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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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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李大娘怒衝衝出門而去,趕忙尋過鞋子趿上。他屏住呼,磨蹭半晌,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李大娘下樓而去,心中大喜,輕手輕腳鑽到桌下,掀開偽裝的木板,出一個黑的入口。

李逍遙幼失父母,李大娘又疲於生計,不暇管教。他每無事,便愛滿村亂竄,久而久之,養成了一副閒散子。待到漸漸長大,更變得頑劣無比,閒來上房拋瓦,悶時板上扳釘,直得人嫌狗厭。

李大娘想想不是辦法,待將他拘束在家,他偏又油滑至極,總有辦法尋隙溜了出去,還要再將之捉拿歸案。

如此這般十幾年下來,李大娘將他身的諸般法門漸漸摸得了,近來頗有“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之嘆,李逍遙每每施展詭計,均不免立時給她識破,捉了回來。他苦惱之下,突發奇想,竟大着膽子將桌下地板挖破數塊,造了一條“秘道”出來。那“秘道”直通樓下柴房,柴房後窗外便是院牆,恰好可供逃身,而又無被捉之虞,説來實是一勞永逸之舉。

遙想上古時代,民皆而居,深苦虎狼之害;有巢氏教化人民,修築房舍,以遠猛獸侵襲。及後科學昌明,漸見華堂廣廈,高樓層台,主人或防私談秘、或為避敵逃生,這才有了秘道此物。

但想來僅以一人一夜之功、且用途如此之非同尋常的秘道,恐怕自古及今,也只這一條了。

再説李逍遙揭開秘道封板,暗暗得意:“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老太婆便是諸葛亮再世,也算不出俺昨晚先行造好秘道罷?老子這就溜了出去,瞧你待會兒還不嚇上一跳?嘿嘿,孫猴子憑空跳出如來佛的手心,如來佛那還不驚掉了下巴、砸腫了腳面?就是不能親眼瞧瞧老太婆的模樣,有些可惜!”微一遲疑,又抓起木娃娃進懷裏,尋思早上這夢大為蹊蹺,須得到丁家瞧瞧才能放心。至於這解夢一事,由丁家出來再尋師父商量個計較。説到李逍遙這位師父,便是李大娘適才提及的林木匠。

林木匠身懷武功,在九年前收下李逍遙為徒,而這其中的原委,除了他師徒二人,再沒第三個知曉。李逍遙八歲那年,村裏有人到餘杭縣辦事。他聽説城裏熱鬧,又有各樣吃的、玩的,着實心癢,便死纏活纏地跟了去。

那人進城之後,自去勾當正事,教他一個人在街上逛逛,切不可走遠。他小孩子家,又是平生頭一回進城,自然見什麼都覺新鮮,一路邊走邊玩,慢慢來到城隍廟前。

忽見數十名男女圍作一圈,都伸着耳朵聽一位老者説書。李逍遙見了熱鬧,自然要湊過去瞧瞧,只聽那人口若懸河,説得正歡,講的是前朝的故事《七俠五義》聽了片刻,漸漸罷不能,豎起耳朵,雙眼發直,兩條腿就像釘在地上一般,再也挪不動半步。

待到天晚,人羣散去,那説書的老者收拾傢伙,要回下處。李逍遙哪裏肯依?扯着他袖子又哭又鬧,非要他將一部書説完不可。

那老者心想,將一部書説完?老子不等説完就得進墳地。也是前世作孽,命中該有此一劫,教他遇着這魔星,打又不敢打,罵又罵不得,一個勁打拱作揖,李逍遙卻絲毫不為所動。

幸好那同村的人尋過來,好説歹説,連哄帶騙,這才扯了他回家,救了那老者一命。據聞那説書的老者回到下處,當晚發脾氣撅了鼓槌,燒了本子,誓不再吃這碗鳥飯,第二便改行算卦去也。

凡事一旦上癮,便不好辦。打這以後,每有合適的機會,李逍遙均會跑去聽書,得那縣城裏説書的先生也不知改行了十幾位,倒真教他將一部《七俠五義》聽得全了。

隨着年歲漸長,他對江湖生涯也漸生豔羨之心,總想能學得一身武藝,做一個劫富濟貧、懲除惡的俠客。

再説他最初立志習武,還有一個旁人不知的緣故。便是他依稀記得幼年之時,曾將一粒玩具彈珠送給一位江湖怪客,那人則以一柄木劍作為答謝。

那怪客又對他説道:“小兄弟,我同你實有極深的淵源,這次機緣巧合,本想盤桓數,將一段故事源源本本説與你聽。

可惜你年紀太小,便是聽了,怕也不能明白。我又有事在身,耽誤不得,咱們只好就此分手。不過有幾句話,要請你牢牢記住。你爹孃現下碰到了大麻煩,給一個惡人囚起來,他二人在江湖上可大大的有名,乃是一對人人羨慕的鴛鴦俠侶。

