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誰最會享受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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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而勿強;物壯則老。
是謂不道,不道早已。
凡爾賽會議如果請老子去做主席,我想今一定不會有這麼一個希特勒。希特勒自以為他在政治上當權之速,證明他得到“上帝的庇佑”但我以為事情還要簡單,他是得到克列孟梭(clemenceau)神魂的庇佑。中國的和平主義不是那種人道的和平主義——不以博愛為本,而以一種近情的微妙的智慧為本。
將噏之,必固張之。
將弱之,必固強之。
將廢之,必固興之。
是謂微明。
柔弱勝剛強。
魚不可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關於柔弱者的力量,愛好和平者之總能得到勝利,以及隱逸者的長處這一類訓誨,沒有一個人再能比老子講得更有力量。在老子看來,水便是柔弱者的力量的象徵——輕輕地滴下來,能在石頭上穿一個;水有道家最偉大的智慧,向最低下的地方去求它的水平線: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
“谷”是空象徵,代表世間萬物的子宮和母親,代表陰或牝。
穀神不死,是謂元牝。
元牝之門,是謂天地。
綿綿若存;用之不勤。
以牝來代表東方文化,而以牡來代表西方文化,這不會是牽強附會之談吧。無論如何,在中國的消極力量裏,有些東西很像子宮或山谷,老子説:“…為天下谷;於天下谷,常德乃足。”愷撒要做鄉村中第一個人,而老子反之,他的忠告是:“不敢為天下先。”講到出名是一樁危險的事,莊子曾寫過一篇諷刺的文章去反對孔子的誇耀知識行為。莊子著作裏,有許多誹議孔子的文章,好在莊子寫文章時,孔子已死,而且當時中國又沒有關於毀壞名譽的法律。
孔子圍於陳蔡之間,七不火食。
大公任往吊之,曰:“子幾死乎?”曰:“然。”
“子惡死乎?”曰:“然。”任曰:“予嘗言不死之道。
“東海有鳥焉,其名曰‘意怠’。其為鳥也,翂翂羽失羽失,而似無能。引援而飛;追脅而棲。進不敢為前;退不敢為後。食不敢先嚐;必取其緒。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於禍。
“直木先伐。甘井先竭。於其意者飾知以驚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月而行,故不免也。…”孔子曰:“善哉!”辭其遊,去其弟子,逃於大澤,衣裘褐,食杼慄。入獸不亂羣,入鳥不亂行。
我曾寫過一首詩概括道家思想:愚者有智慧,緩者有雅緻,鈍者有機巧,隱者有益處。
在信仰基督教的讀者們看來,這幾句話或者很像耶穌的“山上訓言”而也許同樣地對他們不生效力。老子説,愚者得福,因他們是世上最快樂的人。這句話好似替“山上訓言”加了一些詼諧的成分。莊子繼老子“大巧若拙,大辯若訥”的名句而説“棄智”八世紀時的柳宗元把他比鄰的山叫做“愚山”附近的水叫做“愚溪”十八世紀時的鄭板橋説了一句名言:“聰明難,糊塗亦難,由聰明轉入糊塗更難。”中國文學上有諸如此類不少讚頌愚鈍的話。美國有一句俚語是“不要太明”(don?蒺tbetoosmart),從這句俚語也可看出抱這種態度者的智慧。大智是常常如愚的。
