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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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逍遙想了一會兒心事，睏意上湧，也糊糊倒頭睡下。睡到中夜，李逍遙忽覺臉上一陣劇痛，登時驚醒，起身一看，氣得險些大罵:原來林月如在睡中驀地飛出一腳，落下時無巧不巧，正中李逍遙的面門。

這一下踢得好不厲害，嘴登時高高腫起，連牙齒也幾乎給撞落幾顆。李逍遙“啊喲、啊喲”地捧着下巴半晌，心中忿忿，忍不住在她腿上重重捶了一拳。

林月如兀自不醒，翻了個身，嘴裏含糊罵道:“呸，小賊！你…你敢再狠，我…我就…”李逍遙知她定是做夢與人吵架，而這夢中的對手，自然再不會有旁人，心中不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次醒來，只覺臉上疼痛未消，伸手去摸，兀自有些青腫。李逍遙待要將昨夜之事説給林月如聽，轉念一想:“我便説了出來，沒憑沒據，這丫頭怎肯招承？説不定反給她嘲笑一番。”只好忍住不説。又想:“原來她喜歡做夢打人，老子今後須得提防一二。”這再走了兩三個時辰，已到雪線之上。那是塗山的絕頂之地，羣峯聳峭，覆蓋着厚厚的積雪，遠遠望去，耀得人兩眼發花。林月如極目四顧，所見盡是蒼黑的凍土和的山岩，中間散落幾叢矮樹、數堆黃草，顯得異常猙獰可怖。

晌午在一塊傍山的大石後打尖歇息，兩人都換上了棉衣，可是仍覺寒意刺骨。四下裏一片靜寂，除去山風呼嘯，再無半點聲息。偶一抬頭，雲霄裏出兩三隻兀鷹盤旋的身影，使人幾疑到了天際。

傍晚時分，終於來至張老漢所説的“仙人鏡”只見陡坡上一塊巨大的山岩平平探出，與一段石樑相連，石樑寬僅數尺，盡頭處聳着一座峭壁。那峭壁光滑平整，直聳入雲，宛如一面絕大的銅鏡依山而立，兩側茫茫一片，都是萬丈深谷。

二人戰戰兢兢地攀上巨巖，腳下雲霧滃然，深不見底。李逍遙走到石樑前，搬起一塊大石投下山谷，久久不聞傳來落地的聲響。

二人對望一眼，臉上都是深有憂。李逍遙牽掛趙靈兒的安危，心下猶疑不定，不知是否該當冒險。林月如卻知山中頭落得極快，待到落，立時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那時再想回頭便已萬難。

當下勸道:“救人也不急在這一晚。咱們好生休息一夜，明才有力氣爬過這仙人鏡，才有力氣鬥那蛇妖。”李逍遙無奈點點頭，當下二人退到平緩之處。山頂苦寒，若無蔽身之所，縱使內功再強也抵受不住。李逍遙砍下一些矮松，擇避風處搭了兩頂窩棚，林月如揀拾枯柴，生起篝火。

乾糧都已凍得鐵硬，只好用木穿牢，放到火上慢慢烘烤。罡風虎虎，吹卷積雪，刮在臉上刀割一般的痛。

林月如將斗篷的風帽打開，覆在頭上，可是兩頰外，卻仍凍得通紅。李逍遙見了，心頭不微生之意，只覺這刁蠻丫頭看起來較從前順眼了許多。

待一塊乾糧烤得微微焦黃，伸手遞過，温言道:“給，趁熱吃罷。”林月如自識李逍遙以來，幾曾受過這般待遇？心中一甜，將乾糧捧在手心，張口輕呵，熱氣與米香撲鼻而來，似乎一生中從未聞過如此誘人的味道。

