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嚴守秘密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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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金花揚起手來,卓長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馬金花嘆了一聲,又問我道:“小夥子,我聽説過你,你第二件事別提了,提了也是白提。”白素在一旁幫腔:“教授,你怎麼知道我們第二件事是什麼?”馬金花自負地笑了一下:“當然知道,你們和他在一起,當然聽他講了我不少閒話,你們想問什麼,我還有不知道的麼?”她説到這裏,頓了一頓,眼望向天花板,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過了好一會,她才道:“長,你留在這裏陪陪我,小倆口子自己找地方親熱去吧。”這位國學大師,滿腹經綸,學問之好,絕不會有人加以任何懷疑,可是這時,她出言豪
,一口陝甘口音,也未見有多大的改變,很有點當年的風範。
我一聽她要趕我們走,不有點發急:“這可不行,過了橋,就不理我們了?”馬金花“啐”地一聲:“少油嘴滑舌,説到什麼地方去了,快走,我有話對長
説。”她這句話,比什麼都有用,卓長
這老頭子立時衝我和白素一瞪眼:“怎麼,想我把你們摔出去?”我和白素,相視駭然,事情忽然會變到這一地步,真是做夢也想不到。我們只好點頭,退出了那間房間,到了走廊一端的一間休息室中。
坐下之後,我嘆了一聲:“真倒黴,不知道她要對他説什麼?”白素倒心平氣和:“他們幾十年不見,總有點放話要説。”我瞪了白素一下:“不是我們替他壯膽,這老頭子膽子再大,也不敢去見他的初戀情人。”白素一點也不理會我的埋怨,自顧自十分嚮往地道:“卓老爺子的這份情意,倒真有點回腸蕩氣,那麼多年了,一點沒變。”我悶哼一聲:“世界上男人,要是全像他,那才夠瞧了,我喜歡相愛的人在一起,打破頭也好。”白素似笑非笑,望了我一眼,不再説什麼。我打了一個呵欠,不耐煩地説道:“我們要等到什麼時候?”白素嘆氣:“早知道你這樣不耐煩,我只叫卓老爺子一個人來好了。”我不想和她爭論,在休息室中起來走來走去,又走出休息室去,張望了幾次。
整座建築物靜到了極點,走廊之中,不時有一些護士在走來走去,但由於鋪着極厚的地毯,她們的腳步又輕,來來去去,一點聲音也沒有。
我等了足有半小時,心想卓長該出來了,可是還是一點聲息也沒有,我只好再回到休息室,在一張長沙發上躺下來。
正當我閉目養神,快蒙朧睡去時,一陣驚人的喧譁聲,突然爆發。
由於本來是如此之靜,所以那種驚人的吵鬧聲傳來,十分駭人,我立時驚起,一躍而出,白素已先我奔出了休息室。
我們才一出休息室,就看到幾個護士,慌慌張張奔了過來,另外有幾個工作人員,則慌張地奔向前去,我只聽得所有的喧鬧聲,原來全是一個人發出來的,那個人正在扯着嗓子直叫:“醫生!醫生!醫生快來,他的,醫生怎麼還不來?”這時,所有有人住的房間,門都打開,病人都探出頭來,神情有的驚訝,有的厭惡。
在高聲大叫的,自然是卓長,一個人大聲叫喊,竟可以把那麼大的一幢房子,
得如此天下大亂,真有點匪夷所思。
我和白素一出了休息室,一停也沒有停過,就向前疾奔,一下子就看到了卓長。
卓長整個人像是瘋了,不但在叫着,而且,還在拳打腳踢,有時打在門上,有時踢在牆上,發出乒乓轟隆的聲響,那兩個護士縮在一角,動都不敢動。我加緊趕過去,也叫着:“老爺子,你幹什麼?”卓長
一伸手,就抓住了我的手臂,他用的力道是如此之重,我立時運氣相抗,手臂還痛得可以,若是普通人,只怕一下就被他拗斷了臂骨。
他抓住了我之後,叫:“醫生!醫生!金花她…她…醫生…”這間療養院的服務十分好,我已經看到兩個醫生奔了過來,但由於卓長凶神惡煞一樣堵在門口,兩個醫生都不敢過來。
我忍住了手臂上的疼痛,用力一拉卓長,向那兩個醫生道:“病人可能有變化,請快去檢查。”卓長
被我扯到了一邊,那兩個醫生側着身子,急急走進了房間。白素一面在走過來時,一面對打開房門在探頭的人柔聲道:“請別驚慌,對不起,吵了各位休息。”她的法文發音標準,聲音又動聽,本來臉帶厭惡神
的一些人,也都向她微笑點頭。
兩個醫生進了病房,替馬金花在進行急救,馬金花看來昏了過去。工作人員又推着許多醫療儀器進來,忙碌着。
一個醫生轉過頭來,神情非常惱怒,指着卓長:“你,你明知病人的情況不是很好,怎麼還不住和她説話?你令她受了什麼刺
?”卓長
的神情,全然像是一個受了冤屈的小孩子,一咧嘴,哭了起來:“我沒説什麼,我只是説…她説的話,我一句也不相信。”我和白素不由自主,互望了一眼。馬金花對卓長
,説了些什麼呢?