所以,在中國文化上我們看見一種稀奇的現象,就是一個大智對自己發生懷疑,因而產生(據我所知)惟一的愚者的福音和潛隱的理論,而認為是人生鬥爭的最佳武器。由莊子的創説“棄智”到尊崇愚者的觀念,其中只是一個短短的過程;在中國的繪畫中和文章中,有着不少的乞丐,不朽的隱逸者、癲僧,或如《冥寥子游》中的奇隱士等等,在那上面,我們都可以看出這種尊崇愚者觀念的反映。當這個可憐的襤褸癲僧,變成了我們心目中最高智慧和崇高格的象徵時,智人即從人生的戀中清醒過來,接受一些漫的或宗教潤,而進入詩意的幻想境界。
傻子的受人歡是一樁實事。我相信無論在東方或西方,人們總是憎惡那個過於明的同伴的。袁中郎曾寫過一篇文字,説明他和他的兄弟為什麼要用那四個極愚笨但是忠心的僕人。任何人只要把他所有的朋友同伴細細想一想,就可以發現我們究竟喜歡怎樣的人。我們喜歡愚笨的僕人是因為他比較老實可靠,和他在一起過子,我們儘可以寫寫意意,不必處處提心吊膽。智慧的男人多數要不太明的子,而智慧的女子也多數願嫁不太明的丈夫。
中國歷史上那些著名的傻子,都是因為他們的真癲或假癲而討人歡喜,受人敬愛。例如宋朝著名畫家米芾號“米顛”(即癲),有一次穿了禮服去拜一塊岩石,要那塊岩石做他的“丈人”因此得了“米顛”的名號。他和元朝的著名畫家倪雲林都有好潔之癖。又有一個著名的瘋詩人赤了足,往來於各大寺院,在廚房裏打雜,吃人家的殘羹冷飯,不朽的詩便寫在廟寺裏廚房的牆壁上。最受中國人民愛戴的,要算是偉大的瘋和尚顛僧了,他名叫濟公,是一部通俗演義的主人公;這部演義越演越長,篇幅比之《唐·吉訶德》(donquixote)還長三倍,但好像還沒有完結。他是生活於一個魔術、能醫、惡作劇和醉酒的世界裏,他有一種神力,能在相距幾百英里的不同城市裏同時出現。為紀念他的廟宇至今還屹立於杭州西子湖邊的虎跑。十六世紀和十七世紀的偉大漫天才,如徐文長、李卓吾、金聖嘆(他自號“聖嘆”據他説,當他出世時,孔廟裏曾發出一陣神秘的嘆息。)他們雖然和我們一樣是人,可是他們在外表和舉動上多少違揹着傳統的習慣,所以給人一種瘋狂的印象。
“中庸哲學”:子思我相信主張無憂慮和心地坦白的人生哲學,一定要叫我們擺過於繁忙的生活和太重大的責任,因而使人們漸漸減少實際行動的慾望。在另一方面,生於現代的人,大都需要這種玩世主義之薰陶,因為這對他是很有益的。那種引頸前瞻徒然使人類在無效果和費的行動中過生活的哲學,它的遺毒或許比古今哲學中的全部玩世思想為害更大。每個人都有許多生理上的工作行動,它隨時能把這種哲學的力量抵消;這種放者的偉大哲學雖到處受人歡,可是中國人至今還是世界上最勤勉的民族。大多數人都未成為玩世者,因為大多數的人都不是哲學家。
所以這樣説來,玩世主義很少會變成大眾所崇拜的免費思想的危險,這一點可以不必擔憂。中國道家哲學雖已獲得了中國人心中的應,已經存在了幾千年,在每首詩歌和每幅山水畫裏都可看得出來;但是大多數中國人依舊過着熙來攘往的生活,依舊相信財富、名譽、權力,肯為他們的國家服役。如若不是這樣,人類生活便不能維持下去。所以中國並沒有人人都服從玩世主義,他們只在失敗後,才做玩世者和詩人;我們的多數同胞依舊還是出力的演員。道家玩世主義的影響,僅是在減低緊張生活,同時在天災人禍的時候,引導人民去信仰自然律的動作和反動作,信仰正義必能因此而得伸張。
然而,在中國的思想上還有一種相反的勢力,它和這種無憂無慮的哲學,自然放者的哲學,是站在對立的地位的。自然紳士哲學的對面有社會紳士的哲學,道家哲學的對面有儒家哲學。如道家哲學和儒家哲學的涵義,一個代表消極的人生觀,一個代表積極的人生觀,那麼,我相信這兩種哲學不僅是中國人有之,而也是人類天所固有的東西。我們大家都是生就一半道家主義,一半儒家主義。一個徹底的道家主義者理應隱居到山中,去竭力摹仿樵夫和漁父的生活,無憂無慮,簡單樸實如樵夫一般去做青山之王,如漁父一般去做綠水之王。道家主義者的隱士,隱現於山上的白雲中,一面俯視樵夫和漁父在相對閒談;一面默唸着青山、水,全然不理會這裏還有着兩個渺小的談話者。他在這種凝想中獲得一種徹底的和平覺。不過要叫我們完全逃避人類社會的那種哲學,終究是拙劣的。