二人慢慢吃着乾糧，李逍遙不時抬頭看看林月如。林月如問道:“有什麼事？”李逍遙道:“也沒什麼。我不過在想，你一個女孩兒家，膽子着實夠大。這次偷偷溜出來，你爹一定氣得不輕，看回去饒不饒得了你？”林月如嘻嘻一笑，並不接口，面上現出幾分頑皮和得意之。李逍遙嘆了口氣，又道:“唉，真不知你家裏如此有錢，吃喝不愁，何必情願跟我在山上受罪？這豈不是自討苦吃？”林月如面上一紅，輕輕吁了口氣，望着天邊一朵紅雲呆呆地出神。過了良久，才幽幽地道:“其實我心裏也很是不解。我這個人呵，似乎從小就與眾不同，別人家的女孩兒大都喜歡搗搗胭脂、縫縫香囊，我卻最愛捉老鼠、盪鞦韆，整跑來跑去，像個野小子一般…待長大以後，一心想找個自己喜歡的人，兩個人一起走遍天下，一起吃到老、玩到老，那就心滿意足，再無他求…哼，什麼狗金銀財寶、武林盟主？別人喜歡，別人儘管去爭，我偏偏就不稀罕。”李逍遙笑道:“你真笨。金子、銀子可以買吃買穿，可以送了給人，有什麼不好？”林月如道:“是啊，我真笨…這些東西本沒什麼不好，可是不知怎的，我就是喜歡不來。你…你…”説了半句，怔怔地望着李逍遙，言又止。李逍遙嘆了口氣，轉開臉去，不敢接口。頭漸漸落下，西面羣山一片火燒似的紅，映着青灰的天空，景緻極為壯麗。

林月如看得神飛目眩，驀地裏以掌互擊，輕聲唱道:“晨雞初叫，昏鴉爭噪。那個不去紅塵鬧？路遙遙，水迢迢，功名盡在長安道。今少年明老，山，依舊好，人，憔悴了。”這小曲調門低迴，蒼涼古樸，似有無盡的寂寞蕭索之意。李逍遙原本沒甚學問，但歌詞淺白，內中的意思倒不難懂。默默地聽她唱完，嘴裏嘖嘖數聲，讚道:“這曲兒寫得不錯。功名路上，原是青易老，一生榮華，也不過是朝夕之間的事罷了。”林月如嘴角微笑容，似有嘉許之意，接着又唱道:“紅塵千丈，風波一樣。利名一似風魔障。恰餘杭，又敦煌，雲南蜀海黃茅瘴。暮宿曉行一世妝，錢，金數兩，名，紙半張。”

“江山如畫，茅檐低凹。蠶女織兒耕稼。務桑麻，網魚蝦，漁樵見了無別話。三國鼎分牛繼馬，興，也任他，亡，也任他…”李逍遙聽得入，倚着一塊大石半躺下來，合上雙眼。

夜愈濃，他偶爾睜一兩下眼，向火堆中添幾段枯柴，隨口哼着“興，也任他，亡，也任他…”漸漸的心神俱醉，沉沉睡去。次花了一個時辰，方才攀過“仙人鏡”這峭壁極險，真如鏡面一般滑不留手，中途竟有數次幾乎無處落腳。林月如將間長鞭甩出，纏住頭頂的樹、巖稜，這才得以蕩將上去。

好在二人輕功不俗，雖然時有驚險，卻也沒出什麼差錯。翻過“仙人鏡”見到後山景，二人不由得都是一怔。只見谷中花草遍地，生着大片大片的藤蘿、巨木，滿眼青翠，氣候也是温暖之極。

峭壁那邊天寒地凍，這裏僅僅一峯之隔，卻暖如炎夏，可不是教人奇怪？二人嘖嘖稱歎，一面四處打量，一面小心下至山谷。

爬了半，這時都已筋疲力盡，只得先坐下歇息，換上單衣。李逍遙坐了片刻，起身走到一片樹林外察看，順手捉住一隻山雞，拿去溪邊洗剝。林月如興高采烈地去拾乾柴，慢慢轉到一座巨巖背後，突然大叫道:“啊喲，快來！快來！怎的這裏有個大？”李逍遙聽她叫得甚急，慌忙丟了山雞，奔到那巨巖之旁。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石下出一處黑的裂縫，不過口給雜草、藤蘿遮掩了大半，若非刻意去尋，當真不易發現。