那醫生“哼”地一聲,卓長又帶着哭音道:“她説…我不相信,可以自己去看…我説我還是不相信,她就生了氣,突然之間,話講不出來,人昏了過去,我…”他講到這裏,索
放聲大哭起來,一面哭,一面叫着:“金花,你可得醒來,你可得醒來。”白素和我在他的身邊,一時之間,真不知道如何勸他才好。
他事業成功,一生之中,經歷之豐富,只怕世界上罕人能及,卻哭得像一個小孩子,我只好不住地拍着他搐的背部。
突然之間,他哭聲停止,雙眼瞪着,淚水自他睜大的眼睛中,直湧出來,情景看來十分奇特。
我也陡地了一口氣,身子震動了一下,因為在這時,我們都看到,一個醫生把白牀單拉起,拉過了馬金花的頭部,然後,輕輕蓋了下來。
任何人都可以知道這個動作是什麼意思:馬金花死了。
卓長陡然叫:“你在幹什麼?”那醫生的聲調,帶着職業
的平靜:“她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卓長
雙臂一撐,撐開了我和白素,一步跨到了牀前,我怕他胡來,連忙跟了上去,他一伸手,就把馬金花的手抓了過來,用自己的兩雙大手,緊緊地握着。
他雖然僵立着,可是身子在劇烈發着抖。我一直守在他的身邊。過了好一會,他才用十分嘶啞的聲音道:“金花,你別怪我——”他講到這裏,頓了一頓,又道:“你對我講的話,我還是不相信,不過我一定會自己去看。”我實在忍不住,想要問,可是知夫莫若,我才一開口,還沒出聲,白素已重重碰了我一下,暗示現在這種情形之下,不是追問問題的好時刻。所以,我沒有問出聲來。本來,我想問的問題是:“她究竟對你説了一些什麼?”如果卓長
肯回答的話,我想三兩句話,也可以摘要地告訴我了。
我沒有出聲,卓長仍然劇烈地發着抖,好一會,他才轉過頭來,望着我,滿是皺紋的臉上,淚水縱橫:“她的手…越來越冷了!”我只好嘆了一聲;“人總是要去的,老爺子。”他沒有再説什麼,緩緩揚起頭來,望着天花板。淚水一直
到他滿是皺紋的脖子上。
卓長一直握着馬金花的手,誰勸他都不肯放,一直到天亮,他才發出了傷心
絕的一下悲嘆聲,鬆開了手。
他鬆開了手,醫院中人人都鬆了一口氣。
在移動馬金花的屍體時,卓長一直跟在旁邊。我
空問一個醫生:“死因是——”醫生道:“死者已經超過九十歲,而且又在中風之後,就算是極其妥善的休養,也不知道可以拖多少
子,何況是劇烈的爭吵。”我怔了一怔:“爭吵?誰和死者爭吵?”醫生悶哼了一聲:“就是那個東方科學怪人。”我又呆了一下,才知道卓長
在他們的眼中,是“東方科學怪人”我苦笑了一下:“他們爭吵?吵些什麼?”醫生招手,令兩個護士走過來:“我也不知道,當時只有她們兩人在場,她們曾多次警告,請兩人不要吵下去,可是兩個人一個也不肯聽。”我忙問護士:“他們吵什麼?”一個護士道:“你和你太太走了,他們就開始講話,開始的時候,聲音都很低,講話的聲調也很温柔,像是一對情侶在喁喁細語。”我道:“他們本來就是一對情侶。”兩個護士都現出十分古怪的神情,那自然是卓長
和馬金花的年齡,離一般人所瞭解的“情侶”距離太遠了。
其實,情侶沒有年齡限制,只要有情意,一百歲的男女可以是情侶,沒有情意,十八廿二又怎樣?