此外還有一種比這自然主義更偉大的哲學,就是人主義的哲學。所以,中國最崇高的理想,就是一個不必逃避人類社會和人生,而本仍能保持原有快樂的人。如果一個人離開城市,到山中去過着幽寂的生活,那麼他也不過是第二隱士,還是環境的奴隸。
“城中隱士實是最偉大的隱士”因為他對自己具有充分的節制力,不受環境的支配。如果一個僧人回到社會去喝酒、吃、女人,而同時並不腐蝕他的靈魂,那麼他便是一個“高僧”了。因此,這兩種哲學有互通,頗有合併的可能。儒教和道家的對比是相對的,而不是絕對的;這兩種學説,只是代表了兩個極端的理論,而在這兩個極端的理論之間,還有着許多中間的理論。
我以為半玩世者是最優越的玩世者。生活的最高典型終究應屬子思所倡導的中庸生活,他即是《中庸》作者,孔子的孫兒。與人類生活問題有關的古今哲學,還不曾發現過一個比這種學説更深奧的真理。這種學説,就是指一種介於兩個極端之間的那一種有條不紊的生活——酌乎其中學説。這種中庸神,在動作和靜止之間找到了一種完全的均衡,所以理想人物,應屬一半有名,一半無名;懶惰中帶用功,在用功中偷懶;窮不至於窮到付不出房租,富也不至於富到可以完全不做工,或是可以稱心如意地資助朋友;鋼琴也會彈彈,可是不十分高明,只可彈給知己的朋友聽聽,而最大的用處還是給自己消遣;古玩也收藏一點,可是隻夠擺滿屋裏的壁爐架;書也讀讀,可是不很用功;學識頗廣博,可是不成為任何專家;文章也寫寫,可是寄給《泰晤士報》的稿件一半被錄用一半退回——總而言之,我相信這種中等階級生活,是中國人所發現最健全的理想生活。李密庵在他的《半半歌》裏把這種生活理想很美妙地表達出來:看破浮生過半,半之受無用邊。
半中歲月盡幽閒;半里乾坤寬展。
半郭半鄉村舍,半山半水田園;半耕半讀半經廛;半士半姻民眷;半雅半器具,半華半實庭軒;衾裳半素半輕鮮,餚饌半豐半儉;童僕半能半拙;兒半樸半賢;心情半佛半神仙;姓字半藏半顯。
一半還之天地;讓將一半人間。
半思後代與滄田,半想閻羅怎見。
飲酒半酣正好;花開半時偏妍;半帆張扇免翻顛,馬放半繮穩便。
半少卻饒滋味,半多反厭糾纏。
百年苦樂半相參,會佔便宜只半。
所以,我們如把道家的現世主義和儒家的積極觀念配合起來,便成中庸的哲學。因為人類是生於真實的世界和虛幻的天堂之間,所以我相信這種理論在一個抱前瞻觀念的西洋人看來,一瞬間也許很不滿意,但這總是最優越的哲學,因為這種哲學是最近人情的。總而言之,半個林白比一個整的林白更好,因為半個能比較快樂。如果林白只飛了大西洋的半程,我相信他一定會更快樂。我們承認世間非有幾個超人——改變歷史進化的探險家、征服者、大發明家、大總統、英雄——不可,但是最快樂的人還是那個中等階級者,所賺的錢足以維持獨立的生活,曾替人羣做過一點點事情,可是不多;在社會上稍具名譽,可是不太顯著。只有在這種環境之下,名字半隱半顯,經濟適度寬裕,生活逍遙自在,而不完全無憂無慮的那個時候,人類的神才是最為快樂的,才是最成功的。我們必須在這塵世上活下去,所以我們須把哲學由天堂帶到地上來。
愛好人生者:陶淵明所以我們已經曉得,我們如果把積極的人生觀念和消極的人生觀念適度地配合起來,我們便能得到一種和諧的中庸哲學,介於動作和靜止之間,介於塵世的徒然匆忙和完全逃避現實人生之間;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哲學中,這一種可説是人類生活上最健全最完美的理想了。還有一種結果更加重要,就是這兩種不同觀念相混合後,和諧的人格也隨之產生;這種和諧的人格也就是那一切文化和教育所達到的目的,我們即從這種和諧的人格中看見人生的歡樂和愛好。這是值得加以注意的。
