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功業不容苟且謀國何計物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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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撲地拜倒:“今一求,乞仲父允准!”呂不韋連忙趨前扶住:“老臣但聽王命。”嬴政起身,又是肅然一躬:“只求仲父扶持我冠劍親政,而後縱有千難萬險,嬴政一無所懼!”呂不韋釋然一笑:“此事本當老臣職責所在,君上何言相求?秦王若不親政,呂不韋這仲父之名豈非滑稽也!”嬴政不大為振奮,切齒拍案道:“但得仲父同心,何懼嫪毐那豬狗物事!”呂不韋淡淡笑道:“君上少安毋躁,只牢記八字:晦光匿形,擒故縱。”嬴政目光驟然一閃:“仲父是説,助長嫪毐野心?”呂不韋慨然道:“勢盈則心野。以老臣閲歷,此等不知天高地厚者,必急不可待也。後法制之,不留後患。先法制之,無以除。君上但如常處之,無慮老臣也!”嬴政長吁一聲:“仲父之言,使茅頓開。嬴政告辭。”起身一躬,便與王綰去了。
暮時分,呂不韋來到了門客苑深處的一座小庭院。
李斯驚訝地看着獨自前來的文信侯,連忙從書案前起身行禮,又連忙捧來陶壺煮茶。呂不韋坐到書案前一邊打量案頭小山一般的卷宗,一邊搖搖手笑道:“李斯呵,任事不用,只坐下説話了。”李斯機,二話不説擱下陶壺便恭敬地坐到了屋中僅有的那張書案對面。呂不韋慈和地笑着:“李斯呵,做老夫門客舍人,自覺如何?”李斯略一思忖道:“尚可。”簡單兩字,便不説話了。
“言不違心,磊落名士也!”呂不韋點頭讚許了一句笑道“以老夫之見,李斯之才,理事長於治學,足下以為如何?”李斯坦然道:“文信侯所言極是。埋首書案,斯之短也。然則,編修此等廣涉雜學之書,李斯尚能勝任。”呂不韋卻是喟然一嘆:“強使大才埋書案,惜哉惜哉!”李斯不目光一閃:“斯與諸客多有相左,文信侯教我去麼?”呂不韋悠然一笑:“子何其思過甚也!老夫之意,使才當其實,別無他意。”李斯慨然拱手:“文信侯但有差遣,義不容辭!”呂不韋搖頭道:“非差遣也,實相詢也。老夫使你做一功業實務。然則,此事既得苦做,一時又無功利,只不知你意下如何?”李斯斷然道:“士子建功,凡事皆得苦做!士子立身,不求一時功利!”
“好!”呂不韋一拍書案“秦國將開天下最大之河渠,足下可知?”李斯驚訝地搖搖頭:“天下最大河渠?未嘗聞也!”呂不韋朗朗一笑:“原是上天助秦,老夫何嘗想到有此等好事送上門也!”笑得一陣,呂不韋説起了籌劃這個河渠工程的因由。
去歲立秋時節,丞相府來了一個奇人求見呂不韋。其時正當萬里晴空,其人卻頭戴斗笠身披蓑衣,足下一雙草鞋,手中一支鐵杖,面黝黑風塵僕僕,儼然苦行之士。呂不韋不揶揄笑道:“足下未雨綢繆,真遠見也!”其人冷冰冰道:“此乃我門行止法度,無關晴雨,文信侯錯笑也!”呂不韋連忙從座中起身一拱:“足下墨家乎?農家乎?”其人只冷冷兩個字:“水工。”呂不韋當即請這個不苟言笑的水工入座,吩咐童僕即上涼茶為佳賓消暑。上茶之間,水工説了幾句話,結實幹淨得沒有一字多餘:“我名鄭國。韓國水工。