這時,我當然懶得和那兩個護士提及這些,我只是問:“後來呢?”護士道:“他們好好地説着話,不知怎麼,忽然吵了起來,越吵越兇,阻也阻不住,病人一下可能受不了刺,就…再度中風了。”我沉聲問:“他們為什麼吵?”兩個護士一起向我翻白眼:“我們怎麼聽得懂,你該去問那個東方科學怪人。”我苦笑了一下,是的,卓長
和馬金花,用中國陝甘地區的方言
談,法國女護士,當然聽不懂,我真是笨,應該去問卓長
才是。
馬金花的喪禮,十分風光,她的幾代學生,從世界各地趕來參加喪禮,參加漢學會議的學者,人人都默立致哀。她的律師也老遠趕了來,在喪禮上宣佈:“馬女士的遺囑,早就在我這裏,她吩咐過,她行蹤不定,不論在何處,我都要趕來宣讀她的遺囑。不過,她又吩咐過,她遺囑宣讀時,一定要有一位先生在場,這位先生叫卓長,在巴西定居,我啓程的時候,已經通知這位先生,他只怕也快到了。”當律師講到這裏的時候,卓長
站了起來:“我就是卓長
,早就在了。”卓長
神情
動,馬金花預立的遺囑,對他十分重視,心中又
又難過。
從那天晚上,馬金花過世到這時,已過了三天,我和白素一直在卓長身邊,白老大也來了里昂。卓長
在那三天之中,一句話也沒曾説過,只是一個人,不是雙手抱住了頭沉思,就是抬頭望着天,呆若木雞,一動不動,不論白老大如何勸他,和他打趣,他都一概不理。
雖然我們都急於想知道,他和馬金花為什麼爭吵,馬金花跟他説了一些什麼,何以他一直到馬金花死了,還對着她的遺體説“不相信”可是又要自己去“看一看”?
許多疑問在我心中打轉,可是看他的情形,明知問了也是白問。我曾經向白素咕嚕道:“老爺子別為了傷心過度,以後再也不會開口説話了吧。”所以,這時,聽到他回答了律師的話,大家都很高興,希望他心中的哀傷,快點過去。
律師望向卓長:“那太好了。馬女士的遺囑,十分簡單,分兩部分,第一部分,她的全部財產,由卓長
掌握運用,成立獎學金,世界上任何角落的大學生,都有權申請。”律師的宣佈,傳來了一陣熱烈的掌聲。大家都等着聽律師宣佈遺囑中第二部分。律師看了看手中的文件,神情有點古怪:“對不起,第二部分,馬女士的遺囑中寫得很明白,不能當眾宣讀,只有卓長
先生一個能聽,卓先生,我們——”卓長
不等律師説下去,就一揮手:“我已經知道內容,不必再聽了。”律師有點
到意外,卓長
又大聲道:“請你立即把馬女士的遺囑毀去,並且遵守你的職業道德,絕對把遺囑的內容,保持秘密。”卓長
的話,説得不是很客氣,律師的神情有點惱怒,但是他還是取出打火機來,當眾把手中的文件,點着了燒了個乾淨。
白老大低聲道:“卓老頭子在搞什麼鬼?”我也覺得事情十分蹊蹺,一時之間也想不透,只好道:“馬金花死前,已告訴了他遺囑的內容。”白老大點頭:“當然是,可是他為什麼要律師守秘密呢?”白素道:“可能在遺囑中有私人情方面的事,他不想別人知道。”我和白老大仍然心生疑惑,但暫時,除了白素的解釋之外,似乎又沒有別的解釋。
白老大哼地一聲:“等他情緒定下來一點問他,不怕他不説。”我忍住了在這三天之中,不向卓長發出問題,想法和白老大一樣:等他情緒穩定了一點之後再來問他。
喪禮舉行完畢,馬金花的靈柩,卻仍然停在殯儀館,卓長在各人都離去,只有他、白老大、我和白素四個人在靈柩旁邊的時候,他才一面用手