要描寫這種愛好人生的質是極困難的;如用譬喻,或敍述一位愛好人生者的真事實物,那就比較容易。在這裏,陶淵明這位中國最偉大的詩人,和中國文化上最和諧的產物,不期然而然地浮上我的心頭。陶淵明也是整個中國文學傳統上最和諧最完美的人物,我想沒有一箇中國人會反對我的話吧。他沒有做過大官,很少權力,也沒有什麼勳績,除了本薄薄的詩集和三四篇零星的散文外,在文學遺產上也不曾留下什麼了不得的著作。但至今還是照徹古今的炬火,在那些較渺小的詩人和作家心目中,他永遠是最高人格的象徵。他的生活和風格是簡樸的,令人自然敬畏,會使那些較聰明與識的人自慚形穢。他是今真正愛好人生者的模範,因為他心中雖有反抗塵世的慾望,但並不淪於徹底逃避人世,而反使他和七情生活洽調起來。文學的漫主義,和道家閒散生活的崇尚以及對儒家教義的反抗,在那時的中國已活動了兩百多年,這種種和前世紀的儒家哲學配合起來,就產生了這麼一種和諧的人格。以陶淵明為例,我們看見積極人生觀已經喪失了愚蠢的自滿心,玩世哲學已經喪失了尖鋭的叛逆,在梭羅身上還可找出這種特質——這是一個不成的標誌,而人類的智慧第一次在寬容和嘲的神中達到成的時期。
在我看來,陶淵明代表一種中國文化的奇怪特質,即一種耽於慾和靈的妄尊的奇怪混合,是一種不於制的神生活和耽於慾的物質生活的奇怪混合;在這奇怪混合中,七情和心靈始終是和諧的。所謂理想的哲學家即是一個能領會女人的嫵媚而不於鄙,能愛好人生而不過度,能夠察覺到塵世間成功和失敗的空虛,能夠生活於超越人生和離人生的境地,而不仇視人生的人。陶淵明的心靈已經發展到真正和諧的境地,所以我們看不見他內心有一絲一毫的衝突,因之,他的生活也像他的詩一般那麼自然而沖和。
陶淵明生於第四世紀的末葉,是一位著名學者兼貴官的曾孫。這位學者在家無事,常於早上搬運一百支甓到齋外,至薄暮又搬運回齋內。陶淵明幼時,因家貧親老,任為州祭酒,但不久即辭了官職去過他的耕種生活,因此得了一種疾病。有一天,他對親朋説:“聊絃歌以為三徑之資,可乎?”有一個朋友聽了這句話,便薦他去做彭澤令。他因為喜歡喝酒,所以命令縣裏都種秣谷,可是他的子不以為善,固請種粳,才使一頃五十畝種秣,五十畝種粳。後因郡裏的督郵將到,縣吏説他應該束帶相見,陶淵明嘆曰:“吾不能為五斗米折。”於是官也不願做了,寫了《歸去來辭》這首名賦。此後,他就過着農夫的生活,好幾次有人請他做官,他一概拒絕。他家裏本窮,故和窮人一起生活,在給他兒子的一封信裏,曾慨嘆他們的衣服襤褸,做着賤工。有一次他送一個農家的孩子到他的兒子那裏去,幫做挑水取柴等事,在給他兒子的信裏説:“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他惟一的弱點就是喜歡喝酒。他平常過着孤獨的生活,很少和賓客接觸,可是一看見酒,縱使他不認識主人,也會坐下來和大家一起喝酒。有時他做主人的時候,在席上喝酒先醉,便對客人説:“我醉眠卿且去。”他有一張無弦的琴,這種古代的樂器,只能在心情很平靜的時候,慢慢地彈起來才有意思。他和朋友喝酒時,或是有興致想玩玩音樂時,便撫撫這張無弦的琴。他説:“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他心地謙遜,生活簡樸,且極自負,友尤慎。判史王弘很欽仰他,想和他朋友,可是無從謀面。他曾很自然地説:“我不狎世,因疾守用,幸非潔志慕聲。”王弘只好和一個朋友用計騙他,由這個朋友去邀他喝酒,走到半路停下來,在一個涼亭裏歇腳,那朋友便把酒拿出來。陶淵明真的欣欣然就坐下來喝酒,那時王弘早已隱身在附近的地方,這時候便走出來和他相見。他非常高興,於是歡宴終,連朋友的地方也忘記去了。王弘見陶淵明無履,就叫他的左右為他造履。當請他量履的時候,陶淵明便把腳伸出來。此後,凡是王弘要和他見面時,總是在林澤間等候他。有一次,他的朋友們在煮酒,就把他頭戴的葛巾來漉酒,用過了還他,他又把葛巾戴在頭上了。