山東無國治水,故來秦國。”説罷便頭也不抬地連續痛飲,直至一大陶壺涼茶飲盡,始終也沒看呂不韋一眼。呂不韋藉此思忖得一陣,淡淡一笑道:“足下治水之才,較李冰如何?”鄭國也只硬邦邦八字兩句:“李冰尚可。餘不足論。”呂不韋驚訝失笑:“足下輕忽李冰,蔑視天下,莫非曾隨大禹治河?”鄭國冷冷道:“若生其時,治河未必大禹。”呂不韋不哈哈大笑:“足下傲視古今,老夫倒是生平未見也!你且先説,可曾有治水之績?”鄭國點着鐵杖道:“引引漳灌鄴十二渠,吾成後六渠。鴻溝過大梁。漢水過郢通雲夢。此後六國無心無力,非鄭國不治水也!”呂不韋不驚愕了。
引漳灌鄴,乃魏文侯時的鄴城令西門豹開始的龐大治水工程,一直到魏襄王之世的鄴城令史公方才完成,歷時四代百餘年,先後修成大渠十二條,魏國河內由此大富。鴻溝則是魏國開鑿的一條人工河,引大河從大梁外南下直入穎水,全長三百餘里,歷魏惠王、魏襄王兩代近百年修成,南魏北楚不知得利幾多。漢水過郢入雲夢,則是戰國中期楚國的最大治水工程。白起奪取楚國老郢都之後,楚國都城遷往雲夢澤東北岸建立仍然叫做郢都的新都城,引漢水過郢而入雲夢澤,使郢都水路暢通。如此三大治水工程盡皆驚世溝洫,任能領得一項都是不易,鄭國能領得三項,如何竟不聞此人之名?
“水工無虛言。”鄭國顯然悉了呂不韋心思,篤篤點着鐵杖“我為水工,素不治役,惟踏勘溝洫水路、攻克施工難題,故工程之名皆無鄭國名號。公不知我,原不足怪。以一己之知斷事,事必敗也!”説完這幾句最長的話,站起來便走。
“先生且慢!”呂不韋連忙攔住鄭國,當頭便是肅然一躬“不韋不通水事,尚請見諒。先生既有志治水,秦國必有伸展之地。先生可先行住定,容我選得一班吏員襄助先生,先行踏勘秦國水情如何?”
“不必踏勘。秦國水情,鄭國瞭然於。”
“如此敢問先生:治秦之水,以何當先?”
“解秦川擁水之旱、良田荒蕪為先。”
“如何解得?”
“引涇入渭,長渠橫貫東西,水旱可解,鹽鹼可消。”
“渠長几何?”
“東西四百餘里。”
“需民力幾多?何年可成?”
“十萬,數十萬,百餘萬。數十年,十數年,五七年。”呂不韋沉片刻道:“先生稍待月餘,容我籌劃決斷。”
“月餘?”鄭國嘴角出了一絲冷笑“半年之內,我在涇水瓠口。半年無斷,再莫找我。告辭。”鐵杖一點,大步利落得出了廳堂。
當晚,呂不韋造訪了昔年耿耿圖謀於秦川治水的蔡澤。這位計然派傳人慨萬端:“天意也!秦川治水自商君動議,百餘年來歷經七王八相,連同老夫,皆未成事矣!今重提秦川治水,恰當時勢遇合,文信侯為相何幸也!”呂不韋笑道:“綱成君所謂時勢遇合,卻是何意?”蔡澤侃侃道:“秦川百年治水不成,因由在三:其一,戰事多發,民力不容聚集;其二,府庫不豐,財貨不容兩分;其三,水工奇缺,一個李冰不容兼顧。老夫為相之時,諸事具備,惟缺上乘水工,以致計然派富國之術終無伸展也!今之秦國無戰無亂,財貨豐盈,民力可聚,更有天下名水工送上門來,豈非時勢遇合哉!”默然良久,呂不韋斷然拍案:“秦川不治水,秦國無以富,縱是有戰有亂,呂不韋也當全力為之!”蔡澤連連喊好,末了昂昂道:“你這學宮另選能才,老夫去做河渠丞!”呂不韋連忙笑撫道:“綱成君學問淵深,見識卓著,興文明大業正當其任也!河渠事務勞碌不堪,便讓給後生輩了。”蔡澤老眼瞪得一陣,説聲也是,方才悻悻然不爭執了。…“文信侯,李斯願領河渠事務!”