小兄弟,你將來定要學一身好武藝,行俠仗義,懲除惡,這才不負爹爹之名!到你弱冠之年,自會有一番際遇,那時便會知曉父母下落。

只是這事錯綜複雜,又有壞人在一旁矇騙,卻不容易清楚。你只須記着人心險惡的道理,凡事不可輕信。唉,至於何去何從,那便全憑你的造化啦…”一番話説得李逍遙摸門不着。他那時只四、五歲年紀,這人講話又夾七夾八、羅裏羅嗦,待到説完,倒有一多半不能記得。只是這最後的幾句,教自己“學成武藝、做個大俠”因為大合胃口,卻能牢牢印在心裏,至今不忘。及後十一歲那年,偶然一次去後山玩耍,聽到附近林中傳出沙沙的異響。

那聲音忽慢忽快,忽低忽高,便如無數的飢蠶,在爭相啃食桑葉一般。李逍遙心中好奇,偷偷摸過去張看,只見林中空地之上,有一團徑達丈許的白光在不住滾動。

那白光燦爛耀眼,旋轉如飛,卻像給人用一條無形的絲線縛住一般,始終不出方圓數丈的圈子,又似乎有着磁石一般的力,將地上的枯枝敗葉引得紛紛亂舞,便如一頭純白的巨獸,拖了條長長的黃尾巴,在那裏嬉戲玩耍。

他蹲在草叢之中,聚會神瞧了半晌,正十分有趣,忽聽一聲斷喝,那光球突地化作一道白線,當中現出一人。

那人時而高躥,時而低縱,白線如匹練也似地,隨着他身形左右翻騰,上下飛舞,一股股勁風匝地席捲,得落葉漫空飄灑,場面煞是壯觀。

李逍遙看得目眩神搖,他年紀雖小,心下卻也明白:那道白線同之前的光球,定然是一柄寶劍,這人劍術高超,手法靈動,將劍舞得風車一般疾,是以自己遠遠望去,只見光芒耀眼,而不辨其人蹤影。

“這…這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高人麼?怎生想個法子,拜他為師才好?就不知我這有名的調皮鬼,人家肯不肯收?”他肚子裏不住盤算,微微走神。驀地裏眼前一花,跟着無數道白光閃動,一股勁氣撲面而來,耳聽沙沙輕響,頭頂、臉頰、進而全身,好似籠罩在一片萬載寒冰之中,只覺寒氣沁膚,隱隱生疼。

李逍遙大驚失,心道不好,自己偷窺犯忌,惹得高人發怒,這是不是取老子的小命來啦?慌亂中向後一躲,不由自主摔個仰面朝天,嘴裏兀自叫着:“大俠饒命!”那人哈哈大笑,劍光倏然暴斂,只見一個青衣漢子臉帶笑容,負手站在面前。這人三十多歲年紀,手大腳,相貌樸實,便是個尋常鄉下人模樣。

李逍遙一見此人,不由得“啊”地一聲,一張嘴好似了只西瓜進去,再也合攏不牢,心中詫異萬分:“俺的娘!這…這不是村東頭兒的林木匠?他…他幾時變成大俠客啦?這…這…這可不是活見鬼了?”那人便是生了三個腦袋、八條手臂,原也不能教他如此驚訝。只是他萬萬料想不到,一個老實本分、三腳都踹不出來的鄉間木匠,竟然便是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

在他幼小的心中,無數次幻想過江湖俠客的英風偉貌,總不外是《七俠五義》裏描述的樣子:或是高聲大嗓、膽氣驚人的豪客;或是身手靈活、深藏不的怪傑;至不濟也是個力十足、意氣昂揚的壯漢。

