。這靴異常好認。

厚衲寬楦,上覆甲片,靴尖是眥目齒的鎏金獅面,威風凜凜,襯與同樣款式的黃金鎖子甲,直是天神下凡。阿爹答應了她,等她能使丈三馬槊,也給她做雙一模一樣的。

“小姐…小姐快停下!”梁燕貞回過神,幾乎被狂奔的坐騎拋下鞍,獵獵的風像鋼刀一樣,颳得她面頰生疼,遑論睜眼。

總算女郎訓練有素,棄繮伏低,抱緊馬頸,才沒被勁風面掀翻落馬。戰馬是極具靈的動物,不會服從反覆的主人。騎軍衝鋒時,速度須穩穩催加。

如此即未矇眼,戰馬也不會畏懼敵勢,將堅定地衝進刀戟林立,抑或同樣低着頭衝來的騎兵陣中,撕開敵人的攻擊防禦。

在全速衝刺下勒繮,會使戰馬無所適從,輕則人立,重則折腿,梁燕貞從六歲踏鐙那天起,就被教導斷不可如此。

順風回頭,見家將正在遠方奮力追趕,誰也沒料到小姐忽然縱馬,或以為是有意為之,想獨自透透氣之類,待發現女郎恍惚搖擺,已追之不及。

載運輜重的八輛大車被遠遠拋在後頭,説不定都還沒駛出那片林子。梁燕貞很難不生自己的氣。

她這一進密林便生怔的病已有幾年,從父親死後便如此,倒也不是每回見着樹木都來,尚能瞞着手底下人,一貫沒出過什麼事。此番東行。

她刻意避免入山,便揀了小路,亦循緩丘平原走,決計不走夜路。要不是今兒貪程,徑直穿越那片蓊鬱深林,應不致招此禍端。

一狂,就只能等它跑累了停下,若遇阻礙,是可能一頭撞上的。此誠最最危險處,不能由着畜生擺

梁燕貞正試圖撈起繮繩,後方一騎穿出,左突右竄繞過擋路的家將們,宛若水行雲。馬背上的騎士離鞍,幾乎是站在鐙上,個子嬌小,裙襬獵獵呼嘯,雖作旅裝,也能看得出是婢女服

梁燕貞不知小婢竟有此騎術,魂飛魄散:“阿…阿雪莫來!太危險了…退下!”嘶薄的嗓音未落,被喚作“阿雪”的少女追至後方,相隔數丈,小小的臉蛋在塵間卻不避仰,眼睛眯成兩彎,全神貫注,稚氣未的秀美容顏竟有幾分英鋭。

梁燕貞瞧得忘了喝阻,不覺有些怔傻。阿雪繼續催繮,眨眼已從馬後追上來,兩騎漸漸並馳。

考慮到阿雪年幼,梁燕貞特別挑了頭温馴的小牝馬,不過此際阿雪所跨,與女郎鞍下的望州駿馬一般高大,應是原本系於車後的備馬,非是阿雪原本那匹。

競逐乃馬,兩騎一前一後,往往全力衝刺,並駕卻未必如此。阿雪口中吁吁有聲,巧妙放慢速度,落後約半個馬首,片刻梁燕貞的愛馬“烏雪”跟着稍慢,兩馬再度並頭,阿雪又落後些許…

烏雪漸漸慢下,吐息越見濃。馬無長,阿雪眼明手快,一把抄住烏雪的繮繩,隔鞍遞去:“…姐姐!”聲音甚是清脆。

梁燕貞接過繮來“籲”的一聲撮練地安撫烏雪,放慢速度點鞍打,以免傷了馬力。回神抿嘴,啐道:“説過多少次了,在外頭要喊"小姐",同川伯他們一樣,叫什麼姐姐?”才發現自己汗濕重衫,頭面黏滿沙塵,狼狽得不得了,阿雪“喔”的一聲,縮頸的模樣嬌憨傻氣,渾不復方才的英颯。

梁燕貞搖頭苦笑,想我濮陰梁侯府…但世上早沒有濮陰梁侯府了,悵惘間,家將陸續趕到。當先一頭黃驃馬尚未止蹄,鞍頂滾下一名箭衣綁腿、背懸大刀的紫膛大漢,靴尖未沾着地,蒲扇般的大手拎起阿雪,爆出雷吼:“殺千刀的小鬼!竟敢偷馬…”