“此事非同小可也。”呂不韋覺李斯見事極快,便也立即説到了事務“河渠雖未上馬,先期籌劃便是基。鄭國不善周旋,而堪定河渠又必須與各官署涉,全賴你也!而河渠一旦鋪開,民力便是十萬數十萬甚或百餘萬,更涉及郡縣徵發、河渠派工、衣食住行、功過督察、官署斡旋等諸般實務,可謂頭緒繁多。鄭國不善轄制調遣,然既是治水工程,卻得領爵為首,以示水工威權。管轄事務者雖只是襄助副職,卻得全面總攬,鋪排調遣…李斯呵,理事為人之副,你可受得?”
“縱為卒伍,亦當建功,何況副職事權也!”
“好!”呂不韋讚許拍案“子有此志,無可限量也!”次,李斯了學宮的案頭諸事,便到丞相府長史署辦理任事公文。及至走出丞相府,李斯不對呂不韋大為佩。原來,丞相府已經事先奉攝政仲父書令,將李斯任做了河渠丞,俸金等同郡守,一年千六百石谷麥。丞者,佐官(副職)之通稱也。戰國通例:官署之“丞”便是總攬官署事務而對主官負責之佐官;任事之“丞”便是該事項之佐官而對事項主官負責之佐官。官尾吏頭,是為大吏。秦國之不同在於:初任官吏一律無爵,得建功之後依據功業定爵;任事無功便得左遷或罷黜,建功得爵始為正式入官,即所謂官身;無爵之官吏實為試用,故其俸金只是“等同某某”李斯對秦國法度瞭如指掌,清楚地知道,秦國新吏之俸金最高也只是“等同縣令”使他等同郡守俸金,實在是大破成例!楚國平民出身的李斯也曾做過小小鄉吏,對生計艱難之況味刻骨銘心,今一朝任事便是赫赫郡守俸金,如何不慨中來?
然則,畢竟李斯見事透徹,深知賞必有重任,這郡守俸金的大吏絕非輕鬆職事。回到門客苑,李斯立即打點好自己的青布包袱,給文信侯留下一書,便搬到新吏驛館去住了。旬之後,李斯將呂不韋特命撥付的十三名小吏遴選整齊,便帶着一班人馬兼程去了涇水瓠口。
呂不韋安置好河渠啓動事務,便立即來了另件大事。
暮時分得莫胡急報:寡婦清已經回到灃京谷,路途寒熱大發病勢沉重。呂不韋立即連夜向灃京谷趕來。原來,莫胡已經奉命在灃京谷守侯了三個月,才等到了寡婦清從巴郡北來。呂不韋其所以急於見到寡婦清,是要清楚一個秘密:那個捧着“清”字寬簡前來投奔呂不韋門下的嫪毐,究竟是何底?及至下船登山,已經是初更了。山口武僕攔住呂不韋,説主人不在山中。呂不韋從間大帶皮盒中拿出一方黑玉鷹牌冷冷道:“此乃秦王至令,大將尚得奉詔,況乎秦國商旅?”武僕見來人氣勢肅殺,二話不説便去通稟。片刻之後,方氏家老親自來,將呂不韋主僕接進了山頂莊園。
偌大正廳空無一人,隱隱瀰漫出一股草藥氣息。呂不韋尚未入座,便聽大屏後一陣細微響動,兩名侍女推着一張帳幔低垂的卧榻從厚厚的地氈上走了出來,恰在大屏前的台階上穩穩停住。卧榻中傳來蒼老的息與悉的聲音:“文信侯,別來無恙乎?”呂不韋肅然拱手道:“不知清夫人染病,多有叨擾也。”卧榻中一聲好説,便見兩名侍女已經將帳幔掛起在兩側榻柱,一身黑衣仰面而卧顯着半邊醜陋面容的寡婦清赫然在目!