着靈柩上的鮮花,一面道:“金花遺囑的第二部分,就是要我把她的遺體運回家鄉去安葬。”我們三人呆了一呆,還未曾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卓長
又道:“那天晚上在醫院中,她已經預
到自己不久人世,所以把她的遺囑,告訴了我。”我們三人互望着,卓長
又道:“我已經叫我機構中的人在聯絡,大概很快就可以啓程。”我皺着眉,沒有作聲。馬金花的家鄉,在中國的涇渭平原。本來,一個人死後要葬在自己的家鄉,十分正常,但是由於種種的政治原因,所以聽來有點突兀。
白老大對政治十分,不像我,只是消極地不去觸及它。白老大的愛憎也極其分明,他“哼”了一聲:“老卓,你現在是大資本家,又是拉丁美洲的大人物,你這一去,只怕會受到盛大的歡
,説不定,還會擺國宴來歡
你。”卓長
一翻眼:“你知道我不願意去,可是金花吩咐了,我能不去嗎?”白老大道:“派幾個得力的人進去辦一辦!你
個一億美金進去,替馬金花
個馬氏墳場,都沒有問題。”卓長
緩緩搖着頭:“不,我要親自送葬。”白老大仍大不以為然,可是又沒有什麼法子説服卓長
,所以乾脆生氣,不再出聲。
我看問問題的時機已到了,就道:“卓老爺子,馬教授在臨去世之前——”我的話還沒有説完,卓長已陡然伸出他的大手來,直伸到了我的面前。一時之間,我以為他又要動手,連忙向後一仰,他卻只是作了一個阻止我再説下去的手勢。
他道:“小衞、小白、小女娃,你們不必問我任何話,問,我也不會説。”我和白素一怔,想不到他會這樣説,白素l已經叫了起來:“老卓,這像話嗎?”卓長悶哼一了聲:“你們想問我,金花對我説了一些什麼?我們為什麼會爭吵起來?金花的話,為什麼我不相信?”白老大悶哼一聲:“知道就好,快從實招來。”卓長
深深
了一口氣,又緩緩把氣籲出來,然後,才一字一頓:“小白,咱倆的
情,是沒得説的了,可是比起父子來,又怎麼樣?”白老大聽得他忽然這樣説,不
駭然,又好氣又好笑:“他媽的,老卓,你在放什麼
?”卓長
的聲音緩慢而傷
:“小白,當年我和我爹,父子二人相依為命,我爹明知自己要死,也沒有對我説,現在,怎麼會對你説?”卓長
伸手阻止我説話,我心中已然疑惑之極,知道那一定是一個驚人的大秘密,所以,一直在用心聽他説什麼,希望可以聽出一點弦外之音。這時,我一聽得他這樣講,立時道:“事情和令尊有關?”卓長
卻一點反應也沒有,自顧自道:“當年,金花失蹤五年之後回來,她沒告訴我,連馬場主那裏,也半句沒透
過。”白老大大聲道:“那——”可是他只講了一個字,卓長
又一伸手,白老大憤然把他的手,重重地拍了開去,卓長
也沒有什麼別的表示,我趁這個機會,飛快地問道:“那樣説來,馬金花的失蹤,和令尊的神秘身份有關連?”卓長
仍然對我的話,理都不理,自顧自道:“金花在臨死之前,把事情告訴了我,你們想想,我能告訴你們嗎?會告訴你們嗎?當然不會。”白老大霍地站起來:“好,老卓,咱倆的
情,到此為止。”卓長
嘆了一聲,兩眼望天:“你要這樣,我也沒有法子想。”白老大的脾氣,自然烈得可以,一聽得卓長
那樣説,一聲不出,立時向外走去。卓長
只是低低地嘆了一聲,絕沒有挽留的意思。
我和白素互望着,手足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