他那時的住處,位於廬山之麓,當時廬山有一個聞名的禪宗,叫做白蓮社,是由一位大學者所主持。這位學者想邀他入社。有一天便請他赴宴,請他加入。他提出的條件是在席上可以喝酒。本來這種行為是違犯佛門的戒條的,可是主人卻答應他。當他正要簽名入社時,卻又“攢眉而去”另外一個大詩人謝靈運很想加入這個白蓮杜,可是不得其門而入。後來那位方丈想跟陶淵明做個朋友,所以他便請了另一位道人和他一起喝酒。他們三個人,那個方丈代表佛教,陶淵明代表儒教,那個朋友代表道家。那位方丈曾立誓説終生不再走過某一座橋,可是有一天,當他和他的朋友送陶淵明回家時,他們談得非常高興,大家都不知不覺地走過了那橋。當三人明白過來時,不大笑。這三位大笑的老人,後來便成為中國繪畫上常用的題材,這個故事象徵着三位無憂無慮的智者的歡樂,象徵着三個宗教的代表人物在幽默中團結一致的歡樂。
他就是這樣地過他的一生,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心地坦白的、謙遜簡樸的鄉間詩人,一個智慧而快樂的老人。在他那本關於喝酒和田園生活的小詩集,三四篇偶然衝動而寫出來的文章,一封給他兒子的信,三篇祭文(一篇是自祭文),和遺留給子孫的一些話裏,我們看出一種造成那和諧生活的情和天才;這種和諧的生活已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地,沒有一個人能比他更卓越。他在《歸去來辭》那首賦裏所表現的就是這種愛好人生的情。這篇名作是在公元四o五年十一月,就是在決定辭去那縣令的時候寫的。
歸去來辭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僕歡,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憩,時矯首而遐觀。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
歸去來兮,請息以絕遊。世與我而相遺,復駕言兮焉求!悦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餘以及,將有事於西疇。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羨萬物之得時,吾生之行休。已矣乎,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何之?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芸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也許有人以為陶淵明是“逃避主義者”但事實上他絕對不是。他要逃避的僅是政治,而不是生活的本身。如果他是邏輯家的話,他或許早已出家做和尚,徹底地逃避人生了。可是陶淵明不願完全逃避人生,他是愛好人生的。在他的眼中,他的兒是太真實了,他的花園,那伸到他庭院裏的樹丫枝,他所撫摸的孤松,這許多太可愛了。他僅是一個近情近理的人,他不是邏輯家,所以他要周旋於周遭的景物之間。他就是這樣的愛好人生,由種種積極的、合理的人生態度,去獲得他所特有的能產生和諧的那種覺。這種生之和諧便產生了中國最偉大的詩歌。他為塵世所生,而又屬於塵世,所以他的結論不是逃避人生,而是“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芸耔。”陶淵明僅是回到他的田園和他的家庭裏去。所以,結果是和諧,不是叛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