“夫人…”寡婦清雙眼望着屋頂重地一聲息“諸般情形,我已盡知。今之言,我心對天。文信侯既擁生殺予奪之權,玉天清願受任何處罰。”
“清夫人,事已至此,縱然殺你,於事何益也!”呂不韋不無痛心地一拱手“昔年,不韋念你一生孤憤而立身端正,與國多有義舉,與民廣行善事,是以陳明秦王,築懷清枱以表夫人名節。夫人提及族侄入仕途,不韋亦一力襄助。不想持‘清’字寬簡來投我者,竟是如此一個人物!敢請夫人據實相告:嫪毐究竟何人?夫人族侄乎?親信冒名乎?其秉惡行淵源何在?”
“上茶。”寡婦清吩咐一聲,微微一道“玉天清時無多,無須隱瞞。文信侯但請入座,容我清清神説來。”説罷輕輕一拍榻欄,一名侍女捧來了一隻銅盤,盤中一盞一碗。另一名侍女從玉盞中夾起一粒紅丹丸放入主人口中,又用細柄長勺從玉碗中舀得兩勺清水徐徐灌入主人口中。寡婦清喉頭一動了下去,閉目息片刻,口齒神氣振作了許多,便長嘆一聲説起了一個曲折離奇的故事——在方氏一族中,玉天清夫家是嫡系正脈。玉天清尚未合巹的夫君有兄弟兩人,長子乃正所生,夫君卻是後來的一個少妾所生,年歲相差甚大。夫君在雲夢澤覆舟暴亡時只有二十六歲,兄長卻已經年逾四十了。當年,方氏族業兩地興旺,翁公頗通商道的正大多時光留在臨淄接應丹砂督察商社。長子一出生,翁公與正商定:母子一起留在齊國,一則照料商社,一則督導兒子儘早修習商道,以利將來總掌方氏。翁公自己則帶着幾個老執事,專一經營巴郡丹。幾年之後,臨淄商社的親信執事密報:長公子荒學過甚,主母無力督課,請主公速回臨淄定策。翁公風火兼程地趕回臨淄,方知兒子生出了一個怪癖:酷好方士諸般密術,舉凡採藥煉丹、運氣治人、通神祈雨、強身長生、童陰童陽、畫符驅、出海求仙等等等等,無一不孜孜追隨,極少進得書房,更不踏入商社一步。多方查詢打探,誰也不清楚是何原由。翁公一番揣摩,認定是族中方士薰染所致,便將兒子帶到了巴郡丹,自己親自督導。誰知一入巴郡,這個小公子便上吐下瀉病得奄奄黃瘦。翁公認定是水土不服,便自己開得幾劑藥教兒子服用。不料幾個月過去,兒子卻依然如故,本沒有力氣離榻。一個老醫家説,這是心氣病,久則夭亡。翁公無奈,只得又將兒子送回了臨淄。從此,臨淄竟不斷傳來正書簡,説兒子改歸正,每讀書習商大有長進。翁公欣然,於是又埋首商事周旋去了。誰料過了幾年,臨淄的親信執事又來密報:公子已成冥頑之徒,終沉於方士一羣,但説商道與學問便瑟瑟顫抖不止;再不設法,此子毀矣!翁公大為驚詫,眼見兒子將到加冠之年,如此下去如何了得?當即星夜趕回臨淄,一問之下,老竟從來沒有寫過如此這般的書簡,所發六書均是告急,巴郡卻從來沒有收到!翁公大覺蹊蹺,卻顧不得細細斟酌,先怒氣衝衝在大方士處揪回了兒子,並當即重金延請了一位剛嚴名士督導兒子。