“…川伯!”梁燕貞又氣又好笑,連忙喝止:“怎説都是阿雪救了我的命,別同孩子瞎計較!”漢子憤然甩手,阿雪落地一滾,貓兒般竄至女郎身後,衝他吐舌,鬢絲微卷,頗見俏麗,紮了雙丫髻子的發頂在陽光下泛着淡淡金紅,漢子口稱的小鬼云云,怕非是空來風。

被稱作“川伯”的紫膛大漢眥目裂,眼看便要發作,又有一騎飆至。緊跟在雷躁漢子之後,是一名十七八歲的黝黑少年,結實清瘦,手大腳,嚴肅的神情裏透着關懷。

梁燕貞記憶猶新,少年來梁侯府的那會兒父親還在,問他叫什麼,還是男童的少年端坐着寫了“葉藏柯”三個正楷字,父親樂呵呵地收了,身家都沒問。

這幾年門人走得七七八八,少年一聲不吭扛起活,每忙進忙出,除“小姐早”之類的招呼,印象中和梁燕貞説過的話還不到十句。

但梁燕貞經常遠遠看着他,並不覺陌生,頷首一笑,權作回應。被暱稱為“小葉”的少年臊紅臉,垂眸縮頸,指節大的一雙長手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整個人彷佛是憑空多出的一件無用巨物,光擺着都尷尬。

其餘幾騎接連趕至,為首的中年人五綹長鬚,相貌俊雅,若換上儒服青衫,説是教書先生也使得。

此際一身武服短打,外披長褙大袖,幞頭軟裹、結巾披背,額帶綴了方小小白玉,頗有武林大豪的架勢。

他身後有少有壯,清一的青袍白褙,繫赭帶、揹負長劍,甚是齊整,縱馬間隊形不亂,次序井然。

梁燕貞見川伯管帶的自家丁壯除了小葉,其餘皆未能至,更別提前來助拳的府中舊人,不由暗歎:“傅叔叔人中龍鳳,難怪早早離開。阿爹不在,誰也留不住這般人才。”那傅姓中年人的弟子中有一名與梁燕貞年紀相若、生得頎長俊朗,記得叫俞心白的青年本發話,卻被中年人攔住,趨前笑打圓場:“川橫兄,若非是阿雪身手了得,適才小姐危急,你我可救不了。

無事便是大吉,咱們加把勁趕進峒州城,今晚小弟請大夥兒吃酒。”説到一半,其他人等終於到了。

聞言大喜,只不敢鼓譟,紛紛轉頭待小姐示下,那格暴躁的紫膛漢子李川橫可不是好相與的。

但這幾都在野地宿營,吃睡克難,如有客棧落腳,温一壺酒切幾斤牛也不壞,罕見地沒有反口。梁燕貞在心裏嘆了口氣,淡道:“傅門主説得是。

峒州城就剩十幾里路啦,咱們加把勁兒,今晚能喝熱湯睡軟榻,沒準還能洗個澡。”眾人歡呼,安排馬匹在附近的小溪畔飲飽了水,待大車跟上,整隊向峒州的州治執夷城出發。阿雪又換回那匹温馴小馬,被梁燕貞帶在身邊,並轡而行。

女郎習慣了眾人簇擁,與小婢言笑晏晏,縱使風塵僕僕頗見狼狽,不掩蜂長腿、英姿發的姣好模樣,一眾青壯目不轉睛,有人悠然神往,有人想入非非,暗忖自家小姐雖是二十有四的老姑娘。

但憑這般姿,求親怕不得踏穿門檻,若非受梁侯所累,怎會到這時仍雲英未嫁?梁侯曾是濮陰梁府的主人,諷刺的是。

他到死都沒能真正封侯。這個知故舊、門客家人喊了多年的空銜,從起初的奉承殷盼,到後頭的失望解嘲,箇中五味雜陳。距發跡東海一道的獨孤氏終結戰亂,建立新朝,倏忽已過十年。

梁燕貞的父親梁鍞本是太祖武烈帝的舊部,打仗勇猛,卻始終不受待見,除了格兇暴,口無遮攔、好犯忌諱這點,恐怕才是梁鍞仕途多舛的主因,從梁燕貞的閨名可見一斑。鍞、貞字形相近,理當避諱,梁鍞卻安了個火字底的“燕”生生熔掉“鍞”的金字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