這些人平須得策馬縱橫天下、持劍快意恩仇,理應大碗喝酒、大筆使錢,視金銀似糞土、覷人命如草芥。眼前這灰頭土臉、神木訥的顢頇漢子,卻無論如何也瞧不出有半點“高手”風範。林木匠將手中長劍在地下,拍拍衣上塵土,笑眯眯瞧着李逍遙,一言不發。兩個人面面相覷了半晌,李逍遙忽然福至心靈,翻身拜倒,連連磕頭道:“師父!師父!我小李子尋了你多少年,這…這才能夠相遇。求師父大慈大悲,收我為徒!”林木匠臉上笑容不改,伸手扶起,緩緩點頭。

林木匠大名叫林南軫,自言本是南直隸池州府人,因遭水災,家人盡皆亡故,十五年前孤身落至此。幸虧他此前家道殷實,隨身帶得一些銀兩,因在西山村買地棲身,做了農户。

這林南軫每常也只幹些農家勾當,便在閒時才幫人做個木工活計,賺幾個活錢。因為手藝出眾,方圓數十里都知西山村有個林木匠,將他本名倒漸漸淡忘了。

這林木匠寡言少語,子恬淡,從不與人爭競,便有人欺到頭上,也多半默默忍了,故此在村裏頗有口碑。

只是有樁怪事,卻也教人頗費猜疑。林木匠正值盛年,身健體壯,既着一門手藝,又無喝酒賭錢的惡習,幾年下來,自是家道小康,子很過得去。

但他雖獨身多年,卻從不見有成家之想,似乎很樂於形單影隻的生活。説起來這些年上門保媒拉縴的婆子,便沒有一百,也有幾十,撮合的女家,也大抵是門户相當、各擅勝場。怪在林木匠就似王八秤砣,鐵了心的一般,任你説破大天,只是笑而不允。

那提親的只道他眼光高,雖每每興沖沖而來、喪耷耷而去,卻貪着幾兩銀子的謝媒之禮,仍是前仆後繼、絡繹不絕,大有一逞而後快之意。

林木匠漸漸不勝其擾,但凡有人再來提親,便藉故躲了出去,不等天黑絕不回家。久而久之,旁人不免議論紛紛。有人説他與喪琴瑟甚諧,一旦死別,便誓不再娶,實是個有情有義之人。

也有人猜他曾給女人坑害得家破人亡,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那是給女人騙得怕了。更有的説他這是前世作孽,今生與女人無緣,所以不娶室,那是老天懲罰。

無論如何,媒人固然不敢再登門,他卻也落下個“怪人”的名號。只是林木匠似並不以為意,依舊早出晚歸,做他的生計。

這些舊聞,李逍遙知之甚稔,只是由於年紀尚小,不懂為什麼男人不討老婆,便要給人喚作“怪人”在他心中,男子漢當以行俠仗義、懲除惡為己任,論起一個人有無出息,自然全憑武功高低來評判,跟討不討老婆沒甚相干。林木匠瞧不出身懷半點武功,固難稱“有出息”但較諸村裏那班“只知有婦、不知有父”的無良之輩,卻顯然強得多了。只可恨一干俗人少見多怪,這樣一個老實人,居然被冠以“怪人”之名,簡直非顛倒、黑白混淆之至!天下寧有是理?李逍遙雖懷俠義仁心,卻也知眾口難辯,只得將一片善心化諸行動,此後不單不再與林木匠調皮搗蛋,反會時常幫他做些正經事情。

林木匠心中自也,卻從不溢於言表,至多憨憨一笑,以示嘉許。李逍遙知他訥於言辭,殊不介意。

時間一長,這一壯一少竟成莫逆,不免令闔村詫異了許久。李逍遙萬想不到自己朝思暮想、尋覓多年的武林高手,竟然便是這位忘年好友林木匠!這真可説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當下喜不自勝,連磕了十幾個頭才罷。自此,林木匠便每秘密傳授他武功,練武之餘,也教上幾句《三字經》、《千字文》之類,聊作休息。

最奇的是,他收徒之先約法三章,不許李逍遙打聽自己身世,也不得他身懷絕技之事,更不能在外炫耀武功,三者犯其一,即刻逐出師門,決不姑貸。

李逍遙喜多事,這三樣規矩原本不大守得住的,但他知倘給逐出師門,只怕自己習武之夢從此便成泡影,這可比吃不上飯、揩不到油還難受百倍了。

是以雖也時時心癢難當,竟終能謹守規矩,不越雷池一步,這於他而言,實在是難能可貴了。旁人眼裏,只道這小子終於子回頭,立心做個木匠,卻哪知他偷偷學起了武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