目光所及，數丈之內都是光禿禿的石壁，看不出有何異常。林月如道:“這看着深，也不知是不是那隱龍窟？”李逍遙小心撥開雜草，見口有無數蟲虺爬行的蜿蜒痕跡，俯身捏起一撮泥土放在鼻下，隱隱聞到一股腥味兒。

林月如看看他臉，心中大緊張。李逍遙沉道:“這裏果然有蛇，説不定真是蛇妖的老窩…”林月如哈的一聲大叫，喜道:“怎麼樣？若非本姑娘細心，怎會這般容易找到？”李逍遙見她得意，忍不住微微有氣，搖頭道:“是不是還不一定，我先進去探探再説。”一面説着，一面站起身來。林月如“咦”的一聲，伸手攔阻，説道:“你不是在打什麼撇下我的鬼主意罷？咱們有言在先，這可是我先見到的，你…你…”本想説“你不許進去”但又覺天下似無這種道理，於是只得改口道:“…那個，總而言之，你不能撇下了我。”李逍遙見她又耍蠻橫，不由得氣往上衝，冷笑道:“妙極，妙極。你情願陪我送死，我又何必枉做惡人？”不再理她，轉身走去林邊，拾起一枯枝夾在腋下。林月如跟在他身後轉來轉去，不住發問:“你做什麼？”李逍遙給她問得心煩，回道:“裏漆黑一團，不知有沒有害人的瘴氣，怎能貿然闖入？

我做幾支火把先行試探，倘若火把熄滅，就需另想辦法。”林月如見他説得頭頭是道，心中也不佩服，笑道:“啊喲，瞧不出，你這呆瓜居然也有幾手，倒不像看上去那樣草包。”李逍遙白她一眼，忍住了不去還口。待揀夠枯枝，又去松樹上取些松脂下來，裹在枯枝之內，紮了五六支火把。他自幼在鄉下長大，不知鑽過多少山、土窟，是以此種經驗頗豐。一切準備妥當，二人將山雞烤，飽飽吃了一餐。

歇息片刻，李逍遙點起火把，砍掉口密佈的藤蘿，率先鑽身進。行出數丈，眼前已是漆黑一片。

李逍遙見火把不熄，中顯然並無瘴氣，這才漸漸放下心來。再行不久，道路轉而向下，時陡時緩，甚是崎嶇不平。林月如緊跟在李逍遙身後，耳聽得靴聲橐橐，在中揚迴盪，此外再無一絲聲響。

走了約有一頓飯的工夫，仍不見底，也不曾遇見岔路。李逍遙心中暗暗打鼓:“這般再走下去，豈不是鑽進大山下面去了？難道這裏不是隱龍窟？啊喲，不好！這條鬼路只下不上，透着古怪，可別一直通向陰曹地府才好…”想想有一座千丈巨峯壓在頭頂，不頓生壓抑之。戰戰兢兢走了許久，道路總算又轉而向上，二人心中一塊大石這才落地。

此際距口越來越遠，空氣難以動，漸漸的悶熱起來。再行不久，額頭上突然一涼，原來頂處水汽凝結，竟如雨珠一般滴落下來。林月如心下頓生怯意，忍不住低聲説道:“走了這麼遠，還不見蛇妖，莫非這裏不是隱龍窟？”李逍遙臉凝重，搖頭不語。愈行下去，中的景象也愈發奇特起來。不知何處生出許多大樹，樹穿破巖壁，垂吊下來，在面前糾結纏繞，密如蛛網。

二人不得不時時停住腳，砍去阻路的巨。突然之間，林月如“啊”的一聲驚呼，停步駐足。李逍遙回身高舉火把照亮，見頂織的樹間，一條青蛇探出身子，對着林月如張口吐信。

李逍遙搶上幾步，手中長劍遞出，將那青蛇刺死，喜道:“裏果然有蛇！這下想是不會錯了。”扭頭見林月如皺起了眉，臉白得嚇人，不由得奇道:“怎麼啦？”林月如掩住口鼻，連連搖頭，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我…這蛇的味道好生難聞，我片刻也捱不了啦。咱們快走。”李逍遙哈哈大笑，心道:“想不到你這刁蠻丫頭天不怕，地不怕，竟會怕這小小的毒蛇。

嘿嘿，這才是鹽滷點豆腐，一物降一物了。”小心前行片刻，再不見有蛇出沒，中卻愈發熱了。在這山頂極寒之地，誰料竟會如此酷熱？若非親至，當真令人難以想象。李逍遙熱得抵受不住，率先去外衣，赤了上身。林月如也覺濕熱難捱，忍得片刻，汗水順着兩頰不住淌下，也只好紅着臉除去外衣。

她裏面僅着一件綢衫，此刻給汗水浸透，顯出淡青的圍，登時大害羞。幸虧這裏再沒旁人，李逍遙在前開路，無暇回身，這才少了許多尷尬。

如此走了半個時辰，兩火把先後燃盡，更不見絲毫異常。李逍遙焦躁起來，心中正自患得患失，陡然間只覺眼前一亮，失聲叫道:“啊喲，這…這裏…”原來至此已到盡頭，面前是一所軒敞的石廳。那石廳約有數畝大小，宛如一座極圓極闊的天井，直貫峯頂，陽光自頭上灑將下來，晃得眼前白花花一片。

石廳正中有一口水潭，四下生滿大大小小的石筍、鍾，參差密佈，好似叢林一般，廳壁上出五六處，黑漆漆地，不知通向何處。

兩人見驀然之間景突變，原本可怖的鬼窟竟爾化作美輪美奐的人間仙境，都不欣喜異常。林月如歡聲叫道:“啊喲，好漂亮的地方！”三步並做兩步當先衝進。李逍遙熄去火把，隨後跟入，不知怎的，心中忽生一種不祥之。林月如已熱得乾舌燥，見那潭水清冽，忍不住便要伸手去捧。李逍遙喝道:“且慢！”林月如愕然停手。李逍遙快步走到水潭之旁，俯身在池邊嗅了嗅，驚道:“這水喝不得。”林月如奇道:“怎麼喝不得？”李逍遙搖頭道:“嗯，這水裏只怕有些門道。”林月如見他臉鄭重，睜大了雙眼，心中半信半疑。正在遲疑未決，忽聽前方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跟着左首中鑽出十餘條青蛇，徑直向這邊游來。

李逍遙扯了林月如一把，二人輕手輕腳閃到一座大石筍後，向外張看。那些蛇長愈五尺，頂上生着兩道火紅的冠，模樣甚是可怖。眾蛇游出不遠，齊聚在水潭之旁，將頭靠在潭邊石上，張開大口，一股股毒涎順着石壁慢慢淌下來，都落入水潭之中。

林月如一見之下，只驚得以手掩口，悄聲問道:“這些蛇幹什麼？水…水潭裏有古怪嗎？”李逍遙搖頭道:“我先前聞見怪味，還道水裏有東西爛掉，原來卻是這些臭蛇鬼。”林月如眼見羣蛇向潭中吐涎，經年累月，這一潭水定然奇毒無比，想想自己險些誤飲毒水，不由得一陣後怕，臉孔嚇得慘白。耳聽沙沙之聲響個不住，右首兩處又有數十條赤蛇游出。那些赤蛇身子細弱，長不盈尺，可是雙睛高高凸起，全身紅得似火焰一般。

眾蛇出得後，也徑向水潭游來，紛紛伏在潭邊吐涎。不消片刻工夫，石廳內怪聲大作，四面八方都有大批毒蛇湧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